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衙門后,老宋即選派精干人手,攜帶趙安名帖與密信火速趕往江寧,辦理借貸與接家眷兩樁要事。
書房內,趙安并未歇息,案頭堆積如山的公文等著他批閱。
都是來自安徽各府州縣的文書,大半內容皆是哭窮訴苦,除了要錢還是要錢,搞的這些文書就跟欠條似的看的趙安頭大。
內中肯定有不少水份,趙安卻是提筆全部批準,要求藩庫撥銀滿足地方所需,若藩庫不足數則讓咸豐行予以臨時低息借貸,或是拆借蕪湖稅關的稅銀用以充抵。
原因便在于此時安徽恢復生產為第一要素,不著急全省大范圍整頓吏治,查抄貪官污吏。
雖然,他已經向幾個不肯送禮的縣派出工作小組,也開始著手制訂財務審計制度。
這個財務審計制度也是破開荒的開創,目前為止還沒有哪朝哪代有專門針對州縣六房的審計制度,趙安如果搞出來當于后世有很大影響。
趙安甚至還考慮咸豐行一旦在安徽全境全面開花,便將州縣小吏和臨時工作人員的工資全部正規化,且統由咸豐行予以發放,借此進一步滲透掌握“基層”。
正忙碌間,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隨即是“秘書”劉鵬高恭敬稟報聲:“大人,兩淮鹽政阿克當阿大人派人求見,說有要事面陳大人。”
阿克當阿?
趙安握筆的手微微一頓,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
安徽災情緊急時,他曾以個人名義修書兩淮鹽政衙門,信中言辭懇切,希望手握兩淮鹽利、富可敵國的“財神爺”阿克當阿能暫借三十萬兩白銀用于安徽購糧賑災。
然而書信一去便如石沉大海連個回音都沒有,氣的他大罵阿克當阿摳門到家,也后悔當初不應該出賣全德。
否則若全德成功上位的話,怎么也不可能像阿克當阿這般“不當人子”。
未想此刻安徽局勢緩和,他這布政使署理巡撫事的位置也坐穩了時,對方反倒主動派人上門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趙安放下筆,沉聲吩咐劉鵬高:“將人請至花廳好生招待,就說本官處理完手頭緊急公務便到。”
“是,大人。”
劉鵬高應聲退下。
趙安卻未立刻起身,而是端起茶盞品了兩口,心中飛速盤算是什么原因讓阿克當阿此時派人過來,是知道自己剿賊救災有功實任安徽藩臺?還是聽到什么風聲改變先前高高在上的態度?
算算時間,阿克當阿應當知道自己實任藩臺,畢竟這事上了報,但應不知他獲賜雙眼花翎。
從雙方“業務”聯系上來看,河水犯不著井水,別說是安徽布政了,就是安徽巡撫、兩江總督也管不到兩淮鹽政。
所以,趙安官當得再大,哪怕進京為官,但只要不是當內務府大臣,對他阿克當阿就沒有半點威脅。
那么,阿克當阿眼巴巴派人專程求見自己為的是什么?
約莫一炷香后,趙安這才不緊不慢地踱步來到花廳,進門便見一位身著六品鷺鷥補服、面容精干的官員從椅上站起,臉上滿是諂媚笑容,快步迎上前來對著他就是深深一揖到底:“下官吳德松叩見大人,大人金安!”
嘿,竟是熟人。
趙安臉上瞬間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熱情,虛扶一把又將吳德松按著坐下,很是高興道:“哎呀,我道是誰,原來是吳大人!快快請起,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多禮!”
這吳德松正是此前在揚州替趙安私下弄了三千張鹽引的那位主事。
當然,吳主事也不是白幫忙,趙安不僅給了他一千兩好處,還替他辦了一件極為隱秘的私事。
吳德松有個在淮安府學讀書的侄子因與同窗流連青樓被革除功名,趙安以督學委員的差遣身份暗中操作將其侄子學單污檔記錄銷毀,并發文淮安府學恢復了其侄子秀才功名。
從這件事來看,吳德松就不是對趙安有幫助,而是利用手中職權迫使趙安利用職務之便替其做事。
沒義氣可言,也沒恩情可講,就是個利益交換。
公事公辦的那種。
如此,趙安的熱情肯定是裝出來的。
吳德松先是半個屁股挨著椅子邊,后是身子微微前傾將姿態放得極低,方才連聲道:“不敢不敢,大人面前,卑職豈敢失禮。”
說話間細細打量眼前的年輕藩臺,只覺對方雖笑容和煦,但比在揚州時多了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來。
再想到近來揚州官場私下瘋傳的那個驚人消息,心中也是釋然,若不是這個原因,這小子怎么可能一年多時間就爬上這般高位呢?
