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黃承宗拖著尖厲嗓音,捧著拂塵,立在乾陽殿龍椅一側,高聲喊道。
長樂公主姬文秀坐在龍椅側下方的一張高背大椅之上,以手支頤,象往常一樣,無所事事的看著上朝的文武百官各自站好自己的位置。
她就像是乾陽殿中的一個擺件,并不惹人注意。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公主名義上是監國公主,但她手下無兵,朝中更無忠心大臣,說話跟放屁差不多,不用理會。
之所以還堅持上朝議政,主要是因為外面風聲正緊。
戰報一日三驚……
聽說,北周金陽王十萬大軍,已經開始搜羅船只,伐木過河。
等到對方準備停當,渡河攻下天鳳關,一馬平川,就能打到濰京城下。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就算是再怎么神經大條的官員,現如今也有些睡不著了。
與其說是想要討論一個退敵之策,還不如說,他們是急著尋找出一條退路來。
各人剛剛站穩,四面就響起一陣嗡嗡聲。
臣工們交頭接耳,說著自己聽說的一些消息,面上全是憂心忡忡,可卻無有一人敢說自己已經準備血濺朝堂,領兵出征。
這事不好說。
長信侯府陳同喜和陳同光兄弟,分據兩列之中,一人站在右列中前位;一人站在左列偏后。
兩兄弟眼神微微閃爍,強行壓下心中的悸動,沒有說話,也沒有東張西望。
他們時不時偷偷長出一口氣,漸漸的,面上就有了一些遲疑。
說好彈劾朝天府尹,到底什么時候出手?自家那個寶貝外甥也沒詳細說起啊。
“微臣有本要奏。”
一個黑臉微胖中年,從文官前列邁著四方步走了出來,他身形挺得筆直,眉如利刀,眼神炯炯,聲音洪亮。
“何事?”
姬文秀心中大奇。
她守在公主府里,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消息其實算不得靈通。
青云老道士也說了,要出門,也就在公主府四周轉一轉得了,跑得太遠了,他護不過來。
小公主倒是很聽話,一般情況下,為了省心,干脆就不出門了。
那一日聽到陸無病來京替外祖母賀壽,是她入京之后,第一次壯著膽子去了長信坊,可謂是擔了很大風險。
這種生活,說是監國,其實跟坐牢也好不了許多。
不過,自從陸無病拜訪公主府之后,情況就有了極大轉機,最明顯的區別是,她可以隨便到處瞎逛了。
青云老道士也不會整日里守在公主府,會提著酒葫蘆,在京城里尋些美食,自得其樂。
有著明里暗里存在的護衛跟著,小公主終于也感覺到,身為一個監國公主,到底會是如何愜意與自在。
如果沒有那隨時隨地都聽到的謠言,日子就過得更舒坦了。
一日時間之內,陸無病在京師百姓的嘴里,成了一個擅啟邊釁、禍國殃民的大賊。
不但殺官差,抗王法,甚至還憑借美色,迷惑監國公主,想要當個面首青云直上。
更是不自量力要與金陽王世子宇文霸比武,簡直稱得上是無法無天。
各處茶館飯莊,書生和百姓嘴里,更是把一些禁忌的情節,描繪得活靈活現的。
有好事者,甚至與人打賭,說陸無病那話兒能轉車輪……
到底是哪里傳出來的謠言?
姬文秀并不清楚。
這天下造謠一張嘴,避謠跑斷腿。
如今的言論多數掌控在文人士子、官員豪紳手中,他們的意愿,就是京城的風向。
陸無病初來乍到,一張嘴,怎么斗得過京城上上下下那么多張嘴?
就算他發動關系,想要分辨,也根本沒人會聽。
姬文秀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派人出去捉拿。
但是,別人只是茶余飯后議論幾句,還真犯不上捉拿問斬。
再說了,這整頓治安,抓人的權力,還在朝天府那里呢。
你讓朝天府捕快去抓人,想多了。
他們不從中推波助瀾就很不錯。
就如眼前這位三品府尹,黎仲黎守拙,此時不就站出來了,他義正言辭說道:“有天星宗大賊陸無病,此人擾亂京城,殺人拒捕,更是殘害朝天府捕頭捕快八十余人。
麾下賊眾勢大,盤踞于長信坊一帶……微臣請京營兵馬,捉拿此賊,擒殺其親友,懸首城門,以儆天下。”
這話其實說得也沒錯,值此兩國交兵的緊要時刻,如果,與官府作對的大賊不加以重刑,不盡快擒拿,很可能就有無數賊人爭相效仿。
到時候敵人還沒打跑呢,天下就亂成一團,救都救不回來。
這是把我當小傻子欺負呢。
姬文秀正口渴難當,喝了一盞茶,聞聽此言,差點沒噴出來。
好好,黑胖子,這次真是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你了。
“下一個。”
“微臣有奏,如今北周兵鋒正銳,還請公主下旨,召令各方兵將勤王。
微臣舉薦平西侯林中虎林大將軍,此人公忠體國,一片丹心,多年與西夷血戰,更是收復西境三城,功勛卓著。
召令此人,攜麾下八萬西軍入京,定然可斬金陽王于城下,護我大離江山。”
兵部尚書、內閣輔臣梁宏搶先站了出來,他怕自己說話慢一點,就會被淹沒在口水之中。
果然,這話一出,立即就有一些呵斥響在耳邊。
“荒謬,如今周兵就在眼前,西軍鞭長莫及。
試問,梁尚書可能擔保,林將軍來京之前,是否能保京城不破?能保京師百萬生民,不受屠戮?”
