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會地點燈火通明,杯盞交錯的熱烈氛圍仿佛能掀翻平壤城內這處最大的聚會場地。
“總隊長回來了!”
不知誰吼了一嗓子,那角落沸騰的火熱瞬間膨脹。
余從戎高大的身軀最先擋了過來,手里兩個搪瓷缸子撞得咣當作響,酒液潑濺出來。
“萬里!跟首長們嘮完正事了?該咱自家弟兄熱鬧熱鬧了!”
余從戎的聲音永遠帶著戰斗間隙休整時的豪氣,不由分說地把其中一個缸子塞到伍萬里手中。
缸子里是朝鮮當地度數不低的白酒,味道辛辣。
但在這血肉搏殺后的團聚時刻,比瓊漿玉液還要金貴。
伍萬里順勢接住,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孔。
平河依舊沉穩地站在余從戎身后,臉上有難得的松快。
高大興咧著嘴,拍著雷公的肩膀;雷公抱著個酒瓶,笑得像個老財主發現了金礦。
劉漢青靠在桌沿,眼鏡片上蒙了層白汽,也在笑。
再往邊上,父母身邊還擠著警衛營長史前、突擊支隊的幾個大隊長……
都是啃過美軍罐頭、睡過漢江冰面、肩膀扛著同一個“鋼七總隊”名號活下來的生死兄弟。
“同志們!
為平澤,為咱們全須全尾回來,干了!”
伍萬里豪爽的說道。
“干!”
鋼七總隊同志們的吼聲如雷,粗瓷缸子、軍用水壺重重碰在一起。
伍萬里仰脖,火辣辣的酒液滾入喉中,灼燒著胸膛,也點燃了積壓數月的疲憊與豪情。
這第一口酒,是敬那些再也回不來的身影,是敬這歷經四渡漢水、血戰海空后奇跡般的團圓。
他還沒來得及抹去嘴角的酒漬,幾個穿著筆挺軍官服的身影,已經從主桌方向龍行虎步地壓了過來。
“好你個伍萬里!
躲這貓起來喝小酒?
他娘的眼里還有沒有咱這些老家伙了?
孔二愣子!丁孔夫子!老趙!還有安政委!
瞅瞅,人家鋼七總隊的慶功宴,快活得很嘛!”
李云龍豪爽的說道。
他的身后,還緊緊跟著孔捷,丁偉,趙剛,安長森。
李云龍步子大,幾步就跨到伍萬里跟前,伸出手一把就攥住伍萬里的手腕,另一只手把大酒壺往伍萬里缸子里咕咚咕咚就倒。
酒液迅速填滿,幾乎溢出來。
“沒說的!
小子,這一壺,老子代表27軍全體,敬你!敬你的鋼七總隊!
本來老子還以為阻擊是要陣地戰死死頂住十萬多聯合國軍,傷亡肯定不小!
可你小子偏偏玩了場巔峰運動戰,四渡漢水,連克數城再撤離,漂亮!
把李奇微那老小子的面皮當擦腳布踩了!”
李云龍大聲說著,那架勢像是伍萬里敢不喝他就要親自灌下去。
“沒錯!
萬里你們大破橫城,水原,水南,平澤,殲敵無數。
后來還跟著海軍在平澤敲掉了美軍先鋒艦隊,又在海上把美國佬的驅逐艦群啃光了,給咱中國軍人掙了臉!
是員虎將!
我們臉上也跟著有光!
我孔捷敬你!”
孔捷端著自己的缸子,重重碰了一下伍萬里缸子的邊沿。
“萬里同志,四渡漢水,戰略欺騙打得爐火純青。
尤其是最后金蟬脫殼,甩開美三師直撲平澤。
時機、速度、兵行險著卻又精準無比!
佩服!丁偉敬服!
這杯酒,為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丁偉目光灼灼,仿佛在分析一次經典戰例的說道。
他舉杯的動作干凈利落,軍人本色盡顯。
“伍萬里同志,志司首長們都在高度評價你們鋼七總隊在整個第四次戰役中的突出貢獻。
你們不僅是戰術的尖刀,更是戰略上牽動全局的支點!
打出了國威軍威!
是全體志愿軍學習的榜樣!
來,我趙剛敬你,也請轉達志司首長對鋼七總隊全體指戰員的問候與祝賀!”
