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安慶城很是熱鬧,不是因為安慶突然來了一批富商,也不是因為安慶城東的工商產業園掛牌,而是城中的官紳被署理巡撫事的藩臺趙大人邀請前往巡撫標兵營地“觀禮”。
趙安是有資格檢閱轄區內綠營駐軍的,巡撫全稱是“巡撫安徽等處地方提督軍務、兼理糧餉”,一般都會加上“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銜,這個頭銜賦予巡撫對轄區軍務總負責的權力。
如此,作為署理巡撫,趙安當然有權檢閱安徽境內的綠營駐軍,這也是他對朝廷的一種負責。
決定檢閱安徽巡撫標營時,趙安的“政治”合作伙伴臬臺張誠基有過規勸,意思雖然撫標三分之二的軍官都被抓了起來,這幫人已經對撫標徹底失去控制,或者說前任巡撫朱珪在撫標的遺毒基本被肅清,但誰也不敢保證沒有忠于這些軍官的士兵會鋌而走險,于檢閱過程中刺殺藩臺大人。
萬一這種事情真的發生,那不僅是安徽百姓的巨大損失,也是安徽官場的巨大損失,更是大清朝的巨大損失。
“刺馬可以,刺趙不行。”
趙安堅持檢閱,不能因為擔心遭到刺殺就不去撫標嘛。畢竟,巡撫標兵是全省綠營最精銳的武裝力量,他必須要將這支部隊牢牢掌握在手中。
同時,也想進一步了解撫標的戰斗力,將檢閱中發現的問題予以針對性整治,確保這支部隊隨時能拉上戰場。
檢閱通知是巡撫衙門的經歷官鄭符陽派人告知撫標的,此人原先在江安糧道衙門擔任管糧通判,通判是佐貳官,晉升前景和空間都不及正印官。
經歷官其實也是佐貳官,但巡撫和布政衙門的經歷官都是督撫親信擔任,晉升空間比其它“廳”級單位的佐貳官不知高出多少。
外放起步就是五品的直隸州同知,關系夠硬一步上到四品知府都不稀奇。
因此,鄭符陽由糧道通判調任撫衙經歷,絕對是高升!
此人經歷也充分說明趙安對信得過的屬下都是不遺余力提拔的。
由于按察使司衙門前期對撫標將領的大規模抓捕,導致撫標如今品級最高的將領是正四品的都司杜滿,這位在當日藩司二堂抓捕現場的表現可以用一個成語來形容。
那就是不堪一擊。
或者說膽小如鼠、畏敵如虎。
其他幾個沒被抓的軍官跟杜滿基本一個德性,就差沒嚇的尿褲子。
至于杜滿等人有沒有殺良冒功,有沒有做過欺壓百姓的事,這些其實不重要了,即便有,趙安也會壓下。
原因是他準備推薦杜滿擔任安徽巡撫標兵的副將,也就是安徽綠營最精銳部隊的最高指揮官。
杜滿越是貪生怕死就越符合趙安的利益,說白了,他需要的就是個過渡性的傀儡。
沒辦法,漕幫出身的徐霖、葉志貴等人出身起點太低,即便宿州大捷封賞下來,最多也就實授個六品千總,不可能一躍成為三四品的高級將領。
如此,趙安只能在軍中拉攏一批“體制”內的將領,杜滿這個膽小鬼無疑就是個很好的選擇。
只要杜滿乖乖配合,趙安就能通過安排在撫標的中基層軍官,實現撫標的“全盤趙化”。
三年后,再以保舉方式把杜滿這幫廢物以高升為由調離安徽便是。
接到通知后,僥幸沒有進按察使司大牢的杜都司不敢怠慢,趕緊召集撫標剩下的幾位軍官種子,眾人好一番商量后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個結論是必須全力配合趙大人!
第二個結論是必須全力支持趙大人!
膽小不代表人傻,這幫“幸存者”個個門清,知道應該怎么站隊,要不然下一批被請去臬司衙門喝茶的人就是他們。
兵變,嘩亂?
誰敢?
有必要么?
他們沒被抓進臬司衙門已經說明問題,所以再不配合的話,當真是提著燈籠上茅房了。
趙大人那可不是什么善茬!
