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元鄧以贊,第二名則是蘇澤看好的那份卷子,答卷人正是張元忭。
會試放榜的名字后面,會寫上考生的登記信息,這是為了防止重名。
考生登記信息,就包括了考生的籍貫,父母的名字。
但是很快,看榜的考生開始議論。
會元鄧以贊,是江西人,第二張元忭,是浙江紹興人。
緊接著,整個貢士榜單上,前二十名都是沿海地區的省份出生的士子。
然后就有士子統計,雖然嚴格按照南六北四的比例,但是東西十分不平均。
南卷的省份,是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廣東五省,應天府及南直隸所屬的松江、蘇州、常州、鎮江、徽州、寧國、池州、太平、淮安、揚州十府和廣德州。
這其中,南直隸、浙江、福建的考生遙遙領先,傳統的科舉大省江西人數下滑明顯,而湖廣的貢士只有個位數。
北卷就更夸張了。
北卷包括山東、山西、河南、陜西四省,順天府及北直隸的保定、真定、河間、順德、大名、永平、廣平七府和延慶、保安二州,還有遼東、大寧、萬全三都司。
這次就更加不公平了。
山東和北直隸的貢士遠超其他省,山西也確定了增長,但是河南陜西的貢士大幅度下滑,只有個位數。
大明還有一個特殊的中卷,是四川、廣西、云南、貴州四省,這四省單獨設置“中卷”,錄取四十人。
最后很多考生發現,沿海省份的士子大比例錄取,享受優待的中卷四省最后算下來錄取比例也不低。
最倒霉的就是河南、陜西、湖廣這幾個地區了,錄取比例低的驚人!
這下子這些地方的考生就不樂意了,很快就有考生開始質疑考試結果,認為這是科舉舞弊!
甚至考生喊出了東西榜的口號,認為朝廷以地域取士,多錄沿海省份的士子,是對內地的士子不公!
如果不是主考官張居正自己就是湖廣人,大概湖廣士子就要和當年南北榜案一樣,攻擊張居正是故意的了。
有關科舉的問題,自然是大事。
這件事迅速點燃輿論,整個朝堂再次動蕩起來!
緊接著,隆慶皇帝親自下旨,要求所有考官繼續留在貢院,上書自陳本次科舉的經過。
貢院中,張四維的臉色慘白。
他的第一反應,這是高拱對張居正出手了。
還有比用科場弊案來扳倒一名閣臣更容易的方法嗎?
但是張四維又覺得不太可能,因為蘇澤也在同考官的行列,如果這場案件真的發展成科場弊案,那蘇澤也不能幸免。
可張四維心中卻總有一個疙瘩,這科場弊案可是一件麻煩事情,誰要涉入其中都要脫半層皮,更不要說今年的閱卷本來就和往年不一樣,很容易被人抓到紕漏。
萬一師相忍不住下手呢?
張四維的心思越來越亂,早知道這樣,不來蹚渾水,當什么同考官了。
張四維突然有一種被高拱拋棄的感覺,而隨著他被封鎖在貢院之中,這種感覺是越來越嚴重。
人在絕境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而且張四維現在是吏部文選郎,是高拱門生弟子中最閃亮的新星,他是想要入閣的人,自然容不得自己身上一丁點的污點。
張四維想要直接找蘇澤詢問,可又怕蘇澤那邊有自己不知道的消息,最終還是沒有去找蘇澤。
申時行則是直接找到了蘇澤。
“子霖兄,這件事是高閣老出手嗎?”
蘇澤果斷搖頭說道:
“師相不會用這件事來攻擊張閣老的。”
申時行也點頭說道:
“這也確實不像是高閣老的手筆,可這件事要如何收場?”