當初,這小子可是求著他辦事的!
唉,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要早知道這小子是皇上的野種,當初怎么也要多批給他三千張鹽引結個善緣,現在好了,人家是從二品大員,自個這小小六品主事不裝孫子也得裝孫子。
“一路可是辛苦?安徽最近情況不太好,路上想來受罪了些.”
趙安這邊假意客套幾句,便問吳德松來訪目的。
“卑職是奉阿大人之命特來拜會大人的!”
吳德松趕緊起身奉上一封封口處蓋著鮮紅火漆的密信,以及一份用大紅灑金帖子寫就的禮單。
態度極為恭敬。
“坐,坐。”
趙安接過信和禮單并未立刻拆看,而是隨手放在身旁的茶幾上,笑道:“阿大人可好?本官履新皖省,諸事繁雜,不曾有書信問候阿大人,倒是勞阿大人先惦記我了,慚愧,慚愧。”
聞言,吳德松忙欠身道:“阿大人安好大人治皖有方,尤其宿州一戰以雷霆手段蕩平逆匪,保境安民朝野贊嘆,阿大人和卑職聽說后都是欽佩無比!”
這話說得倒是真誠,因為消息傳到揚州時鹽政衙門的人是都覺挺不可思議的。
吳德松怎么也無法將府學教授和帶兵打仗的猛人聯系在一起,但事實如此由不得他不信,只能感慨“趙有祿”這小子確是有兩把刷子。
“.阿大人說安徽近年頗多災患以致百姓困苦,兩淮鹽政雖座落于揚州,但揚州與安徽卻是近鄰,大人又是出自揚州,故而阿大人認為與大人理當相互幫襯才是.
故特命卑職押運了一批糧食、藥材前來,總計約值五十萬兩,全部捐贈于安徽藩庫用以賑濟災民,恢復民生,也算是我兩淮鹽政衙門對安徽百姓的一份心意,也是對大人任職皖省的一點綿薄之力。”
說罷,吳德松從袖中取出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物資清單躬身遞上。
五十萬兩?!
趙安心頭一震,他當初開口借三十萬兩阿克當阿“保持沉默”,這回主動送價值五十萬兩的糧食、藥材來,不可謂不大手筆了。
也足見阿克當阿心有多“誠”。
面上卻是波瀾不驚,快速掃過那份沉甸甸的禮單,上面除了些應景的土儀,下面赫然列著幾樣東西,每一樣都價值不菲,粗略估算這些私人饋贈至少值三萬兩白銀!
至此,趙安心中已是雪亮,這哪里是什么單純捐贈和同僚之誼,多半是阿克當阿跟江寧布政福昌一樣聽信了那個龍種謠言,這才慌得一批趕緊補救,否則不可能這般大出血。
五十三萬兩對兩淮鹽政活財神不是大數,可卻相當于云貴一省之賦稅了。
不是要命的事,阿克當阿他能這般慷慨么。
怎么說呢,野阿哥也是阿哥!
況野阿哥如今手握一省實權,阿克當阿這是亡羊補牢變相來買平安了。
鹽政雖是天下第一等的肥缺,但也是第一等的險差,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京中若沒有足夠硬的靠山,隨時可能被政敵攻訐,落得個抄家流放的下場。
阿克當阿的靠山是和珅不假,但還有什么靠山能比一位可能流著皇帝血脈的封疆大吏更硬、更直接?
福三、福四就是現成的例子。
就算不指著他趙阿哥當靠山,也得防他趙阿哥暗中搗蛋啊。
沒見趙阿哥如今已經鎧甲合體,四神器在手,圣眷隆得發紅發紫么。
想通此節,趙安心中冷笑,謠言這東西有時候所起的作用能頂十個師。
得感謝福昌那個腦補王啊。
不是福昌死命的腦補,死命的傳謠,阿克當阿這等人物又豈能上當!