趙剛政委的聲音溫潤有力,清晰地傳遞著組織的高度認可道。
“伍萬里!
你小子好樣的!
從長津湖打到平澤,鋼七總隊就是一塊砸不扁、嚼不爛的響當當硬骨頭!
是我們志愿軍的光榮!
更是咱們整個志愿軍的標桿!
我和12軍的兄弟們,都替你們高興!
這杯酒,我安長森代表12軍,敬我們的大英雄!”
安長森政委緊接其后,語氣誠懇道。
“敬總隊長!”
余從戎大吼一聲,帶頭舉杯。
鋼七總隊的軍官們嘩啦一下都站了起來,幾十道火熱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伍萬里身上。
那目光里有驕傲、有崇敬、有對自家領頭人毫不掩飾的信服。
伍萬里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熱流從胸口直沖頭頂,鼻尖有些發酸。
四渡漢水,平澤血戰,面對美三師、美軍艦隊的炮火和巨艦,他沒怕過。
單槍匹馬闖英督府,身上捆滿手榴彈,他沒怵過。
可眼前這幾位軍中赫赫有名的戰將、首長真摯熱忱的夸贊,以及周圍親如骨肉兄弟的信任目光匯聚成的洪流。
這些都讓他一時間心潮激蕩,難以言表。
“謝謝首長們!謝謝同志們!
鋼七總隊的功勞,不是我伍萬里的,是每一個兄弟用血、用命、用骨頭縫里的狠勁拼出來的!
這杯酒敬犧牲的戰友!敬并肩的兄弟!敬我們的國!我們的家!”
伍萬里高高舉起手中被李云龍灌滿的酒缸,聲音驟然拔高的喊道。
“敬犧牲的戰友!敬并肩的兄弟!敬我們的國!我們的家!”
所有人的聲音匯聚成一股撼動人心的洪流,響徹整個宴會角落,甚至蓋過了其他區域的喧囂。
缸子、酒杯、水壺狠狠撞在一起,清脆的撞擊聲混合著仰脖痛飲的咕咚聲。
濃郁的酒香轟然炸開,那是硝煙烈火里淬煉出的情誼與豪情。
第一輪“轟炸”結束,李云龍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上的酒星子,臉上泛著紅光。
他放下自己的酒壺,一手又重重拍在伍萬里肩上,力氣之大讓伍萬里都晃了一下。
“小子,光說漂亮話沒用!打得好就得有打好的待遇!
老總那桌剛發的話了!
頭一條,你們鋼七總隊,還有27軍主力,優先補充!
新到的老兵蛋子,先緊著你們挑,給你們補得滿坑滿谷!要人給人!”
李云龍湊近了點,帶著濃烈酒氣的聲音壓低了,卻依舊響亮的說道。
這話如同在沸油里澆了一瓢冷水。優先補充老兵至滿編!
這對連續惡戰、傷亡不小的鋼七總隊來說,簡直就是及時雨!
“好!這下咱們又能放開手腳干他娘的了!”
余從戎眼睛都亮了,連忙興奮的說道。
“好啊,先讓我們炮兵支隊挑幾個機靈的苗子!”
雷公搓著下巴笑道。
高大興聞言,也連連點頭。
滿編,意味著更強大的戰斗力!
“第二條,更邪乎!
鋼七總隊的兵,只要愿意出去,甭管調哪個部隊,自動升半級任用!
表現拔尖、特別能打的,升一級也沒跑!”
李云龍接著伸出食指,聲音更加響亮,帶著石破天驚的味道。
自動升半級或一級!
這意味著什么?
這種特殊的人才輸送待遇,簡直是聞所未聞的殊榮!
等于給鋼七總隊的官兵額外鋪就了一條金光閃閃的晉升坦途!
興奮的嗡嗡聲在鋼七總隊的軍官群體中蔓延開來。
這意味著在鋼七總隊里,不單單是榮譽,連未來的發展都比其他部隊多一條極好的路!
這是一種強大的認同和激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聽見沒?
鋼七總隊的金字招牌!
出去就是官!
李首長這話說的在理!
咱鋼七總隊的兵,到哪都是響當當的!
老平,聽見沒?
以后咱們的手下的大隊長想出去了,至少也能混個副團長干干!”