蘇澤篤定的說道:
“這件事內閣一定會站在張閣老這邊的。”
“也對,子霖在同考官的隊伍中,高閣老再怎么,也不會讓你折在這里的。”
蘇澤搖頭說道:
“并不是因為我在這里,而是師相不會引起東西之爭,影響朝廷的大政的。”
蘇澤明白高拱也是要改革的,那在這種時候,是絕對不能再挑起東西之爭的。
光是一個南北之爭就足夠讓高拱頭疼的了,再扯上一個沿海省份和內陸省份之爭,那內閣就什么事情都別想做了。
蘇澤嘆息了一下,這地域問題確實是個難解的問題。
前世也有山河四省的說法,實際上不僅僅是山河四省,大部分省份都對教育資源的分配不滿。
更何況科舉還不僅僅是教育。
考上進士可是平步青云,相當于前世直接考上部委選調生,這就不是一個教育問題了,而是政治問題了。
明初的南北榜事件,就是一個典型的政治事件。
“可外面的學子議論紛紛,咱們要怎么辦?”
申時行看向蘇澤,這次他也真的是慌了。
就算是知道不是高拱出手,但是這么大的聲浪,就算是張居正也無法保證能安全。
如果皇帝想要“借張居正”一用,來平息學子們的不滿呢?
這種事情大明皇帝可是沒少干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張居正的籍貫是湖廣。
可同考官中,申時行和蘇澤這類的沿海地區同考官數量過多,也已經成為了新的攻擊焦點。
“怎么辦?當然是按照圣旨,自陳本次科舉的經過唄。”
“張閣老問心無愧,我們又何必慌張?”
申時行看向蘇澤道:
“子霖,你是想要上書了吧?”
蘇澤看著申時行,也知道瞞不過這位好友,只好說道:
“我準備上書朝廷,請求修改南北榜制度。”
這下子申時行都驚了。
南北榜制度,是大明科舉最基本的制度之一了,蘇澤竟然要挑戰南北榜制度?
申時行立刻說道:
“子霖兄!如今外面的讀書人已經群情激奮了,你可不要沖動啊!”
“這次東西之爭,就是一個推動科舉改革的好機會。”
“再說了,科舉哪一次改革,不會引起爭議?”
“就算這次不改,日后再改,就不會爭議了?”
“本次科舉有張閣老坐鎮,是經得住檢查的,我這個時候上書請求更改南北榜制度,才是最好的時機。”
申時行看向蘇澤堅定的眼神,對著 “子霖兄,奏疏你已經寫好了吧?快點拿出來吧,我也要簽字。”
“汝默兄,何必如此?”
“南北榜之事,南北士子失和,大明不能再有東西之爭了。”
蘇澤也嘆息了一聲。
南六北四的南北榜,其實最后大家都不滿意。
南方讀書人覺得自己能獲得更多的名額,是南北榜保護了北方讀書人。
北方讀書人則更是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明明京師就在北方,九邊重鎮也在北方,憑什么你們南方能安穩的得到六成的科舉名額?
蘇澤抽出準備好的奏疏,遞給了申時行。
蘇澤的這份奏疏,開宗明義的說明了科舉的問題。
“乾坤失衡,貧瘠難撐禮樂之舟;賦稅懸絕,寒士怎攀青云之梯。”
看到這里,申時行也要叫好了!
科舉問題,其實不單單是考生利益的問題,其實還是一個公平的問題。
沒辦法,大明實在是太大了。
南北差異,東西差異,這已經要比一些小國之間的差異還要大了。
蘇澤首先就說明了,貧富差距和地域發展的不公平,才是科舉失衡的主要原因。
蘇澤提出兩步走。
如今經濟和教育不平衡的問題已經產生了,再以南北卷錄取,那就是對那些不沿海內陸地區的不公平了。
第一步,大明再次細分考卷。
蘇澤也解釋了一下,為什么這一次東面沿海地區的考生,要比西部內陸地區的考生錄取率高的原因。
這還是因為本次科舉更加重視策論實務,加大了策論的比例。
而沿海地區的文化發達,有報紙和書院,能夠接觸到的消息比較多,所以才能寫出更好的策論。
蘇澤也同樣支持張居正的觀點,認為恢復策論在科舉中的比重,是絕對重要的事情。
蘇澤也在奏疏中寫明了原因:
國朝開科取士兩百年,八股文中能出題目已然出的差不多了,以至于現在很多縣試鄉試的考題,都以怪奇偏僻為傲,甚至拆解圣賢書中的句子,用佶屈聱牙的問題來為難學子。
而讀書人為了應付這些題目,更是將圣人教誨視作拆字把戲,讀書不領會書中的真意,專門鉆牛角尖找冷僻的內容來背。
這已經是違背了太祖設置科舉的本意了。
這樣遴選出來的人才,又怎么能擔負起一方父母官的重任?
