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考生離場。
蘇澤這些同考官只是監考,都覺得累到不行,更不要說那些考生了。
不過對于考官來說,苦日子才開始。
他們在接下來的十五天時間內,就要批改完成這四千份考卷,還要給這些考卷排名,確定一份會試的錄取名單出來。
緊接著張居正就領著眾多同考官開了會。
“奉陛下的口諭,本次閱卷八股和策論并重,策論優異者,前兩場稍差的可以拔優。”
張居正這么一說,在場的同考官都面露痛苦的表情。
后世總喜歡批判大明的八股文,其實從八股文的考試形式可以看出來,科舉本身并沒有特別推崇八股文,甚至整個考試的內容十分的平均。
四書五經文考察了基本功,詔表考察的是公文寫作和朝廷律令,最后策論則是時政能力。
但因為科舉考試的批改時間緊張,而科舉人數的爆發增長,導致了批改的過程中,自然而然的就開始變得重視第一場考試。
原因也很簡單,八股文是最好改的,改出來的結果也是最沒有異議的。
八股文是有著固定格式的寫作范式,批改起來也有范式,得分點和扣分點都很明確,是經得住復核的。
大明的科場弊案不少,很多考試都有考生鬧事,當明代考官同樣也是高危職業。
久而久之,對于考官來說,只要認真批改第一場四書五經文,自然就可以完成工作。
原因很簡單,通過第一場考試將不合格的考卷刷掉,剩下的名次評定就容易多了。
所以重視八股文,實際上就是考官們,在高壓的批卷需求下,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應對結果。
而考生們在明白這一點后,也開始重視八股文的寫作。
現在張居正提出要重視策論,這等于給考官增加了難度,不能光靠第一場考試就隨意廢黜考卷,無形中增長了巨大的工作量。
蘇澤無奈的嘆氣,這也是大明僵化的體制導致的。
明初才多少考生?
明初參加會試的考生不到千人,今科已經四千人了。
做過項目管理的人都知道,千人規模的項目和四千人的項目完全是兩個概念。
而且給千人批改卷子評定名次,和給四千人批改卷子評定名次,難度差距是指數級的。
但是考官的數量,也不過是從八人增長到了十八人,放榜的時間也沒有變化。
好在張居正確實是組織上的天才,他說道:
“各房黜落的考卷,都要送給本官和呂大人過目。”
“每天晚上,批改的優異考卷也要送到我和呂大人這邊過關。”
“遇到疑難卷先掛起來。”
張居正這個主考官都發話了,眾人也只好應下來。
接下來,考官按照治五經的區別,分為五個房開始批改各自的考卷。
蘇澤這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做改卷地獄了。
“鎖院如坐監,閱卷若熬刑”。
蘇澤在文署中念了一句,惹得同房的考官譚酈也笑了起來。
譚酈是早蘇澤兩科中進士的翰林,和蘇澤一樣治的易經,他們兩人是十八位同考官中唯二治《易經》的。
但是今年治《易經》的考生比往年稍微多些,所以兩人的批改任務就更重了。
譚酈其實比蘇澤就大了十歲,是個穩重能干的官員。
只不過他的性格比較內向,加上沒有遇到機會,所以至今還是翰林編修。
蘇澤和譚酈同一個考房,聊天下來也覺得譚酈不錯。
只能說能入翰林院的都不是弱者,至于翰林能不能寫進史書里,那就不能光看個人奮斗了。
“子霖還是快點閱卷吧。”
蘇澤看著堆積如山的朱卷,仿佛永無盡頭。
連續幾天的高強度閱卷,讓眼睛干澀發痛,看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流動的紗。
張居正“策論并重”的命令,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他不能再像其他某些房師那樣,僅憑第一場四書五經文的八股優劣便輕易決定取舍。
每一份被同房其他閱卷官標記為“可中”或“可議”的卷子,他都必須強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再艱難地挪到第三場的策論部分,細細研磨。
“又是個死守經義的…”
蘇澤嘆了口氣,放下手中那份字跡工整、八股中規中矩、策論卻陳腐不堪、通篇歌功頌德毫無洞見的朱卷,提起朱筆,在評語欄寫下:“經義穩當,策論無識”。
判了個中下。
這樣的卷子,按新規自然不可能入圍了,但多看一份徒耗精力。
剛開始的閱卷的時候,蘇澤還是很激動的。
他的評卷,將決定一名讀書人的命運,寒窗苦讀數載的成果,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權力在手的感覺。
但是很快蘇澤就感覺到了沉重。
要從這么多考卷中,選取對國家有用的人才,這同樣也是重重的責任。
但是到了今日,就剩下疲憊了。
揉著眉心,蘇澤伸手從旁邊另一摞剛送來的卷子里抽出一份。
朱卷上的字端正有力,帶著一股文氣。
蘇澤習慣性地先翻到第三場策論。
目光掃過題目“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再看答卷者的破題:
“煌煌漢家,當兼夷狄。非惟兵戈,實乃文教…”
“哦?”