實任布政使署理巡撫事,手里捏著錢袋子,還攥著把遏必隆刀,再不曉事的也當知道怎么做。
不然,關在臬司衙門的那幫同僚就是他們的下場。
淮北鎮總兵丁友三,撫標副將李忠的教訓還不夠血淋淋的么?
于是,在杜滿和幾位“幸存者”的組織下,撫標全體官兵做好迎接藩臺大人檢閱的準備。
安慶城中各大衙門機構、官紳富商等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都收到了藩臺衙門的請帖,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千余百姓獲邀觀禮,搞的很隆重,轟動一時。
隨著檢閱時間臨近,撫標大門外停滿了各式轎子以及各式車輛,收到請帖的官紳富商陸續進場,百姓們則在安慶知府衙門工作人員引導下被安排在校場東南角。
上一次撫標被校閱還是乾隆三十五年,距今足足過去二十一年,因而為保證不出紕漏,不僅巡撫衙門派人前來協調,藩臺衙門、臬司衙門都派出相關工作組同撫標對接。
等候期間,作為校閱總指揮的杜滿不止一次帶人檢查士兵裝備,按其吩咐軍官們都將各自手下長的強壯、裝備好的士兵排在隊伍前面,這樣給人的第一眼感覺就是無比精銳樣子。
杜滿又叮囑“幸存者”之一的錢千總:“一會趙大人來了若要演武,你就讓手下弟兄們演練那套五虎斷門槍,動作不一定多整齊,但吆喝聲一定要大!”
轉頭又吩咐另一個馬千總:“你們營的火器給我裝裝樣子就行,絕對不準裝藥試射!媽的,那玩意兒有的年頭比咱們都老,萬一炸了膛就丟人丟大發了!”
二位千總自是連連點頭,錢千總看了眼已經就座的那幫文官,嘿嘿一聲道:“大人放心好了,我看趙大人也就是走個過場,看看熱鬧,咱們把面子功夫做足肯定出不了問題。”
“但愿吧。”
杜滿也不認為趙大人是來真的,過來校閱主要目的無非是確立一下他這個署理巡撫于撫標的絕對權威,順便向安徽官場展示他的“力量”,威懾省內潛在的反對勢力。
所以只要他代表撫標全體官兵對趙大人予以絕對支持,趙大人肯定不會難為他們的。
說話間,安慶各衙門的官員陸續都來了,先到的安慶知府宋嘉問還特意過來跟杜都司打招呼,大意這是新任藩臺大人第一次校閱撫標,希望撫標全體官兵能夠重視,將最好的一面展示出來。
杜滿自是陪著有一茬沒一茬的,宋嘉問是省城知府,對駐軍影響力還是有的,撫標將領平日的私人事項,如一些買賣什么的都需要安慶府照拂,因而杜滿雖也是正四品的都司,但在同樣正四品的安慶府面前卻是自覺的很。
何況大清這會跟前明晚期一樣,也是文貴武賤。
二人正聊著,遠處有大隊人馬開來,當中赫然是一抬八抬呢子大轎。
“趙大人到!”
伴隨親兵唱應聲,八抬呢子大轎緩緩落下,一身二品官服的趙安從轎中走出,臉上掛著笑意同一眾或是等在門口,或是從不遠處快步奔來的官紳點頭招呼。
一眼看到人群中辮子花白的安慶最大布商陳老爺子,趙安不由上前,毫無架子的拉住對方的手,臉上笑容更顯親切:“老爺子,您身體好啊!前幾日聽宋知府說,您老往城東的工商產業園投了三萬兩,一口氣租了幾畝地,還要引進蘇州的織機,擴大經營?好,好啊!您老這可是給全城的士紳商賈做了表率!咱們安徽的工商振興,正需要您這樣的老成耆宿鼎力支持噢!”
陳老爺子沒料到趙安這個署理巡撫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如此禮遇自己,激動得胡子微顫,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老朽一介商賈,蒙大人信重賜予良機,敢不效犬馬之勞?再說大人創設這工商產業園乃利國利民之善政,老朽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跟著大人沾光,求個富貴罷了.”