余從戎哈哈大笑,摟著平河說道。
平河被他摟得一歪,嘴角難得地扯了扯,沒說話,只是舉起杯子跟余從戎碰了一下。
那意思很明顯:出去?在哪不是打仗?在鋼七總隊挺好。
“老余你想去自己去!
咱鋼七總隊是家,是最特殊的精銳部隊!
總隊長教育過咱們,不拋棄,不放棄,這是我們鋼七總隊的兵最重要的優點。
哪個孬種愿意踩著鋼七總隊的牌子出去?”
高大興也粗聲粗氣地接話道。
“余從戎,高大興,你倆這話,是瞧不起總隊長帶著咱打勝仗的本事?
還是覺得總隊長給的官太小了?”
旁邊的劉漢青也笑了笑,打趣道。
哄笑聲再次炸開,高大興被噎得直瞪眼。
“出去?
給個師長俺老雷也不去咯!
這鋼七總隊,有仗打,有那么多同志在,有酒喝,還有總隊長在!”
雷公感慨著說道。
一片喧鬧的附和聲中,大家只覺得這是鐵板釘釘的共識。
鋼七總隊的兵,只有削尖腦袋拼命往里擠的份。
怎么可能有人舍得離開這支英雄的部隊,放棄伍萬里這面百戰百勝的旗幟?
然而,就在這看似鐵板一塊的豪言壯語和快活的氣氛中,成功稍顯不同的心思,在一個角落悄悄破土發芽了。
成功安靜地坐在靠外側的位置,心中有些猶豫和掙扎。
他帶的兵能打硬仗,在平澤攻堅倉庫區時,是他率領的突擊大隊撕裂了美軍的最后防線。
他本人更是打到過美一旅的指揮部,最終沒子彈了拎著刺刀沖鋒,親自抓捕了美一旅參謀長。
由此,他也從一開始剛加入時的戰士變成了現在管上千號戰士的大隊長。
此刻,他臉上也和大家一樣洋溢著笑容,跟著舉杯喝酒,但在那雙精明的眼睛里,興奮之余正飛快地盤算著。
李云龍宣布的兩條重磅消息,像兩股電流擊打著他的神經。
“優先補充,恢復滿編”——很好,能指揮更多兵了,實力更強。
“出去自動升半級或一級任用”——這句話卻在他心里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成功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讓他瞇了瞇眼,大腦卻異常清醒。
他現在的職位是大隊長,管著一千多號最精銳的兵,戰功也夠硬。
在鋼七總隊里,頂頭的是余從戎這個支隊長,再往上就是他望塵莫及的總隊長伍萬里。
總隊長的地位和威望,那是實打實一場場硬仗殺出來的,穩如泰山。
自己在余從戎下面,雖說深得信任,但短期內想要更進一步……太難了。
上面還有高大興、平河、雷公這些赫赫有名、資歷戰功都不在他之下的支隊長呢!
鋼七總隊里藏龍臥虎,功勞大家都有份,晉升的坑位就那么多。
但要是在其他部隊呢?
一個實職團長手下管著至少兩三千號人,幾千條槍!
那可是一方主官,真真正正的說了算!
按照鋼七總隊現在的名聲和實力,他成功要是調出去,一個主力步兵團的團長肯定是穩的!
這比在鋼七總隊當個大隊長,管的人多了差不多一倍,那地位權勢能一樣?
現在機會就擺在眼前!
只需要離開……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他就聽到了余從戎、高大興、平河他們斬釘截鐵的聲音:“鋼七總隊的兵,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出?”
成功握著缸子的手不易察覺地緊了一下,指尖有些發白。
心里那點盤算被這眾口一詞的“不可能”逼到了角落。
他迅速垂下眼皮,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灼熱感暫時壓下了那點剛剛滋生的念頭和隨之而來的些許心虛。
“是啊,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出去。”
他像是附和,聲音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連旁邊的人都沒聽清。
就在他心思起伏,權衡不定的時候,機會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撞了過來。
主桌那邊似乎有人招呼,大概是有人要去給老總、陳首長他們敬酒了。
喝得滿面紅光、腳步已經有些虛浮的李云龍被孔捷和丁偉左右攙扶著站起了身。
“走…走走!咱…咱們也去…給老總敬…敬個酒!
萬里…萬里小子…呃…一起?”
李云龍舌頭有點打結,但氣勢不減道。
“老李,你這模樣……我看你還是先歇會兒,別到老總面前出洋相。”
丁偉皺眉勸道。
“放…放屁!