蘇澤精神微振。這個切入點頗有膽識,跳出了空談復古的窠臼,直指現實擴張與文化融合。
他接著往下看,看到關于西南土司改流、興學、同化的“殖拓三策”,條理清晰,論據雖非詳盡,但見識已超過絕大多數只會引用古書、泛泛而談的士子。
更重要的是,其核心思想——“為社稷之安而拓,行文教以寧民”,隱然與自己提倡的務實強國、徐圖變革的理念遙相呼應。
“好!”蘇澤忍不住低聲贊了一句。
他強忍手腕酸痛,細細審閱前面的四書五經文。
第一場的八股寫得扎實穩健,雖然不算頂尖驚艷,但也破題精準,文理通順,全無硬傷。
“大人虎變,未占有孚”一題解得尤為到位,強調了“孚信”(公信)是變革之基,也契合題意。
第二場的“詔誥表”中規中矩。
蘇澤對著身邊的譚酈說道:
“譚翰林,勞煩您看看這份卷子。”
同一房的兩位同考官的評分相差不大,這份卷子才會算上取中,譚酈接過卷子,看完之后說道:
“經義扎實,策論也有見地,但是西南殖拓之議?”
大明的主流士大夫中,流行的還是那套經典儒家敘事,缺乏對殖拓土地的興趣。
不過譚酈還是比較開明的,他說道:
“不過策論言之有物,也足以了。”
蘇澤拿回考卷,寫上一個“薦”字,算是得到了同考官的推薦。
這份考卷就算是得到了同考官的推薦,可以送到主副考官的面前。
接下來幾天,蘇澤都沒有見到什么讓他眼前一亮的考卷。
等到所有的考卷都閱卷完畢,接下來就到了最后的環節,評卷了。
所有的考官,都集中到了至公堂。
每次會試錄取四百人。
四千多份的考卷,有一千多明顯有問題的考卷。
這些考卷,要么是避諱問題,要么是引用經典出錯,評為下等后,經過主副考官的判定,就可以確定出局了。
蘇澤看向張居正,這進了貢院半個月,張居正又瘦了一些。
但是他的精神卻很好,蘇澤就聽說張居正每天閱卷到深夜,每一份黜落的考卷上都會寫上黜落的原因。
這點就連蘇澤都有些欽佩,果然這類的改革家都是工作狂,光是這份精力就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這一千多被評為中下的考卷是沒有異議的。
各房閱卷官寫上推薦的考卷合計有200多份,這些張居正也都一一看過,這些也都沒什么異議,也就是進入到了會試通過名單了。
最難的就是剩下的一百多個名單了。
評語在“中上”的考卷差不多有1000份,這些考卷的水平其實差不多,從中選出一百多個會試通過名單,才是最難的事情。
這時候很多就不是純粹的考試問題了。
身為主考官,需要平衡的東西就比較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籍貫了。
南北榜案之后,南北士子的錄取比例定下了“南六北四”的規定。
這一百多個名額,就需要先考慮地域平衡的問題。
每一份謄抄的朱卷上,都有南北的標記。
張居正按照南北籍貫分類,然后開始評卷。
這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張居正的主持下,評卷過程還算是順利,他總能夠在爭議不休的時候,拿出一錘定音的意見來,順利將這些卷子評定完畢。
一共評出了四百二十份卷子。
放榜前三天。