“哎,老爺子過謙了,”
趙安用力握住陳老爺子的手,將聲音提高到周圍的人都能聽清,“士農工商,皆為國本。無工不富,無商不活!諸位若能都如陳老這般支持本省工商發展,我安徽何愁不富?我百姓何愁無生計?.今日在此,本官再給諸位交個底,凡在產業園投資興業者,巡撫衙門、藩臺衙門、臬司衙門必定全力支持,絕不讓守法經營的商家吃虧!”
這番話既是說給陳老爺子聽,更是說給在場所有官紳富商聽的,既褒獎了陳老爺子這樣的表率,也再次宣示省里鼓勵工商的政策。
眾人自是紛紛附和稱贊,場面很是熱鬧。
趙安也是始終保持平易近人架子,甚至還抱起一位商人的幼子逗弄一番,看的官紳們連連感嘆安徽真是來了一位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官啊!
與幾位重要的官員和鄉紳簡短寒暄后,趙安這才在撫衙、藩衙屬員及杜滿等撫標軍官的簇擁下走向已經搭建好的檢閱高臺。
“安徽巡撫標兵左營都司杜滿率所部官兵,恭迎大人校閱,請大人示下!”
杜都司的聲音聽著很是洪亮,中氣十足的樣子。
“好,校閱開始!”
趙安微笑點頭,右手一揚,早就準備好了的撫標官兵立即以營為規模一一演示,看的觀禮的官紳百姓們不住叫好,都贊撫標不愧是全省綠營精兵。
趙安什么觀感呢?
一塌糊涂。
他承認巡撫標兵的整體風貌要強于地方駐防綠營,但是也僅僅好了那么一丟丟,跟保安隊沒啥兩樣。
主要原因除了綠營本身腐朽外,就是出在軍服和裝備上。
綠營的兵服跟趙安前世看的電視劇上的清軍衣服一樣,又土又難看,客觀而論倒是八旗的鎧甲要順眼的多,也威風的多。
火器裝備這塊綠營其實不少,火銃比八旗裝備的要多,主要是單人用的鳥槍(火繩槍)和雙人用的抬槍,只這些老古董看在趙安眼里同樣也是垃圾貨。
火炮這一塊,綠營裝備的則遠遠不如八旗,別說巡撫標兵這支精銳人馬了,整個安徽綠營都湊不出二十門炮,還都是些過時了的輕型鐵炮。
簡單來說,綠營這般遜色的根本原因還是清廷的防漢政策作怪,導致綠營的披甲率極低,裝備也是極差,跟八旗根本不能比。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官紳百姓哪里懂什么叫戰斗力,就覺得撫標官兵在那賣力演武不錯,自然叫好連連,哪知藩臺大人心中腹誹不斷。
唯一讓趙安覺得還不錯的是就撫標那支不到二百人的騎兵隊伍,也有可能他是覺得戰馬不錯,而不是馬上的營兵不錯。
但顯然趙安不會當場發作,又或是將不滿之情掛在臉上,因為他邀請這么多官紳富商、百姓前來觀禮,為的就是打造安徽官場的一團和氣景象,表現官紳之間的一種團結,同時也是對省內“反對派”的一次警告。
只要這個目的達到,那這次校閱的意義就完成一半。
撫標官兵不斷從高臺下走過時,下面葉志貴帶領的上百名漕幫子弟出身的親兵都很是緊張,唯恐撫標冒出個膽大包天的來。
趙安的幾名貼身護衛更是死死按著腰間佩刀,不放過任何視線死角。
好在,校閱順利結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情況。
觀禮官紳和百姓在工作人員組織下有序撤離,趙安卻沒走,直到現場沒有外人后,這才走下高臺走到一隊手持火器的標兵面前,看了看前幾排長的人高馬大的士兵后,明顯流露相當滿意的神情,這讓杜都司等軍官都是心頭一喜,然而接下來讓人意外的一幕發生了!
堂堂藩臺大人竟是不打招呼直接穿過人群來到隊伍當中,繼而在一個面色蠟黃、嘴唇有些發紫的年輕士兵面前停下腳步。
“小同.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
藩臺大人的語氣極為溫和,不比這士兵成熟多少的年輕臉龐上似寫滿“關工委”三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