老子…穩著呢!
老總面前…該敬的禮數…一…一樣不少!”
李云龍甩甩頭,努力站直道。
他掙脫孔捷一點攙扶,邁腿就要走,但身子不聽話地明顯晃了晃,像個打足氣卻重心不穩的皮囊。
這一幕被一直眼觀六路、心頭活泛的成功看在眼里。
心頭那簇關于離開的想法瞬間被點燃了!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接近李云龍這位赫赫有名、手握重兵的首長,就在他喝高的時候!
此時不提,更待何時?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李云龍腳下一個踉蹌,孔捷和丁偉伸手去扶的瞬間,成功已經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蹭地一下從座位上躥了起來!
動作迅猛又帶著刻意的“關心”姿態,兩步就擠到了李云龍身邊,極其自然迅速地伸出雙手,穩穩地托住了李云龍一邊的胳膊肘。
“李首長!您慢點!小心臺階!我扶您!”
成功的語調熱情洋溢,充滿了下級對上級恰到好處的恭敬與關切。
那身手的敏捷,那眼神的關切,仿佛他本就是李云龍的貼身警衛員。
孔捷和丁偉被成功突然插進來的動作弄了一愣,丁偉甚至還微微皺眉。
但看成功確實扶得很穩,李云龍也沒拒絕的樣子,而且確實需要人攙扶,兩人便稍稍讓開了點位置,一左一右在稍后跟著,以防萬一。
成功心里怦怦直跳,熱血涌上頭頂。
他感受著這位威震四方的戰將身上傳來的灼熱酒氣和粗重的呼吸,一邊盡可能地將嘴湊近李云龍的耳邊,把聲音壓到極低的說道:
“李首長!您剛才宣布的兩條真是太好了!太提氣了!
尤其是那條,鋼七總隊的軍官出去能優先晉升……
首長!我是鋼七總隊下面大隊的大隊長成功!
我想……我能不能申請離開鋼七總隊,出去任職?”
他飛快地說完,手心瞬間被汗水浸透,緊張地觀察著李云龍的反應。
只見李云龍正半瞇著眼,努力把雙腳踩在一條線上走“直線”,顯然腦子被酒精攪得有些混沌。
成功的低語像是在他耳邊嗡嗡飛過的一只蚊子,模糊不清地混雜在宴會廳的巨大噪音和體內沸騰的酒意里。
“嗯?哦…啊……”
李云龍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他這“嗯”、“哦”、“啊”的含糊回應,與其說是聽清了成功的請托,不如說更像是醉酒狀態下對旁人在耳邊說話的本能反應。
然而,在成功耳朵里,尤其是那個微微的點頭動作,無異于仙音!
這簡直是對他大膽請求的直接“同意”!
成了!
真的有門路!
李云龍首長點頭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成功所有的緊張和顧慮!
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暈眩。
團長!幾千號人馬!一方主官!前途無量!
離開鋼七總隊……雖然不舍,但這前程值得!
他覺得呼吸都暢快起來,扶著李云龍的手臂也不自覺地更加用力了些,腳步都跟著輕快起來,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當團長的威風模樣。
成功激動得剛想湊近李云龍耳朵再說點感激的話,或者把名字再報一遍道:“首長!謝謝您!我是成功!我一定……”
這后半句“好好干”都還沒成形,段鵬精悍的身影已經靠近。
“這位同志,你是鋼七總隊的人吧?
李首長讓我扶就好了,你們鋼七總隊打那么久回來不容易,別浪費了歡慶喝酒的時間。”
段鵬走來看著成功說道。
他確實是好意,畢竟鋼七總隊在第四次戰役打的最兇猛了。
“好,那就拜托你了同志。”
成功聞言想了想,將李云龍交給了段鵬,同時敬了個軍禮便往回走去。
他知道調離的事情以后說可能很傷情面,不如趁著喝酒過去多敬幾杯酒說出來,也好糊弄過去。
鋼七總隊專屬的慶功區域喧鬧依舊,烤肉的焦香與烈酒的辛辣混雜在溫暖的空氣中,劃拳聲、哄笑聲和杯盞碰撞聲織成一片熱烈的網。
成功擠回人群中時,臉上已全無之前的失意與急切,換上了一副熱絡圓滑的笑臉。
“余支隊,咱火力支隊這回打得真叫一個痛快!
