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江總督府。
剛剛看完京中來信的兩江總督孫士毅眉頭輕鎖,信中說皇上有意在年底之前召他回京陛見,之后改任四川總督,以接替年老多病的李世杰負責出征高原大軍的錢糧軍需。
在外人眼里,相比兩江總督,四川總督雖兵權重一些,但肯定不及兩江富庶,管轄地盤也不及兩江大,因此由兩江總督改任四川總督于孫士毅這一級別的重臣而言連平調都算不上,而是“下調”使用。
然而孫士毅卻知當今皇上最重武功,因此直接負責前線軍糧的四川總督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要比兩江總督要高一些,待高原戰事結束定能重回軍機處任職。
其之所以眉頭輕鎖是因為他若去了四川,江蘇巡撫福崧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位子。
福崧這人,孫士毅評價不高,尤其福崧如今在江蘇大搞賣官產,竟把蘇州學宮賣給商人改成園林,光這一項就獲利多達數百萬兩。
各地有樣學樣,如今除徐州、淮安、常州三府,全江蘇的學宮都被地方官以種種理由拿出來出售,參與其中的官商無不從中分潤好處,搞的江蘇“教育界”烏煙瘴氣。
偏孫士毅無法干涉,因為福崧賣學宮是向皇上請示過的,也得到了皇上高度贊許,為此還賞了福崧一根雙眼花翎。
這個福崧可能賣官產賣出經驗、賣出油水了,據說正盤算著把巡撫衙門也給賣了,新巡撫衙門就建在新的蘇州府學邊上,說是這樣能帶動地方發展,讓百姓們跟著受益,同時也能有效改造蘇州城,解決老城區車馬“交通難”的老問題。
另外,福崧還在蘇州府學新址邊上蓋了不少房子,叫什么學區房,只要買了這學區房就能獲得蘇州府學的免試入讀名額,吸引不少有錢人去買。
原本每年只固定招收不到二百人的蘇州府學,如今竟一下招了兩千多學生。
短期來看,福崧搞的這些新政的確能給朝廷帶來大量賦稅收入,但從長期來看,孫士毅卻認為得不償失,完全是鼠目寸光的行為,是挖讀書人根的蠢事。
奈何,皇上眼里就只有福崧搞來的真金白銀,壓根不考慮這種科舉“商業化”會對大清根基造成什么樣的損害。
若再讓福崧接替自己成為兩江總督,孫士毅敢斷言福崧定會將“妖風邪氣”從江蘇一地刮到江西和安徽去,從總督到知縣,上上下下的官員若個個只知賣官產變著法子謀利的話,這吏治恐怕就徹底崩壞,再無挽救余地。
可是,這繼任人選又不是他能左右的,連給朝廷一個人事參考都不行。
因為,這是兩江總督!
只有皇上才能決定人選的崗位。
無奈嘆息一聲,門房來報說是江寧將軍永慶求見。
永慶是為公務來的,今年由于安徽鬧旱災,所以戶部免去了安徽今年多地賦稅,也免了安徽今年的漕糧份額,除已經起運的漕糧外,其余漕糧一律轉賑災用。
這對安徽百姓是個好事,可對江寧將軍和江寧城中的十幾萬旗人而言,則是天要塌了的大事。
原因無它,江寧八旗吃的就是安徽漕糧!