至公堂內的氣氛逐漸焦灼起來。
給這四百二十份卷子排名,才是最難的事情。
其實往屆科舉,會試的名次并沒有那么重要。
因為真正決定進士名次的是殿試的結果,大明歷史上不乏有會試名次低,但是殿試一飛沖天的案例。
會試名次高,殿試落后的案例更是數不勝數。
但是今年不同。
隆慶皇帝這個狀況,殿試大概就是走個過場。
那會試的結果就很重要了。
為了名次,呂調陽經常和張居正爭論,各路同考官也會給自己中意的考卷也爭的面紅耳赤。
不過蘇澤看中的那份考卷,牢牢的放在前面一迭,也就是說二甲穩了。
今天呂調陽又為了一份卷子和張居正吵起來了。
“總裁官,這份策論言語激進,妄議朝廷大政,當黜落!”
呂調陽拿著一份卷子,對著張居正說道。
但是張居正卻說道:
“此子策論言,‘喋身死以推新制,牲吾血以籌新法’,朝廷需要的就是這種銳意進取的人,本官以為當為會元。”
蘇澤明白,這到了這場科舉閱卷的重頭戲了。
張居正寧可冒險,也要主持本次的科舉,就是因為他需要通過這次科舉,來選拔支持他政治理想的弟子。
張居正爭論的這份考卷蘇澤也看過,第一場和第二場的答卷都不錯,策論上是變法的激進派,支持全面推動變法。
但是蘇澤對這份卷子的觀感不佳。
雖然激進的支持變法,但是支持的是一條鞭法。
這份卷子的觀點,就是傳統士大夫那種地方官府要輕徭薄役,讓老百姓安心發展。
財政觀點是支持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構想,折銀征稅,將徭役折入丁銀之中,以后官府征收百姓服徭役,就出錢雇傭人來做,限制官府隨意動用民力。
但是蘇澤提倡的開征商稅,他是一點都沒提。
看了標記,不出意外的是南卷。
蘇澤認為這個考生是典型的投機分子,專門研究了張居正的政策主張,想要通過政治投機上位。
而且這是典型的江南士大夫想法。
用后世的說法,就是規范稅收,普遍征稅,小政府,減少官府干預。
當然,這也和蘇澤提倡的政治觀點不同。
蘇澤提倡的是責權征稅,對地主和商人多征稅,強官府控制,強化官府對地方事務的干預。
這場爭論的結果還是以張居正勝利告終。
沒辦法,張居正是主考官,他堅持點了這份考卷為會元,而呂調陽也找不到明顯的問題,最終也只能屈服。
二月二十七日。
會試的名次終于定下來。
蘇澤看中的那份卷子,最終被列為了本次會試的第二名,大概是他也在策論中支持了變法議題。
整個考試的前二甲的答卷中,都提到了支持新法,蘇澤只能感慨張居正確實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然后就是拆糊名,對朱卷,也就是核對謄抄的考卷和原考卷有沒有出入,這是防止胥吏作弊的手段。
張居正親自檢查了所有程序,最后就是謄抄“草榜”了。
等到“草榜”謄抄完畢,張居正再次打開貢院,禮部官員則進入貢院,又進行一次復查。
一直到忙到夜里,這才全部檢查完畢。
再有主考官張居正和檢查的禮部官員聯手填榜。
等到二月二十八日,終于到了正式放榜的日子。
可讓蘇澤沒想到的是,這放榜竟然又放出了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