兄弟們沒丟你的人吧?
那火箭筒開路,噴火器壓制的打法,就數您帶隊玩得最熟!”
成功聲音洪亮的說著,豎起的大拇指幾乎要戳到余從戎臉上。
“那當然!老子帶出來的兵,火力就得夠猛!”
余從戎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捧弄得一愣,咧開嘴得意地笑道。
“高支隊!您之前的西側突破打得真是教科書級的!
我帶著大隊跟在后面打掃戰場的時候都看傻了,那裝甲沖得又快又狠,撕開的口子就跟刀切黃油似的!
兄弟們都服氣!”
成功順勢轉向高大興,一臉誠懇道。
高大興向來是實干派,最吃這套對戰術的直接認可,緊繃的濃眉舒展了些,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平支隊,你帶著偵察支隊之前的佯攻太絕了!
虛虛實實,把那幫美國佬牽得團團轉。
要不是你們把敵人攪糊涂了,主攻哪能那么順利?
這杯酒,我敬您!”
挪到平河跟前,成功的語氣變得更加親厚的說道。
平河話少,只是默默舉杯與他碰了一下,眼神里傳遞出無聲的“辛苦了”的意味。
“雷公!炮打得神了!沒有海軍的配合還能有那個準頭!
尤其是后來轟倉三區核心堡壘那幾炮,時機卡得真刁!
要不是你提前把那幫龜孫子炸得暈頭轉向,咱們沖進去能那么順利?
您老這炮,就是咱七總隊的定盤星啊!”
最后,成功端著酒杯繞到雷公旁邊,表情帶上明顯的崇敬道。
雷公年紀最長,沉穩地聽著他的恭維,雖然覺得這小子今天有點過,但話聽著確實順耳,只是微微頷首。
“劉政委,總攻前的調度,后勤補給一點沒掉鏈子,弟兄們心里都記著!
還有您一直掌著舵,讓咱們這些拿槍桿子的知道往哪沖、為什么沖,這才是穩軍心的定海神針!”
成功特意又倒了杯酒,走到劉漢青身邊,聲音壓低但足夠讓周圍人聽到的說道。
他口才伶俐,句句都砸在幾位支隊長的得意處、關心處,氣氛被他帶動得更加熱烈。
余從戎被捧得心情舒暢,哈哈大笑著又和成功對飲了一杯,高大興臉上的冷硬也融化不少,平河和雷公也都再次舉杯回應。
只有伍萬里,端著酒杯靠在一根廊柱邊,目光越過喧囂落在成功的身上。
成功臉上的笑容很標準,話語很到位,甚至那股子刻意張揚的豪邁勁兒也一如往常。
但伍萬里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那笑容底下似乎藏著別的情緒,像一層油,浮在真實的情緒之上。
他不時掃過來的眼神,也像是在快速試探眾人的反應,而非兄弟間坦蕩的對視。
成功在人群中穿梭談笑的樣子,在伍萬里看來,像在表演一場戲。
喧鬧聲中,成功端著重新斟滿的酒杯,腳步有些漂浮地穿過人群,走到了伍萬里面前,站定。
“總隊長,我和您也喝一杯!”
成功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十足的敬重,甚至微微躬了躬身的說道。
“成功,你來得正好,確實該和你喝兩杯。”
伍萬里放下酒杯,站直了身體,深邃的目光平靜地看著成功說道。
他主動拿起酒壺,把自己和成功的空杯都倒滿。
高粱酒液碰撞著粗糙陶杯內壁,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加入我們部隊以來,多少次帶頭沖鋒陷陣。
特別那次你領著你那一隊人馬,像把錐子一樣直接捅進了美軍第一旅的指揮部。
子彈打光了,操起刺刀玩命,硬是沖散了警衛,俘虜了那個金頭發藍眼睛的旅參謀長。
那股子血性,有咱們鋼七總隊的樣!”
伍萬里放下酒杯,站直了身體,深邃的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說道。
“沒錯!總隊長記性好!
成功這小子,打仗確實沒尿過褲子!
是我火力支隊最硬的一把尖刀!!”
