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內閣的辦事效率,遠比蘇澤想象的要高。
蘇澤是十月二十一日上奏的,皇帝是二十二日御準的,高拱身邊的中書舍人郭準,二十五日就來通知蘇澤參加閣部共議。
“郭舍人,陜甘的消息都已經傳回來了?”
蘇澤疑惑的問道。
他建議是請陜甘搜集火者局勢和陜甘地區地下教派的情況,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搜集完畢了?
大明的驛站體系還沒這么高效吧?
郭準笑著說道:
“陜甘的消息還沒來及回來,但是高首輔整理了歷年來陜甘的奏報,算是將情況也理清楚了。”
蘇澤一下子明白了。
這就是一個強大的行政體系,對于一個王朝的重要性。
大明這套文官體系,其實放在后世也不落后。
特別是這套文書化的行政體系。
原時空,所有整體都會走向文書化的行政體系。
這套體系的好處就是,大量的文本資料被保存起來,可以給決策層提供各種依據。
就比如蘇澤上奏討論火者的事情,內閣一聲令下,各地相關的奏疏和資料就搜集起來了。
這就是體系的作用。
緊接著郭準掏出一套文件說道:
“這些都是有關火者和陜甘地下教派的資料,蘇翰林請現在看吧,看完下官要帶回去。”
蘇澤連連點頭。
高拱在擔任首輔后,最先對行政體系進行了改革。
除了內閣的議事規則之外,高拱也明確了閣部共議和群臣共議的規則。
比如這一次就是群臣共議,這個群臣并非是所有的大臣,而是由內閣牽頭,召集有關的大臣進行商議。
高拱還要求中書廊,將本次議事的相關資料都摘抄謄抄出來,然后在議事之前交給相關的大臣查看。
議事的前提,就是大家都能對事情有一個基本的認識。
這樣的好處就是內閣提前準備好背景資料,也能節約參議官員自己搜集資料的時間。
同時這類的群臣共議,最后也會在內閣的協調下,形成幾套上奏給皇帝的意見。
參會群臣的多數意見會列在最前面,參會官員署名支持。
反對者將自己的反對意見單獨列在其后,并且簽上自己的名字。
如果無法形成多數意見,那這次群臣共議就失敗,大家各自回去起草奏疏。
蘇澤不得不承認,高拱這位吏部尚書是管理學的高手,這套議事方式確實更高效,也更加方便皇帝決策。
這次中書廊搜集了陜甘地區的地方官員,朝廷的巡查官員,以及蘭州的肅王府有關民情的奏疏。
再加上各地衛所的軍事情報,嘉峪關的火者問題奏疏,最終形成了一套資料。
蘇澤越看,眉頭越皺。
他反復看了兩遍之后,這才將這些資料都還給郭準。
“請蘇翰林明日準時去鴻臚寺議事。”
蘇澤點點頭,接下了內閣的議事堂帖。
次日,蘇澤來到了鴻臚寺。
蘇澤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從沒有來過鴻臚寺。
王世貞出使草原以來,鴻臚寺地位和通政司一樣開始提升,如今已經排到了小九卿衙門的前列,甚至有官員也已經將其列為大九卿衙門。
鴻臚寺坐落于長安右門外的玉河西岸,蘇澤聯系紫禁城的位置,這里大概是后世的國家大劇院?
