趙安的樣子跟后世的“老領導”簡直一個模子出來的,平易近人這個成語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親和力。
只能用天生就是當官的來形容。
或者說,趙大人太偉大了。
上下幾千年,恐怕只有那位給士兵吸膿的家伙能與之一拼了。
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年輕士兵顯然沒想到藩臺大人會這般問他話,頓時緊張的連說話都結巴了:“回,回大人話,小的叫王四喜,池池州人。”
“好,”
趙安一臉“慈祥”打量王四喜,臉上掛滿親切笑容:“小兄弟,你當兵幾年了?”
“五五年了。”
王四喜說話時還偷偷瞧了眼自個的哨官,生怕說錯什么回頭再挨哨官的打。
“五年?”
趙安抓住問題關鍵,“你今年多大?”
王四喜低聲道:“回大人,小的今年十七了。”
趙安“噢”了一聲:“這么說來,五年前你只有十二歲的時候就當兵了?”
王四喜則不敢說話,因為他當兵的年齡是不對的,內中存在一些人情和暗箱操作,不好拿到明面上說。
趙安心中有數,側臉看向已經小跑過來的杜都司:“怎么,咱大清朝十二歲就能當兵吃餉了?”
杜滿心中一慌,忙解釋這個王四喜祖上幾代都是撫標的兵戶,王四喜的爹是在撫標服役的正兵,按兵部規矩其子王四喜就是這家兵戶的“余丁”,所以王四喜爹不幸染病去世后,就讓王四喜頂了他爹位置。
兵戶、余丁?
趙安聽著怎么有點像明朝的衛所軍戶制。
實際上,清朝綠營因為是前明軍隊投降改編原因,所以完全繼承了前明衛所軍戶制。
兵員主要依靠世業兵制,就是凡綠營招募的士兵一旦入伍,其身份就成為一種世襲職業。該士兵的姓名、籍貫以及家庭成員都會被登記在兵部的名冊上。其家庭即被視為兵戶,家庭中的其他男性后代則被稱為“余丁”,也就是綠營預備隊。
如果當兵的父兄去世,那么就由這個家庭中的余丁頂替父兄當兵,不敢說跟前明衛所制一模一樣,也幾乎是如出一轍。
作為預備子弟兵的“余丁”平時可以享受一份非常微薄的“養育餉”,約為正兵餉銀的三分之一,名義上是用于兵戶家庭維持生活,實則是一種綁定手段。
因為余丁需要隨營參加訓練,承擔一些雜役,出征時甚至還會被征召充為輔兵使用,那么給些補貼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有在兵戶本家無合格余丁的情況下,才會從其他兵戶的余丁中選拔。如果連其他兵戶的余丁也沒有合適人選,則會從民間壯丁中招募。
這種“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制度,保證了綠營兵員隊伍的穩定性和封閉性,也使得軍隊內部形成了復雜的宗族和同鄉關系網絡。
也因為這個世襲制度,導致現在的綠營普遍有老弱充數情況。
一些兵戶為了讓孩子提前吃餉,便讓沒有成年的孩子或年老體弱者掛名,只需將拿到的餉銀分給軍官一半即可。再加上綠營兵餉本就微薄,軍官克扣更是成風,別說余丁了,就是正兵大多數也不得不另謀生計,如從事小買賣,給人幫工什么的,這就導致綠營訓練廢弛,戰斗力嚴重低下。
撫標這種一省精銳還好些,多少還能保持個架子,于地方駐防營兵而言,當兵反而是他們的副業。
趙安前世一鴉戰爭時,各地綠營奉命往沿海調撥時,就出現了極其荒誕的一幕。
無數小販和手藝人組成的軍隊在沿途做的最多的就是同當地百姓做生意掙錢。
士兵如此,軍官也是如此。
某省抽調1000營兵到浙江,結果實際只到了600人,其余400人被帶隊的將領當奴仆賣給沿途的地主富紳當長工去了。
這還算好的,抽調到江蘇增援的外省營兵被鎮江的八旗將領當漢奸對待,英軍還沒打過來就同當地的漢人百姓被八旗軍給屠了,鬧出個英軍破城充當漢人救星的大笑話出來。
擱王四喜這邊,十二歲就正式接替其死去的父親當兵吃餉肯定是不符合規定的,但規定于現在的綠營而言,跟龜腚沒什么區別。
兵戶有好處,軍官有好處,還落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趙安朝后面的隊伍看去,發現果然充斥大量沒有成年的娃娃兵,同時也有一些看上去跟老丁差不多大的“老兵”,如果不深入到隊伍中細看,一般人根本不會發現。
私下盤算,撫標這支隸屬巡撫大人的精兵,能稱為兵勇的最多一千人,能稱為上勇,也就是敢臨陣沖鋒的恐怕就是那二百多騎兵。
其余,臨陣放三銃怕就對得起大清了。
撫標都這樣了,整個安徽綠營兩鎮兵的真實情況用屁股想,都能想出來了。
整軍看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但趙安依舊沒有流露不滿表情,仍是無比親和的問王四喜:“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啊?”