旁邊的余從戎狠狠抹了把嘴,附和道。
余從戎的話語像重錘一樣砸進成功的胸膛。
一股滾燙的、混合著羞愧和刺痛的情緒猛地涌上心口,瞬間頂得他嗓子發緊,臉頰發燙,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防。
他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關節開始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想說什么辯解或是懺悔的話,卻感覺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卡在那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他匆忙地低下頭,死死盯著渾濁搖晃的酒液,那里面映出自己慌亂而扭曲的倒影,不敢再抬起來。
一面是多年生死戰友的無條件信賴和毫不掩飾的贊譽,一面是唾手可得的、通向更高權力臺階的光明誘惑。
這巨大的撕裂感讓他痛楚,那洶涌的愧疚幾乎將他淹沒。
那短暫的掙扎噬咬著他的內心。
他猛地端起那杯渾濁的高粱酒,仿佛要借那火辣辣的液體將自己那不合時宜的軟弱燒盡。
酒杯被他端得很高,幾乎舉過頭頂,隨即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撕裂的亢奮,強行壓過了心里的驚濤駭浪道:
“總隊長!第一杯酒!
我敬鋼七總隊!這支英雄的隊伍!
有悠久的歷史,有無數的鐵血榮光!
從雪地里爬出來的骨頭!鋼七總隊萬歲!”
他把“萬歲”二字喊得聲嘶力竭,像是在用這口號覆蓋所有翻騰的情緒。
“好!!!”
伍萬里地看著成功那漲紅的臉和有些顫抖的手,沉默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杯沿重重地與成功的杯子一碰道。
“當!”
清脆的碰撞聲響起。
兩人同時仰頭,喉結滾動,杯中烈酒如同灼熱的鐵水瞬間灌入喉嚨,辛辣感直沖天靈蓋。
成功幾乎是立刻又抓起酒壺,手抖得差點把酒灑出來,再次飛快地將兩個空杯灌滿。
這一次,他的手抖得更加明顯了,倒酒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發泄的粗魯。
“第二杯!
這杯酒,敬總隊長您!
沒有您…沒有您帶著咱們,鋼七總隊沒今天!
您指揮如神!用兵如神!提攜我、幫助我!
您的恩情,我成功沒齒難忘!謝謝總隊長!”
成功深吸一口氣說道。
這一次的祝酒詞明顯急促、磕絆了許多。
周圍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壓低下去。
高大興已經放下了手里的羊腿,濃眉緊鎖盯著成功。
平河端著酒杯的手指無聲收緊。
雷公則垂下眼瞼,仿佛在打量粗糙陶杯上的紋路。
余從戎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粗獷的眉頭擰起一個疙瘩,有些狐疑地看著成功那張因酒精和激烈情緒而越發漲紅的臉。
空氣中彌漫起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
“好!!!”
伍萬里再次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豪爽的喊道。
但他看著成功那強自鎮定的臉龐下幾乎無法掩飾的慌亂眼神,一種莫名的感覺在他心頭悄然凝聚。
成功狠狠喘了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
那兩杯火辣滾燙的燒酒被蠻橫地灌下,像熔巖般在胃里灼燒翻滾。
帶起的并非壯膽的豪情,反倒將那被強行壓下的羞愧煎熬得更加劇烈。
他抓起冰冷沉重的鐵皮酒壺,仿佛那是某種可以穩固身形的錨點,再次將兩只粗陶大杯倒滿。
琥珀色的液體被粗魯地傾注,甚至溢濺出來,滴落在他因激動而微微發抖的手背上。
這一次,酒杯被端起時,成功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絲因酒精或激情而產生的亮光也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道:
“總隊長…這第三杯……
就當……是告別的酒了。”
這句話說出來,輕飄飄的,卻又重若千鈞,砸得周圍瞬間寂靜一片,針落可聞。
伍萬里捏著酒杯,正要像前兩次那樣順勢舉起的右手,驟然間凝滯在半空中。
杯中殘余的酒液因這突如其來的靜止而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他的瞳仁猛地收縮,視線牢牢地釘在成功臉上。
周遭所有聲音,戰友們的談笑、酒杯的碰撞,仿佛瞬間被抽離了。
“嗯?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伍萬里盯著成功的眼睛問道。
這根本不是在詢問,這是在給成功最后的機會。
在伍萬里那凍結的目光逼視下,成功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最后那點僥幸被徹底粉碎。
成功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幾乎是用盡殘存的力氣在咆哮道:“總隊長!我對不住您!對不住大家!但我去意已決!