鴻臚寺的面積不小,因為它東接迎賓館,西接烏蠻市。
迎賓館不用說了,就是迎接各方來貢使者的地方。
烏蠻市則是專門給外國朝貢使者做生意的地方,比如當年朝鮮使者就是在這里賣紙的。
蘇澤來到鴻臚寺門口,就見到了正在迎接共議官員的沈一貫。
“子霖兄,已經有幾位大人到了,你先進去吧,我還要在門外迎客。”
“對了,汝默兄也來了。”
沈一貫特意換上了一套新的官服,招呼完蘇澤后說道。
雖然這一次是比閣部共議低一個檔次的群臣共議,但是出席的人員規格不低。
內閣之中,教育專務大臣殷士儋代表內閣出席。
六部中,吏部、戶部、禮部、兵部,也都會派遣郎中級別的官員出席。
通政郵遞司,鴻臚寺也都有中層官員出席。
再加上一個倡議者蘇澤,這些都是大明經常接觸實務的官員,由他們進行議事,并且將結果匯報給皇帝和內閣,更能幫助決策。
蘇澤進門之后,也見到了幾個熟面孔。
鴻臚寺卿王世貞在鴻臚寺內招待眾人。
吏部竟然是文選司的張四維出席,蘇澤很快明白了原因。
高拱作為首輔出席這個級別的會議不太合適,但是高拱又要掌握會議的情況,所以張四維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戶部這邊,出席的是陜西清吏司傅遠,蘇澤在戶部的時候曾經搞過馬政改革,戶部負責馬政的就是這位傅主司,兩人也算有過交情。
蘇澤又見到了剛剛沈一貫提到的,自己的好友申時行。
申時行出席就更不奇怪了,首輔高拱派出了張四維,次輔張居正就派出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申時行。
文武選郎同時出席,顯然這次會議的級別得到了內閣的重視。
禮部的這位郎中蘇澤有點眼熟,但是叫不上名字。
通政司則派出了伺候過兩任通政使的經歷官徐叔禮。
鴻臚寺則是門口迎客的沈一貫了。
蘇澤進門后,先拜見了鴻臚寺卿王世貞。
緊接著張四維和申時行都向他走來,其他官員也跟著兩人來向蘇澤打招呼。
蘇澤一一行禮,剛剛寒暄了幾句,就聽到門外通傳,殷士儋到了。
等到教育專務大臣殷士儋抵達后,眾人紛紛向他行禮。
殷士儋看了一眼蘇澤后,他在鴻臚寺卿王世貞的陪同下,走進了鴻臚寺準備的議事大堂。
和上次協商會議一樣,這次鴻臚寺也準備好議事官員的身份桌牌。
蘇澤落座后,殷士儋清了清嗓子說道:
“昨日內閣下堂帖的時候,諸位已經看過相關資料了,今日主要就議兩件事,火者來貢和陜甘教案。”
“火者來貢,還是請大鴻臚先講兩句吧。”
因為是議事,王世貞只是簡單稽首,接過了殷士儋的話茬說道:
“火者首領馬黑麻,只要一日還是我大明的忠順王,來貢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眾人紛紛點頭,王世貞這句話說的沒錯。
既然馬黑麻還是以大明忠順王來貢,那就說明他沒有反叛,那大明接待自己冊封的藩屬朝貢,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王世貞先定下調子,那接受火者朝貢的問題,就不需要討論了。
雖然火者朝貢的合法性沒有問題,但是火者的貢使卻有問題。
王世貞又說道:
“但是這番火者的貢使非常桀驁,除了來貢之外,還提出兩點要求。”
“一是要求我大明給某教的商人頒發敕書,也允許他們進入嘉峪關內做生意。”
“二是要求陜甘交出從火者逃亡的僧人,并且歸還他們帶來的僧產。”
聽到這里,眾人都皺眉。
敕書,就是大明頒發給藩屬國的貿易憑證。
火者也有大明的敕書,但是大部分敕書掌握在火者的佛寺手里。
如今某教占據了火者的宮廷,自然要求更多的權利,爭奪這些僧人手里的敕書。
但是第二個要求就很無禮了,王世貞說道:
“昨日大家也看過了,火者僧俗逃亡陜甘,都聲稱自己遭到了該教的迫害,這些僧俗攜產逃亡,要不要收留也是我們大明的事務,火者使者此要求實在是無理取鬧!”
眾人紛紛點頭,第二條幾乎沒有談的必要了。
現在就是第一個問題了。
戶部陜西清吏司郎中傅遠,接著王世貞發言道:
“嘉峪關馬市自從去年以來,到市商人減少了四成,互市的馬駝牛羊更是減少了五成以上,西域棉花幾乎斷絕。”
“如果不給某教的商人頒發敕書,嘉峪關馬市就要名存實亡了。”
殷士儋和王世貞都露出嚴肅的表情。
絲綢之路比漢唐時期是衰落了不少,但對于缺馬的大明來說,依然是重要的對外貿易窗口。
嘉峪關馬市所進口的西域馬,品質上要比蒙古馬還要好一些,是大明軍馬的主要來源。
此外嘉峪關的棉花貿易,是北方棉花紡織業的原料來源,棉籽油同樣也是榨油和肥皂產業的原料。
這時候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起身發言。
蘇澤看了一眼桌牌,這位郎中名叫溫輝,是一名面白無須的中年官員。
溫郎中說道:
“諸位大人也看過了,陜甘地區某教猖獗,各地都有傳入的奏疏,如果放任某教商人入關,后患無窮啊!”