內閣首輔、文華殿大學士張仲初長須抖動,滿臉都是痛心疾首,調兵勤王不是不可以,先得過眼前一關才行。
周兵勢大,不能硬扛,不如暫行緩兵之計。”
“怎么緩?”
姬文秀問道。
雖然知道這老家伙沒句好話,就是個投降派,不但是坐在高臺之上的姬文秀很是好奇,坐在大殿西廂暖閣,看著上朝一幕的陸無病,也有點詫異。
心想莫非這位大學士,還有什么奇謀妙計?
“陸先生莫要被那張大學士騙了,此人慣會巧言偽飾,能把不要臉的話說得冠冕堂皇,您聽著就知道了。”
原金鱗衛指揮同知,新任金鱗衛都指揮使王全忠低頭躬身,臉上擠滿笑容,低聲解釋道。
“哦,那倒要好好聽聽,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早朝呢,起這么早,看來,皇帝也不太好當啊。”
看著大殿之內的牛油大燭,搖晃出黯淡光芒,陸無病打了個哈欠,拈起一塊粉紅米糕,放在口中。
不錯,香甜軟糯,是為上品。
只聽殿內張大學士又道:“北周使節有言,索要黃金三百萬兩,銀三千萬兩,牛馬萬頭,絹百萬匹。
并且,索要長山、虎嶺、河右三鎮……若是能答應,立即退兵,匹馬不犯大離,老夫覺得,此事未必不可行。”
“什么……”
“豈有此理,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不是跪地乞降嗎?”
“真若如此,我大離必將惹天下人恥笑。”
四周一片洶涌,怒喝連連。
陸無病注意到,這些呼喝聲,多數是出自右邊一列,說白了,就是武官很不滿意。
是,前面地方兵馬,的確是敗了幾場。因此,讓北周大軍急進千里,逼迫京師。
但這不是沒反應過來嗎?
朝中兵將還沒有出馬,還有西軍以及東南大軍,全都建制完好,兵精糧足。
這也沒到山窮水盡地步啊,就如此妥協,今天割三城,明日就能割三十城,那大離王朝還要不要?
“張將軍,王將軍,爾等呼聲最高,不如,就讓你二人領兵迎戰北周金陽王,與他拼死一戰。”
“這……”
兩位武將,腆著大肚子,面紅耳赤的又退了回去。
“實在不行,可以調動河內西夷馬軍,付出錢糧,請他們出兵與北周拼上一場。還有,東夷水軍戰力不凡,也可借一借那些夷兵。
借得十萬夷兵,兩面夾擊,定然能讓北周兵馬進退兩難,不得不立即退去。
左都御史兼京營提督,撫須而笑,語氣斬釘截鐵:“與其喂飽北周這些豺狼,得到一點不確定的承諾,還不如驅狼斗虎,我大離坐觀其成。”
“附議,微臣覺得,借兵一事可行。”
“萬萬不可,非我族內,其心必異。
借來的兵馬,又如何能夠滿足他們的胃口?
如此以往,前門拒虎,后門進狼,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倒霉的還是我大離百姓。”
“微臣覺得,和談不是不可以,些許錢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到時最多再加點稅賦,苦一苦百姓。
只要北周滿意,結成兄弟友邦……百姓安居樂業,終究是心甘情愿的。”
一個白白凈凈的大胖子官員,笑呵呵的說道。
說得好有道理哦。
陸無病聽得眉毛狂跳,問道:“這白胖子又是誰?苦一苦百姓,虧他說得出來,百姓還不苦嗎?”