我已經問過李云龍首長了!就在剛才!他點頭了!
他答應讓我離開鋼七總隊!去新部隊,直接給我升級!
總隊長!我真不是背叛咱們鋼七總隊!
李云龍首長不是外人,是他的27軍!
我沒想跑遠!
就是……就是想升得快些!
您說過好兵都想當將軍!
我背著您私下運作,是我不地道!
是我忘恩負義!可我不甘心啊總隊長!不甘心!”
剎那間,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塊。所有人都僵住了。
伍萬里穩穩地端起了那只酒杯,抬手,仰頭。
“咕咚…咕咚……”
清冽滾燙的液體順著伍萬里的喉嚨直貫而下,幾滴酒液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在軍裝上散開濕痕。
“好。
鋼七總隊,不留一心要走的人。”
伍萬里深吸一口氣,說道。
他這句冰冷的話如同投入滾油鍋的冰塊,瞬間引爆了死寂的場面。
“雜種——!”
一聲暴吼如驚雷炸響。
距離成功最近的余從戎,眼睛瞬間充血赤紅,挾著令人窒息的狂風猛地撲了過來!
他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千鈞之力,五指箕張,狠狠抓向成功的衣領!
“你他媽給老子再說一遍?!要走?!去27軍升官?!
老子從軍這么多年,帶過多少不怕死的兵?!
打生打死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們圖什么?!
圖你媽的升官發財嗎?!
他們為的是前面倒下的弟兄!
為的是咱們七總隊肩膀上百戰不敗的旗!
為的是咱們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路!
現在鋼七總隊打出名頭了,天下聞名了!
你這狗日的就他媽覺得翅膀硬了?!
覺得跟我們一起扛槍擋子彈埋汰了?!
要飛去攀高枝了?!
誰給你的狗膽?!
誰他娘的給你的底氣——敢背著總隊長?!
敢當鋼七總隊建隊以來第一個……第一個逃兵?!”
余從戎憤怒的吼道。
“逃兵!”
這個帶著血色屈辱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穿了成功最后那點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他的臉瞬間由紅轉白,由白又漲成豬肝色,屈辱和憤恨燒得他渾身發抖,卻又被余從戎的手扼得動彈不得。
“老余!住手!松手!”
一聲短促有力的厲喝穿透咆哮。
政委劉漢青像一道藍色的影子,幾個箭步疾沖上前,猛地插進兩人之間。
他個子不如余從戎高大,但此刻雙臂張開,硬是用身體格開盛怒如狂的余從戎伸向成功咽喉的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大部分沖擊。
他死死抓住余從戎一條粗壯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往下壓,沉聲喝道:
“聽總隊長的命令!走的人,不留!強留也沒意思!放手!”
余從戎聞言,捏在成功領口上的鐵鉗般的手指,終于一點點地松開了。
還沒等成功從那窒息般的鉗制中完全回過神,一道冰冷的寒意驟然纏上他的脊椎!
高大興的手精準地抄起了身邊矮幾上一個裝滿了大半酒的、沉重的扁圓鐵質行軍酒壺,手臂猛地揚起!
一道帶著濃烈刺鼻氣息的酒液瀑布,從壺口潑灑而出,狠狠潑濺在成功臉上。
“哐當 潑完之后,高大興將酒杯一摔,便看都不想看成功的走遠了。
此時,整個鋼七總隊區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遠處其他區域隱約傳來的喧鬧。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成功身上。那些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驕傲、崇敬,更非兄弟間的戲謔熱切。
它們冰冷、失望、鄙夷,如同淬了毒的針尖,密密地刺向中央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
那是一種集體的、無聲的審判——他不再是生死相托的“大隊長成功”,而是一個“叛徒”。
一個為了前程背棄信義、傷害了整個“家”的可恥之徒。
平河緊抿著嘴唇,眼神銳利如鷹隼,其中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意。
雷公抱著酒瓶坐在那里,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他低聲啐了一口:“哼,狗肉終究上不得席面,出息了,想坐‘小孩兒那桌’了。”
成功感覺自己像一頭被剝光了扔進冰天雪地的困獸,四面八方的寒意刺入骨髓,令他窒息。
強烈的羞恥感和被徹底孤立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需要一根稻草,哪怕是最渺茫的希望。
他慌亂地轉動視線,目光鎖定了他的同鄉,一起從老家出來參軍,在新兵連同吃同住的許木木。
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繩索,成功踉蹌著擠開幾個擋路的身影,幾乎是撲到了許木木面前。
他一把拉住許木木的胳膊,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聲音壓得極低的說道:
“呆子,是我!成功!跟我走吧!