所以蘇澤也主張,策論和八股要并舉,恢復策論在科舉考試中的地位,而不是僅僅依靠八股取士。
蘇澤提議,將所有考生繼續分卷。
將“南卷”細分為“東南沿海卷”(江浙/福建/廣東)、“華中卷”(湖廣/江西)、“西南卷”(中卷四省);“北卷”細分為“華北卷”(山東/北直隸)、“西北卷”(陜西/河南/山西)。
蘇澤提議,每次會試之前,根據各省近年考生數量、教育水平(如官學密度)、經濟發展(賦稅貢獻)定期調整配額,避免固定比例導致僵化。
同時,蘇澤還提議,可以仿效五經,對各卷的考生,各自出不同的策問題目。
比如西北地區,可以出西北屯田、邊患邊民問題作為策問題目。
而西南的考生,則可以出西南土司治理的問題。
這樣一來,朝廷也可以通過這些考生,知道地方上的情況,可以看到他們這些讀書人對于地方問題的思考。
然后蘇澤提出的第二步,就是拉平這些地域的差別,等到各地錄取比例差不多的時候,那就是調節成功了。
等到了那時候,就可以取消這種地域性的政策,重新歸為全國一套卷子,不分地域的錄取進士了。
對此蘇澤也提出了幾個方法。
首先是加強通政司的驛站體系,在內陸省份基層也設立驛站,將京師選編的優秀書籍,送到這些內陸縣的驛站中,讓內陸士子也能接觸到最新的書籍和了解朝廷動態。
第二是加強優秀學政官員的交流。
好的學政官員在內陸地區任職,吏部考核的時候應該優待。
如果地方學政官員提高了本地的教育水平,那吏部在選官時候更是要優待。
最后蘇澤還提議朝廷,補貼偏遠地區士子來京趕考的路費,增加偏遠地區的縣學府學數量,增加貧困學生的補助。
等到整個奏疏最后,蘇澤又重新提到了開征商稅的問題。
這一次,蘇澤堂堂正正的拿出了山東和山西做例子。
這一次的會試,山東和山西的士子通過會試的數量明顯上升。
蘇澤認為,這是這兩個省開征了商稅,所以地方上才有更多的錢投入到基礎建設和教育中,這次提高了兩地士子的錄取比例。
蘇澤自然是提議各地盡快開征商稅。
最后蘇澤還是提出了上次順天府鄉試的老辦法,在報紙上刊登本次會試名列前茅的士子答卷,消除其他讀書人的置疑。
等到申時行看完,他吸了一口氣說道:
“子霖兄這份奏疏,當真是魄力十足啊。”
在官場上,形容一個人魄力十足,大概就是暗示太激進了。
申時行實在是覺得這份奏疏太激進了。
“汝默兄如果覺得不可行,那就我自己上書好了。”
申時行卻說道:
“我簽!”
“正如子霖兄奏疏說的問題,如果現在不解決,日后就更難解決了。”
“科舉的問題,事關萬千讀書人,本就應該大大方方說出來讓大家討論,各自表達自己的意見。”
“子霖兄提出了解決方案,申某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還是在你的奏疏上簽字好了。”
蘇澤看向申時行,自己這位好友,當真是一個實用主義的典范。
你可以說他自己沒什么強烈的觀點,但是他總能贊同正確的意見,并且愿意支持這些意見,即使這個意見不是他提出來的。
等到申時行簽完字后,蘇澤將奏疏交給貢院外的官員,然后將副本塞進了手提式大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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