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看完了蘇澤的奏疏,緊接著就讓中書舍人傳給諸位閣臣,然后輕輕咳嗽一聲說道:
“諸位閣老,議一議蘇子霖這份奏疏吧。”
眾閣老都是一目十行的政務高手,蘇澤這份奏疏的內容也很簡單,大家很快就看完了。
簡單地說,就是在倭銀公司成立后,蘇澤建議為了保證前往倭國的航線通暢,派遣大明水師巡航。
前往琉球一般有兩條路,北線和南線。
南線就是從東南沿海出發,抵達琉球以后繼續北上。
北線則是先抵達朝鮮沿海,然后沿著朝鮮的海岸線繞過朝鮮半島。
這兩條線路都很成熟,但是也隨著大明朝鮮倭國的貿易興盛,出現了不少盤踞在貿易路線上的海盜。
這些海盜其實來源也很復雜,大明人、朝鮮人、倭人都有,甚至還有南洋北上的海盜。
但是由于大明和朝鮮都會清剿海盜,但是倭國還處于內戰的時期,所以很多海盜都會將據點設置在倭國。
其實嘉靖年間的倭寇,成分也是這樣的。
比如最有名的大海盜汪直,他就是大明人,他起家時候是做走私貿易的,“置硝黃絲棉等違禁貨物,抵日本、暹羅、西洋諸國往來貿易”。
汪直受到宇久盛定的引薦,并接受日本戰國大名松浦隆信的邀約,以九州島外海的平戶島為基地,從事海上貿易。
現在整個東北亞的海上也是這樣的,各國出人,倭國的大名們提供據點和銷贓渠道,新的倭寇海盜勢力正在興起。
比如上個月王世貞考察了濟州島軍港,在給皇帝的奏疏中,也介紹了朝鮮濟州島周圍的情況。
朝鮮國主向大明的求援確實是真的,因為朝鮮東面沿海地區和倭國隔海,所以很多倭寇侵占了朝鮮無力控制的島嶼,并以這些島嶼作為據點襲擊朝鮮的海岸。
這些倭寇還會襲擊商船,大明商人報告的倭寇襲擊次數也在逐年攀升。
為此,現在登萊建造的商船,都要留下炮位,出海也必備鳥銃等火器。
王世貞在奏疏中,也憂慮如今東北亞海域的安全情況,他擔憂再出現一個和汪直一樣的倭寇頭領,統一這些零星的海盜勢力,重蹈東南倭亂覆轍。
所以王世貞在奏疏中,也贊同大明水師進駐濟州島軍港后,協助朝鮮打擊周圍的倭寇,畢竟放任倭寇不管,養虎為患傷的還是大明,朝鮮才幾個銅板可以搶啊?
高拱改革內閣后,重要的奏疏高拱會拿出來,交給閣臣們共同商議。
等眾閣老們看完了蘇澤的奏疏,高拱說道:
“本官反對蘇子霖這份奏疏。”
聽到這里,眾閣臣都有些驚訝。
蘇澤是高拱的得意門生,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以往蘇澤上疏,高拱就算是有不同意見,也很少公開反對。
高拱說道:
“倭銀貿易公司乃是民間募資所設,朝廷水師乃是公器,豈有損公器而肥私的道理?”
聽到這里,眾閣臣也點頭,確實是這個道理。
緊接著張居正說道:
“上次水師巡洋南洋,所耗銀錢近十萬,士卒和戰船皆有所損傷,正如高首輔所言,水師巡航東洋,有損公肥私之嫌。”
但是趙貞吉卻說道:
“本官以為不然。”
“朝廷水師巡航,又不是為了給倭銀貿易公司護航。”
“難道是倭銀公司不去倭國,我大明水師就不巡航了嗎?”
“東洋之上倭寇滋生,如果不先剿撫一部分,再養出先帝朝那樣的巨寇怎么辦?”