戶部把安徽的漕糧免了,江寧八旗吃什么?喝什么 這不,永慶過來請總督大人給協調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從江蘇和江西的漕糧解征份額截留部分糧食供給江寧八旗。
這件事孫士毅早就在辦了,與戶部的來往公文都有好幾份,在其協調下戶部同意將江蘇今年漕糧應解份額的三成留給地方,江西那邊則留兩成,若仍有不足處則由兩江總督府出面補足。
孫士毅想到的補足法子還是打安徽的主意,安徽受災嚴重的地區是淮北,淮南災情有限,所以他昨天就給代理安徽巡撫的布政使趙有祿發去公文,要求對方想辦法替江寧八旗解決五十萬石糧食。
對趙有祿,孫士毅是頗為欣賞的,其能從糧道躍升布政使,同孫士毅給朝廷的那份夸贊趙有祿清廉能干的奏折脫不了干系。
以致朝堂上有些官員還以為趙有祿是孫士毅的什么人呢。
要不然怎么會給出兩江第一能吏的評價。
趙有祿在安徽所做所為,孫士毅肯定是了解的,不管是積極救災還是以雷霆手段絞殺白蓮教起義,又或是以遏必隆刀斬殺貪官糊涂官,都表明趙有祿這人不僅清廉,也具備地方大員的基本“素質”,假以時日或將成為大清整頓吏治的一把利劍。
故而,對于趙有祿上報的一些事項,孫士毅都是盡力予以協調辦理。不管是趙有祿繼續推行朱珪的團練政策,還是其擬將安徽綠營整改事項,總督府這邊可謂“一路綠燈”。
總督大人和將軍大人的會面地點就在總督府的小花廳中,不勞永慶詢問,孫士毅便將解決方案一一告知,聽的永慶不住點頭,連連稱謝,對曾做過軍機大臣的孫士毅也是極為尊敬,言行舉止不敢有半點失禮之處。
公務說完,二人自是談些其它事,談著談著,永慶就隨口道:“不知制臺大人可曾聽說過那個傳聞?”
孫士毅不解:“什么傳聞?”
永慶輕笑一聲:“關于安徽那位新上任的布政使趙有祿趙大人的。”
“趙有祿?”
孫士毅愣了下,“這趙有祿有什么傳聞?”
永慶有些意外:“制臺大人是真不知道?”
孫士毅淡淡道:“將軍覺得老夫像是說謊的人?”
永慶忙搖頭道:“制臺大人怎么會是那種人,不過這傳聞聽著有些無稽之談,也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趙有祿是皇上流落民間的骨血。”
“噢?”
孫士毅先是一怔,繼而莞爾一笑:“這等荒誕之言怎么傳入將軍耳中的?”
永慶笑著道是府上一師爺告知的,他知道后派人打聽過謠言是誰傳的,但查來查去都查不出根源來,繼而有些凝重說這謠言如今不僅在江寧傳播,江南各地也都傳遍了,說的有鼻子有眼,讓人都沒法懷疑。
畢竟,皇上當年六次南巡風流事是不少,這個朝野都是心中有數的。
孫士毅聽后卻道:“這么看,此事八成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興風作浪,隱有世宗奪嫡和皇上乃漢人謠傳聲勢,更像是叫魂再現,不能不防!”
其所說世宗奪嫡謠言是說圣祖康熙爺傳位給十四阿哥而非四阿哥;當今皇上登基后又說皇上并非先帝親生骨肉,是什么海寧陳家之子。那叫魂案更是離奇,前后延續數年,遍及大江南北,搞得民間人心惶惶。
本朝文字獄之所以大興,與這些謠言有很大關系。
如今又出了個趙有祿是皇上私生子謠言,還是出在他兩江境內,這就不由孫士毅不緊張了。
什么人在造謠?
造這個謠的目的又是什么?
連江南官場都傳遍了,可見推動之人能量不小。
心念之下,命人將門生婁三強叫來。
正在總督府經歷大堂辦公的婁老師聽說恩師要見他,趕緊放下手頭公務趕來,到了后不及行禮,恩師便問他道:“趙有祿在揚州任府學教授時,你曾去揚州監試,與此人有過交道,你可知此人身世有什么特別?”
“特別之處?”
一直在總督府忙的團團轉的婁老師哪里聽過趙有祿的謠言,見恩師和江寧將軍表情都很凝重,忙道趙有祿身世并無特別,就是揚州本地人。其在揚州監試期間與趙有祿也沒有深交,只覺此人腦袋甚為靈活,是個很會做事,也很會來事的人。
婁老師心中還是警惕的,所以盡撿的無關緊要的講,至于他被趙安騙上賊船的事只字不提。
孫士毅聽后點了點頭,對永慶道:“這般說來,趙有祿的身世并無問題,此等謠言完全是中傷大臣,欲辱圣體,我看當徹查才是,以防有人興風作浪。”
是真心想要徹查,不僅要查清謠言根源,還要斬斷謠言傳播,免得謠言越傳越廣再傳到皇上耳中。
那樣一來,天知道“老糊涂”的皇上又會做出什么震怒之事。
永慶遲疑了下,卻告訴總督大人一個轟動全城的大新聞。
是真事,不是謠言。
就是朝中軍機大臣福長安名下的通州錢店竟出借給趙有祿二百萬兩巨款,為此跟幾家錢莊短期拆借了不少現銀,如今這筆巨款已經從碼頭啟運發往安慶。
“還有這事?”