回頭留福昌一條命就是。
面上則表現出“禮物”的驚喜,有些抑止不住的激動隨手拿起阿克當阿的信拆開來看,信中阿克當阿將趙安“治皖救皖”的功績夸得天花亂墜,對那價值五十萬兩的捐贈卻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通篇看下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與趙安多多親近。
實錘。
不是阿哥也是阿哥。
“阿大人如此厚贈,如此深情厚誼,于本官而言真乃雪中送炭,也真是解了我安徽百姓的燃眉之急啊!本官代安徽千萬百姓謝過阿大人高義,請吳大人回去后定要轉達本官對阿大人的誠摯謝意與敬佩之情!”
趙安激動和歡喜的樣子可不像做偽的。
“一定,一定!下官定一字不差轉告阿大人!”
見趙安收下這份厚禮,吳德松心中那塊大石也是落地,又見趙安對他十分熱情,一點沒有計較之前雙方的那場“交易”,感覺自己這趟安慶之行來的太值,不僅差事辦得漂亮完成阿大人的任務,更在這位“阿哥”面前留下好印象,說不定日后憑著這個善緣也能鯉魚躍龍門。
從二品大員真想提攜他,往高了不敢說,升個一兩級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
正“胡思亂想”著,未想趙安話鋒悄然一轉,手指輕輕敲著椅背,仿佛閑聊般說道:“阿大人如此鼎力支持本省民生,本官自是感激不盡,但本官深知本省民生恢復不能依賴同僚捐贈,畢竟與朝廷規制不符。
然我安徽如今百廢待興用錢之處也是極多,我這個藩臺大人得有長久開源之法方能穩固當下局面,要不然后面日子也是難過。”
說到這,假做端茶,隨口扔出一句:“只安徽條件有限,不像江蘇富裕,商賈亦不如江蘇繁榮,本官縱是有心振興工商也受制于黃白之物不多,唉,有心無力。”
吳德松聽的一頭霧水,不知道趙安究竟想說什么。
趙安這邊復將茶碗輕輕放下,輕叩桌面忽道:“本官思來想去,有個不情之請,殊不知阿大人那邊能否行個方便。”
吳德松忙識趣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倒也沒什么,”
趙安淡淡道:“本官意思可否請鹽政衙門每年從淮北鹽場撥十萬引的鹽引,由興隆號負責在淮北乃至安徽全境銷售。如此,便能為安徽藩庫增添一筆穩定收入,至于該給鹽政衙門的正課、厘金、雜費,本官在此保證分文不少,絕不會讓阿大人和鹽政衙門的同僚們吃虧.吳大人,你覺得此法是否可行?”
十萬引!
吳德松聽得心頭狂跳,差點倒吸一口涼氣,這個鹽引數目已遠遠超出他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所能應答和想象的范疇。
兩淮鹽政每年發往安徽的食鹽數目是固定的,所批鹽引也是由揚州那八家鹽商掌握,趙安現在提出的十萬引其實就是“私發”,私發出來的鹽引說白了就是私鹽。
安徽境內猛的多出十萬引私鹽出來,那正規鹽商能答應么?
鬧不起來好說,鬧起來可就通天了,弄不好又是一樁兩淮鹽引大案。
可吳德松又不敢直接拒絕,只好吱吾道:“此事…此事關系重大,涉及鹽課國帑和鹽場定例,卑…卑職人微言輕,實在不敢妄自答應,需得回稟阿大人由他定奪。”
“應該的。”
趙安笑容不變,“成與不成皆看阿大人意思,本官哪能強求?畢竟朝廷也有定制。這樣,勞煩吳大人回去告訴阿大人,若此事能成,安徽上下皆記得阿大人的情分,本官對阿大人的恩情也會銘記于心日后安徽與兩淮鹽政便是一家,同氣連枝,互惠互利。”
言罷,似給吳德松,又似給阿克當阿吃一顆定心丸般,很是鄭重道:“至于此事風險,還請回稟阿大人,若出事全由本官一人擔當便是,絕不會連累阿大人,更不會連累鹽政衙門。”
起身,客氣幾句,竟是就此離去。
搞的吳主事很是失落,未幾,卻又有人進來,將一張五千兩銀票輕輕遞在其手中。
劉鵬高低聲道:“我家大人說,只要吳大人促成此事,日后還有重謝。”
“這?”
半響,吳主事默默收下銀票,請劉“秘書”給趙大人帶話,核心意思就一個——“卑職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