趙貞吉旗幟鮮明的支持,高拱的目光又看向雷禮和殷士儋。
雷禮以自己不通海務拒絕表態,殷士儋也給出了一個類似于高拱的意見,認為不能開此先例。
內閣達不成統一的意見,那高拱就說道:
“那就各自票擬吧。”
達不成共識的奏疏,閣臣就各自票擬,等眾人將票擬寫好,高拱又交給自己身邊的中書舍人,加急送到司禮監。
閣臣達不成統一意見,隆慶朝的司禮監也不敢擅自做主,于是送到了皇帝面前。
而隆慶皇帝面對這份內閣大部分反對的奏疏,也是有些頭疼,又發給科道商議。
但是這一次六科和都察院卻十分的克制。
大概是被蘇澤搞的有心理陰影了,六科都察院這次沒有再進行什么道德批評,而是就事論事的討論這件事。
但是依然是反對的聲浪占據大多數。
七月二十五日,隆慶皇帝再次擴大,將蘇澤奏疏發往有司衙門,就連報紙上也刊登了蘇澤的奏疏。
而這一次的聲浪則更大了。
最激烈反對的,就是《新樂府報》了。
主編何心隱親自撰寫文章抨擊蘇澤,指出這是“損朝廷而利私器”的行為。
何心隱論述,倭銀公司所的利潤,最后都是股東分紅的,這等于是朝廷將錢發給這些股東。
何心隱同時也憂慮的寫道:
“朝廷之稅賦,取之于民,則應用之于民,以平貧富、濟蒼生。”
“若以此公器私用,助富者益富,而貧者益貧,則社稷之基何以得安?長此以往,非長久之計也。“
但是《商報》這一次旗幟鮮明的站在了蘇澤這邊,主編范寬也撰文道:
“諸君所論“損公肥私“之慮,吾不敢茍同!倭銀公司股東豈非我大明之民耶?”
“當知海路通則百貨通,百業興則萬稅足。今以水師護航之小費,換倭國白銀之巨利,更絕汪直輩再生之患,實乃以朝廷公器護天下公利也!”
剛剛回到京師的沈一貫,在入城的馬車上就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他剛下馬車就沖到了報館。
“一甫兄,子霖兄呢?”
“肩吾兄從朝鮮回來了?”
羅萬化有些高興,沈一貫隨王世貞出使的時候,報館也冷清了不少。
“一甫兄,子霖兄這份奏疏你看了嗎?”
羅萬化嘆息道:“子霖兄上書的時候,我也曾經勸過他,認為這樣不妥當,但是子霖兄還是要上書。”
“那子霖兄呢?”
“去東宮了,據說是商議組建倭銀公司董事會的事情。”
沈一貫說道:
“吾等在出資認購了倭銀公司的股份,正是應當避嫌的時候,子霖兄這份奏疏不是給了攻擊之實?”
羅萬化也是一驚。
在倭銀公司成立的時候,蘇澤張羅好友都去認購了股份。
羅萬化也拿出積蓄買了一點,就連當時不在京師的沈一貫,蘇澤的妻子趙令嫻也幫著出力,幫著沈一貫的妻子杜氏購買了股票。
如今外朝還沒有攻擊到這一點,但如果放任輿論這樣發酵,必然有言官御史會以此來攻擊蘇澤,這樣確實會影響蘇澤的聲譽。
也難怪沈一貫如此匆忙的來報館。
“肩吾兄,現在如何是好?”
沈一貫說道:
“也不知道子霖兄有沒有后手。”
東宮中。
蘇澤正在向李文全講解倭銀公司的組織結構。
“倭銀公司募股和鐵路公司不同,鐵路公司總股本只有三萬銀元,一百銀元一股,也就三百股東,所以鐵路公司可以讓所有股東都參加董事會。”
“但是倭銀公司就不行了,股份分散,如果所有出資的股東都能參與公司管理,那不就亂套了。”
李文全深以為然的點頭。
李文全不僅僅自己出資,還用澎湖殖拓商團的資金入股,此外他還代持了東宮的股份和武清伯府的股份。
作為倭銀公司的首倡者,加上倭銀公司的大股東,李文全成為倭銀公司籌備會的會長。
蘇澤說道:
“所以要定下一個標準,以一定股本作為門檻,超過這個股本的可以成為董事會的成員,負責公司的決策。”
李文全點頭。
蘇澤又說道:
“但是倭銀公司的日常運營也是需要專業人士的,所以董事在公司重大問題上進行決策,還是需要雇傭專業的人才,來具體公司的運營。”
李文全又點頭。
蘇澤接著說道:
“此外還有幾點,在任官員不能擔任董事,只能分紅,以防官商勾結。”
“雖然普通股東不能參加董事會,但是董事會每半年,應該將公司運營的情況公布給所有股東,讓股東監督公司情況。”
李文全又是一陣點頭。
管理如此龐大的資金,這讓李文全有巨大的壓力,蘇澤這一套辦法下來,他總算有了方向。
小胖鈞也聽得津津有味,這種權責相符的管理方式,和政治管理是完全不同的方式,但是管理過東宮店鋪的太子,也能有所收獲。
等說完之后,李文全又擔憂的說道:
“蘇翰林,你前陣子所上請水師巡東洋的奏疏,至今陛下都沒有批準,若是朝廷不派水師巡航,倭銀公司的運營成本可就要高不少了。”
李文全作為籌備會的會長,也估算過倭銀貿易的成本。
如果前往倭國的航線不暢,就會增加運營成本,那自然會大大降低倭銀公司的利潤。
身負這么大的資金,李文全這個籌備會長也背負了巨大壓力。
特許經營的生意如果還能虧本,自己豈不是要被股東拆了?