咱倆一起走!去27軍那邊!
李云龍首長答應了,調出去直接升官!
真的!咱們是同鄉,又是老戰友,一起打出來的交情!
到那邊咱倆做個伴兒,互相照應著,肯定能再立新功!
留在這兒……留在這兒我待不住了……
走!咱們一起走!前程似錦!”
許木木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話語弄得一愣。
他那張略顯憨厚、因酒精微紅的臉龐上,眼神先是困惑,隨即慢慢變得清晰。
他沒有立刻抽回手臂,只是安靜地看著成功布滿血絲、寫滿渴望與恐懼的眼睛。
“成功哥,總隊長教育過俺,‘不拋棄,不放棄’。
咱們是鋼七總隊的兵,你剛才……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已經把我們都‘拋棄’了。
我……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當兵要打仗,打勝仗。
總隊長帶著咱們打勝仗,從長津湖到平澤,都是死里求活拼出來的。
兄弟們都在這里,這里就是咱們的‘家’。
所以,成功哥,這路……你自己走吧。”
說完,許木木后退一步,站定。
然后,在成功的注視下,這個一向被認為有些“呆板”的兵雙腿并攏,身體挺得筆直,“啪”地敬了個軍禮。
這軍禮,仿佛是對他即將徹底剝離的“鋼七總隊”身份的告別。
敬禮之后,許木木沒有絲毫留戀,猛然一個標準的向右轉,挺直腰背,步伐沉穩有力,以標準的軍人跑步姿態,迅速跑離了成功的身邊。
許木木離開的腳步聲,像最后一塊沉重的冰塊,砸在成功那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防上,將其徹底擊碎。
他明白了,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整個鋼七總隊,不會有一個人愿意跟著他“走”。
他費盡心機祈求來的“坦途”,在鋼七總隊這塊用無數鮮血和生命鑄就的鋼鐵招牌面前,顯得如此渺小。
他環顧四周,每一張熟悉的臉孔此刻都像隔著千山萬水,眼神冷漠如冰。再也沒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成功在原地僵立了片刻,仿佛一尊正在快速風化的石像。
最終,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那里面有不甘、有憤懣、有委屈、有強烈的羞恥。
所有的羞愧和動搖,都被這股滾燙的情緒強行轉化為了更加偏執的自我辯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們等著!
我成功今天走出去,將來一定能爬得更高!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沒錯!”
成功如此想著,猛地轉過身,挺起胸膛,硬著頭皮,推開擋在身前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遠處走去。
“誒……后世全連都知道連長的父親是首長,成才不知道。
這次倒是只有我知道我們部隊里有誰,但無論如何,這行為也把路走窄了。”
伍萬里看著成功遠去的背影,在心中感慨道。
“萬里,你沒事吧?”
劉漢青走道伍萬里身邊,低聲問道。
“沒事,這部隊永遠都是人來了和人走了嘛,無非是方式不一樣罷了。
這酒到現在也沒什么喝頭了,回去早點休息吧。
老總讓我和你明天去參與下一次戰役的作戰會議,咱們別遲到了。”
伍萬里拍了拍劉漢青的肩膀說道。
“下一次戰役的作戰會議……也是,聯合國軍可不會消停。
估計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和我們大戰一場洗刷之前失敗的恥辱呢。
就是不知道,下一場仗會打的多大。”
劉漢青點了點頭,說道。
“估計得有上百萬大軍廝殺的規模吧……”
伍萬里想著歷史上第五次戰役的情況,笑著說道。
第五次戰役中美雙方調集的總兵力加上輔助人員,確實達到了百萬大軍的規模,這是二戰后規模最大的一場熱戰了。
赫赫有名的鐵原阻擊戰和華川阻擊戰,便是此戰中打響。
“百萬大軍級別的血戰,面對十七國聯軍調集的新精銳……我們能贏吧?”
劉漢青看向伍萬里,帶著一抹憂慮的問道。
“肯定能,但希望此戰別犧牲太多同志了……”
伍萬里深吸一口氣,看著劉漢青自信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