縱是貴為兩江總督,孫士毅也被這筆借款的數目給驚住,若屬實,當真是大清第一貸了!
永慶這里還有一件不為外人所知的密事,那就是兩淮鹽政阿克當阿不久前以各種名義籌得價值五十萬兩的糧食、藥材“捐”給安徽災區。
“阿克當阿仗著和珅的關系向來目中無人,何時對地方如此殷勤過?五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他阿克當阿再是活財神,怕也不至于就這么隨便給出去吧?”
永慶的口吻是疑問,聽在總督大人耳中卻是一種“指點”。
“趙有祿這官升的如此之快,連制臺大人都沒有的雙眼花翎皇上也賞給了他,難道制臺大人真不覺這其中有問題?”
將軍所言讓邊上站著的婁老師心頭也是直打鼓,不怪江寧將軍都對這謠言心生疑惑,因為種種蛛絲馬跡串聯起來,這謠言確實耐人尋味,可以說毫無破綻。
但直覺告訴婁老師,這個謠言很有可能就是趙有祿自個造的!
趙有祿為什么要造自己身世謠?
無非這個謠言有個天大好處,那就是會讓兩江官場對他的皇子身份產生忌憚,進而去巴結他,去迎合他,從而讓趙有祿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么多當官的都被騙子耍的團團轉,況一個實打實的“政治”新星擺在那,就憑發生在趙有祿身上的種種“奇跡”,不是皇子能解釋得過去?
一傳十,十傳百,眾口爍金,花花轎子一起抬,弄到最后,趙有祿不是皇子他也是皇子!
因為,被騙的官員肯定和他婁老師一樣都上了賊船,想下都下不來。
可這話,婁老師哪敢說出來,正想從自己角度替恩師分析謠言不可信,免得著了趙有祿的道,總督府的秦師爺卻過來說了件事。
也是趙有祿的事。
這位上任沒多久的安徽藩臺竟在安慶宣布凡通過一家名為咸豐行的錢莊匯兌銀錢,憑匯票可在江蘇、安徽兩省關卡優先通行,而且官銀匯兌全免手續費!
“大人,有安徽藩臺支持,那咸豐行怕是要搶盡東南錢莊的生意啊。”
秦師爺不知道恩主同江寧將軍在談什么事,只知有了安徽布政使司的支持,那咸豐行不久之后肯定成為東南數一數二的大錢莊。
聽說存錢的利息不低,琢磨是不是把自個存在其它錢莊的“工資”取出存進咸豐行,好跟著賺點“生活費”。
他不說還好,一說江寧將軍永慶就猛的醒悟過來,“呀”了一聲:“我懂了!福長安那二百萬兩不是白借的,是趙有祿要用這筆銀子做本錢打通兩江三省銀匯!
對,對!
安慶地處長江要沖,若是掌控三省銀匯,就等于掐住了江南財賦的咽喉.嘿,咱們這位趙大人不僅會做官,這做生意的頭腦也非平常人可及,厲害,厲害!”
再瞧總督大人,卻發現對方的眉頭竟是皺的比先前還要狠,爾后緩緩起身看向他,低聲道:“福康安手握兵權,福長安位居中樞管著兵部、戶部,兄弟二人可謂權勢滔天,現在又借這么大筆銀子支持趙有祿想掐江南財賦的咽喉,他們想干什么?”
他們想干什么!
負手走到窗戶邊的孫士毅腦中只反復在想一件事,那就是為什么福家兩兄弟要扶持趙有祿,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是皇上新貴?
恐怕和那個私生子傳聞有關吧。
如果私生子的傳聞是真的,這件事背后隱藏的圖謀未免太過可怕。
沒來由的,孫士毅的目光就看向了北方,想到了圣祖康熙爺晚年的九子奪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