蘇澤說道:
“蘇某上奏也不是事事都能成的。”
小胖鈞和李文全都直勾勾的看著蘇澤。
你不是一月兩疏,所奏皆允嗎?
怎么現在反而謙虛起來。
蘇澤說道:
“這件事能不能成,還要看世子。”
“我?”
李文全愣了一下,武清伯是外戚封爵,在京師權貴中也是排名靠后的。
他有什么能力影響大明朝廷的決策?
蘇澤掏出一份奏疏說道:
“這就是我準備上奏的。”
《請設公私協商制度疏》
接過奏疏,太子和李文全讀起了蘇澤的奏疏。
“臣聞廷議巡航東洋之事,群臣爭持未決。”
“臣觀爭議之隙,實因朝廷與倭銀公司利害未通,公私之界未明。”
“一、爭議之實,在公私權責未協公司以商賈之資拓海路、通倭銀,利在股東而益在國庫。然商船頻遭倭寇劫掠,登萊商船皆置炮銃以自保,實非久安之策。水師巡航固為公器,然護商路即護稅源、靖海疆即固社稷。”
“若以“公器私用”盡拒其請,恐倭寇借倭國戰亂坐大,終成嘉靖巨患,反損公帑。況商路阻塞,白銀不輸,何論稅利?”
“二、請立協商之制,明公私之分。”
“臣請設‘東洋海事協商會’。公方特簡有司官員,六科都察院御史,司禮監官員。私方倭銀公司推非官員股東代表二至三員。共議巡航方略、軍費分攤、利害權衡,陳航線險情、商利國益。
“所議之事,軍費耗資幾何,公司可擔幾何,或加征護航稅補國用,剿撫海盜之責權歸屬,免養虎遺患。”
“議罷共擬條陳,奏呈御覽。”
“伏望陛下納臣芻議,開協商之門,則國計、商民、海疆兼得,而嘉靖倭患之覆轍可避矣!”
看完之后,李文全有些緊張的說道:
“蘇翰林的意思,是要讓倭銀公司和朝廷協商?”
蘇澤點頭,李文全想到這里又覺得底氣不足。
蘇澤嚴肅說道:
“世子,您代表倭銀公司去和朝廷交涉,不是您個人的事情,而是代表了倭銀公司所有的股東利益!”
“倭銀公司的股東,也是我大明的治下子民,子民有所請,朝廷有所議,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是父母官斷案,也要聽罷各方的意見后再斷案件吧?”
“朝廷準與不準,皆可以協商嗎?就是倭銀公司出銀助軍,請朝廷派遣海軍巡航東洋,也是可以談的。”
李文全想了想,也覺得蘇澤說的有道理。
不就是談判嗎?
他的澎湖殖拓的時候,不就經常談判嗎?
只不過這次的談判對象換成了朝廷,好像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這時候小胖鈞又說道:“蘇師傅,能不能讓孤也旁聽?”
蘇澤看著小胖鈞滿是期待的眼神,只好答應下來。
小胖鈞對著李文全說道:
“舅舅,你可要好好表現!孤會給你鼓氣的!”
蘇澤回到詹事府的公房,又加上請太子旁聽的段落,然后將奏疏塞進了手提式大明朝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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