“是戶部尚書文昭節文大人。”
“好一個狗官。”
陸無病暗呸一聲。
這一路走來,早就看到,野外到處都有死在路邊的殘骸尸骨,易子而食的現象,已然開始出現。
可是,城內富商豪紳卻依然歌舞升平,個個都道天下太平。
這是盛世。
尤其是到了京師之后,這里的繁華,就連陸無病這個前世見多識廣的,也不得不說一聲,物資豐足,富豪極多。
昨晚出手攻殺金鱗衛指揮使,擒拿翼王世子的時候。
在秋意樓中,陸無病就發現,兩個人叫了八個美人,擺了三十八道大菜。
推杯換盞之間,食欲并不算高。
顯然,這等席面,在兩人看來,只是不算寒酸,可以吃,卻沒興趣多吃。
這也正是,陸無病連勸降的心思都沒有的原因。
太享福了啊,這些兔崽子。
自己都沒他們過得這么好。
因此,還不如直接換一個。
讓金鱗衛同知頂上來。
沖鋒陷陣,不見得人人都會,出謀劃策,也需要肚中有才。
無論各行各業,全都需要一點本事,才能安身立命。
但這天下,唯有當官,那是什么都不需要的。
只要是個人,不對,就算不是個人,也能坐在上面,當得似模似樣的。
當好了如何,當差了又如何。
沒人在乎。
陸無病就算要喂下七蟲七花丹,卻也不是什么人都喂的,這花啊,藥啊,培育的生機啊,都不便宜。
喂豬的話,就有些可惜了。
王全忠此人,身為金鱗衛兩位同知之一……之所以是他上位,而不是另外一位張姓同知上位。
原因也很簡單,這位出身不太好,是農家子出身,因軍功被越級提拔。一身武功甚至比指揮使魏廷威還要強上不少。
在陸無病看來,此人已經開始摸到先天極意的門檻了,煞氣真形栩栩如生。
但就這么一個人,掌管的是邊境情報,以及敵國刺探,花費錢糧有點多。也基本上沒有太多機會給他抄家滅門,上下其手。
家中銀子少了點,打點也不足。
二十年來,就一直被按在情報一職上……
看起來很有權,實際上卻沒什么油水,不得升遷。
清不清廉的,陸無病其實并不太看重。
他看重的是這人,還算是干實事的,自己用得著,也不會看著他太過惡心。
沒錢送自己銀子,也沒事,差他那么一點。
用心辦事就行。
因此,指揮使一職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其余各衛守備,基本上也是這情況,名聲和心性太差的,貪得無厭的,陸無病基本上全都直接斬殺,提其副手上位。
副手不行,再從下超拔。
一夜之間,就把上十二衛全都掌控在手中,令其拜過公主,令行禁止。
有了六萬親衛,事情才能往下進行。
公主的監國之位,也由此時開始,實至而名歸。
至于皇帝。
好吧,姬九鳳閉關清修,聽說隔三差五的會送一批妙齡少女進去。也不知到底是在清修呢,還是在雙修呢?
只要他不出來,陸無病暫時也懶得理會。
主要矛盾是什么,他分得很清楚。
城外北周兵馬未退,城內蠻王使節團未除,自己的形字印真印,也沒有到手。
皇帝那里,實在不宜輕動。
他可沒忘記,大離天下,聽說還有一個鳳王老祖宗,還沒死呢?
不知在哪里閉關。
這位是天下八王之一,沒有兩百歲,也有一百八九十歲了。
看看生命就要走到大限,誰知道這種人物,會不會在最后關頭,出來找點樂子?
鳳王這人心性到底如何呢?
據姬文秀說,此人對修道的熱情,高過權力的熱情。
只要物資足夠,天材地寶不打折扣,姬家血脈并沒有完全滅絕,他根本就懶得理會一些雜事。
三十年前,魔門入侵京師,天星宗與魔門殺得兩敗俱傷,鳳王都沒有現身,可想而知,這人性情有多淡漠。
所以,眼前這局面,終究還是姬文秀這位姬家血脈在暗中搞事,倒是不擔心那位天下八王之一出手。
至于皇帝,或許有什么厲害的后手。
但是,只要自己能夠把形字印補全,基本上也沒什么值得顧忌的了。
金身不死,可以犯一百次,一千次錯。
對方一次錯都不能犯。
怎么跟自己斗?
再說了,一旦形字印補全,自己也可以考慮把元靈劍譜往前推一步,打通兩條或者三條神脈,劍意突飛猛進。
到時又是另一番景像。
“基本上看明白了,真正能干活的朝官,一成都不到,這一百多人啊,基本上都是廢物。如此以往,這天下怎能不亂?”
坐著看了一會。
陸無病驚異的發現。
朝堂之中唇槍舌劍一番之后,竟然是文華大學士張仲初取得了上風。
他提出的和談之議,獲得了朝中一半以上的大臣支持。
剩下的,還有一小半,卻是中立,不贊同也不反對。
然后,這位大學士,也沒怎么問姬文秀的意見,擅自作主,就把和談一事定了下來。
前世歷史書上,靖康恥那些朝臣們,都沒有這么軟?
至少,靖康年間,金兵還打進了京城。
這里人家都還沒打到城下,只是準備渡河,就已經慫了。
這什么王朝?
不過轉念一想,陸無病又有些明白。
就連皇帝都瘋得不上朝,監國讓一個公主出面。
皇室繼承男丁,一個也沒。
幾個王爺,不管是在京的,還是在外的,全都虎視眈眈。
人心早就散了。
因此,這些文臣武將,那是連演都不演了。
如果不是第一個跪地請降面子上不太好看,估計這朝堂之內,一百多人之中,至少有七八十人,會早早跪倒。
“到此為止吧。”
陸無病長身而起,緩緩走入大殿。
金鱗衛指揮使王全忠滿臉苦笑,卻不敢有分毫怠慢,亦步亦趨的緊緊跟在后面。
身后殿堂一側,數千甲兵已是整裝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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