“回大人話,家里還有個娘和兩個妹妹。”
可能是趙安的親和力起效,也有可能是杜都司在邊上原因,王四喜的聲音稍微穩定了些。
“當兵吃餉好啊,上能報效朝廷,下能養育親人,嗯,小兄弟,好好干.”
說話間,趙安忽然伸手輕輕拍了拍王四喜的肩膀,旋即眉頭微皺:“為何號服如此單薄,你難道不冷嗎?”
這話明知故問,沒見人四喜孩子嘴巴凍的都發紫了么。
農歷十月相當于后世的陽歷十一月,這個天氣要么深秋,要么入冬,安慶雖位于淮河以南、長江下游,但天氣早就冷了。
此時溫度按趙安推算應為零上七八度,穿如此單薄棉衣號服肯定冷。
“冷?小的.”
王四喜低頭不敢回答,真不敢回答。
趙安沒再問,而是走到邊上其他幾個看著同樣單薄的士兵面前,要么捏他們的號服袖子,要么拍他們的號服后背,發現里面的棉花都少得可憐,反而列隊在前面的那些“樣子貨”身上穿的號服很是厚實。
旁邊的都司杜滿知道壞事了,趕緊上前解釋:“大人,今年的冬衣.”
不待他解釋就被趙安抬斷,繼而一雙充滿愧疚的雙眼掃過眼前這群衣著單薄的士兵,很是心痛的對杜滿道:“馬上要入冬了,我撫標官兵卻還穿著如此單薄棉衣,這是誰的問題!”
杜滿嚇的哪敢吭聲,其實也不是他的問題,而是之前上面副將、參將大人的問題。
一件號服只塞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棉花,都是撈錢的花樣。
趙安當然知道“后勤裝備”這塊的油水跟杜滿沒有多大關系,因而也沒有為難杜滿,轉身再次看向王四喜問道:“你們在營里能吃飽飯嗎?”
王四喜猶豫了一下,看了眼不敢抬頭的哨官,再看一眼站在藩臺大人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的都司大人,竟小聲道:“回大人,粥粥是能喝飽的。”
“粥能喝飽?”
趙安不著聲色看向其他“老弱”,發現這些老弱兵雖不敢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卻證明了王四喜所言不虛。
看來綠營當中能吃飽穿暖的只有將領的“家丁”,其他士兵跟前明衛所兵一樣都只能勉強糊口。
因為兵戶原因,士兵們無法脫離綠營編制,只能默默忍受各種欺壓克扣,時間一久,當年幫清廷平定南明,打贏三藩,戰勝準噶爾的綠營自然而然就爛到現在這樣子。
巡撫標兵也不例外。
微微搖頭又問王四喜他們的餉銀是否能如數領到,結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普通營兵實際到手的餉銀只有一半,有些甚至連一半都領不到,被軍官以各種理由克扣。
王四喜的實話令杜滿等軍官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趙安臉色也變得十分凝重,再次輕輕拍了拍王四喜的肩膀,點頭道:“小兄弟,你不錯,是個老實兵,放心,本官是不會讓老實人吃虧的,你安生當你的兵,若有人敢為難你,那就是為難本官。”
言罷,環顧四周,聲音陡然提高道:“讓弟兄們挨餓受凍,是我這個署理巡撫的恥辱!”