禮部祠祭清吏司負責宗教事務,這位溫郎中自然是反對的。
溫郎中說道:“不僅僅如此,朝廷更應該關閉嘉峪關,禁止火者進入大明!”
這下子蘇澤皺起眉頭。
果然,張四維立刻反對。
“溫郎中此言差矣,嘉峪關外是茫茫戈壁,雖為關,實則為塞。”
蘇澤點頭,張四維說的其實沒錯,嘉峪關又不是隔絕大明和火者的連綿長城,只不過是一座要害位置的要塞。
商人停靠嘉峪關,是因為這里是重要的補給點。
如果真要傳教,大明在嘉峪關這點人手,根本不夠巡視邊境的,根本無法阻止火者的商人或者傳教士進入大明。
張四維又說道:
“就算是封閉了嘉峪關,朝廷反失了互市的馬稅,但是火者的傳教士同樣能越關進入陜甘地區。”
張四維的話,得到了在場眾人的支持。
“在下以為,梳不如堵,還不如給火者的商人頒發敕書,但是只允許他們在嘉峪關交易,不允許他們深入大明。”
張四維的意見得到了在場眾人的響應。
就在這時候,殷士儋看向蘇澤問道:
“子霖為何一言不發?這次共議不是你提議的嗎?”
被閣老點名,蘇澤只好起身說道:
“閣老,大鴻臚,諸位同僚。”
“蘇某也以為張選郎所議妥當。”
殷士儋皺眉,蘇澤又說道:
“不過蘇某還是想要再講兩句,有關這火者傳入陜甘的某教之事。”
眾人紛紛看向蘇澤。
蘇澤說道:
“某教的來源古老,也如同佛道一樣,分出很多的宗派來。”
宗教的宗派分化問題復雜,在場的都是讀書人,自然明白緣由。
教派的創始人去世后,解讀經書就成了活人的事情。
弟子們出于理解不同,加上各自的立場,分出不同的教派。
儒家不也一樣。
王陽明死后,陽明心學不也分化出諸多流派?
“某教的教義復雜,派系眾多,蘇某也沒能力追本溯源,將其講清楚。”
“今日蘇某單單講一下這火者的教派。”
“這一派,重視所謂的密修,其傳教士為苦修的托缽僧,最早在突厥時期就傳入。”
“蒙元興盛后,該派又深入上層,讓很多東察哈臺汗國的上層改信,影響力橫跨整個絲路。”
“這一派,教團領袖名曰‘教長’,教長下,又有諸多的教士。”
“這些教士不立寺廟,會定期秘密召集信眾修行密儀。”
“此派原本在草原傳播,所以也不設宗廟,在什么地方都能結社,故而不拜寺。”
“其密儀或焚香禱告,或頌念經文,或跳舞唱歌,或鞭撻苦修,其教長更是被宣傳為擁有種種不凡之能。”
“其教義也很簡單,和佛家類似,以死后極樂為餌,但是也強調在世修行。”
“但是修行方法也很簡答,不識字的百姓按照密儀修煉即可,傳播迅速。”
“信徒需要供奉教士,而教士再供奉教長,陜甘地區也有富戶獻出全部家產,全家淪為教奴的報告。”
“這些教士,在陜甘稱之為門宦。”
“既然叫做門宦,就已經有家族世代為門,代代為教長。”
蘇澤說完,眾人的臉色都變得極度難看起來。
傳入西北的這一派,在某教中稱之為蘇菲派。
蘇澤說的所有內容,都戳中了在場大明政壇精英的敏感神經。
沒辦法,蘇澤說的太哈人了。
一個宗教,有嚴密的組織關系,時代傳承的家族宗教地位,再加上傳教簡單,還喜歡聚集在一起搞神秘儀式。
上一個在中華大地這么搞的,叫做黃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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