緊接著在眾人詫異目光中回到高臺,右手一揚:“弟兄們當兵吃餉是為了保家衛國,結果本官一圈看下來發現弟兄們不僅吃不飽,還穿不暖,連餉銀都拿不足,這不僅是本官的恥辱,更是那些克扣軍餉喝兵血的蠹蟲之恥!好在這幫人已經被拿下,本官相信朝廷對他們必將嚴懲不貸!”
稍頓,似下定決心般再道:“本官決定明日由藩庫撥發專款,補足撫標將士一年積欠餉銀!”
此言一出,校場上“嗡”的一下就炸開了鍋,補餉?
還有這天大的好事!
士兵們臉上都是難以置信的喜悅。
讓士兵們沒想到的是藩臺大人還有好事宣布。
“不止如此!從下個月起所有官兵每日伙食標準提高!米飯管飽,三天必須見一次葷腥!本官會派人隨時抽查,若有不落實者,不管是誰,本官嚴懲不貸!”
趙安的決定是毋庸置疑,一支軍隊連溫飽都解決不了,何談戰斗力。
當然,頓頓有魚有肉也不切實際,三天吃一次葷腥還是比較靠譜的。
不是他舍不得重點扶持撫標,而是他要整頓整個安徽省的綠營,一萬多人的編制頓頓有魚有肉,他眼下實在是供應不了。
只能慢慢來,已經大力發展工商業了,經濟上去了還怕沒銀子養兵?
這下不僅是士兵,連軍官們都有些動容:趙大人這真是愛兵如子啊!
誰知,趙大人還有更好的“福利”宣布,只見他大聲道:“光給弟兄們補一次餉銀、提高伙食標準還不夠,為了防止以后再有人克扣挪用弟兄們的餉銀,本官決定!”
決定什么?
只見趙安環視全場,一字一句道:“自即日起,不僅是你們撫標,整個安徽綠營所有官兵的餉銀不再經由層層軍官發放,一律由省藩庫直接撥付至咸豐行。
每個官兵憑身份腰牌即可在咸豐行各地分號開設個人戶頭,每月餉銀由藩庫直接劃撥至咸豐行各位的戶頭,屆時官兵憑票支取,如此,誰也甭想再克扣官兵一個銅子!”
這個決定一出,校場再次炸鍋,不說士兵們的興奮勁,就是杜滿這幫軍官也被趙安這個大膽“創新”的發餉辦法驚住。
一切都走咸豐行的話,這兵血還叫他們怎么喝!
士兵們可不管軍官們怎么想,只知道要照趙大人這決定,意味著他們以后就能按時足額拿到自己的血汗錢了。
這一招比趙安每次親臨軍營當面發餉還管用,畢竟他也沒那么多時間和精力把整個安徽綠營的工資都親手過一遍。
錢莊代發這一金融創新不僅能讓這個藩臺大人的愛兵如子情懷傳遞到每個士兵手中,杜絕軍官吃喝兵血盤剝士兵,同時也能將安徽綠營這一萬多官兵同他這個藩臺大人死死綁定,連帶著也將咸豐行這個金融造反工具完全滲透安徽的軍政商民系統中。
單位也好,軍隊也好,“補工資發福利無延遲”從來都是收攬人心的不二手段。
校場上撫標士兵的歡呼聲已然證明這個手段的效果。
藩臺大人給當兵的發福利是好事,一眾隨行屬員肯定由衷敬佩,只是負責藩庫的主事不得不提醒趙安:“大人英明!只是這樣一來開銷就大了,若只撫標一處,藩庫尚能維持,若全省綠營皆照大人辦法辦,下官擔心藩庫難以承擔。”
“銀子的事,本官去想辦法,藩庫照本官意思辦即可。說到底,再窮不能窮軍隊,否則今天省下的銀子或許明天就得加倍送給反賊了。”
錢的事趙安肯定大包大攬,除了工商業正在按他制訂方向大踏步前進外,也是因為好哥哥“四福兒”的二百萬兩貸款馬上到賬。
四福哥哥如此大方出手是趙安也沒想到的,得知消息時也是叫驚的一頭霧水,繼而一琢磨四福哥哥是把他當長期提款機了。
二百萬兩按一分五厘算,一年就得給福長安三十萬兩利息,三年就是九十萬兩。
壓力很大啊。
不過無所吊謂,反正這是賣征信的錢。
征信都沒了,到時福長安就是跟他協商分期付款或者只還本金,都得看趙安愿不愿意接他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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