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書頁

第326章 你自己挑一個對手吧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徐舜卿話音落下,錦江閣內霎時鴉雀無聲。

  方才還熱鬧的氣氛仿佛瞬間就被凍結了,炭盆里銀骨炭的“嗶剝”聲,此刻聽來格外清晰刺耳。

  他這話以張元、吳昊這兩個由宋投夏,并成為李元昊謀主,給大宋帶來無數邊患的逆臣來諷刺大宋科舉埋沒人才,逼反賢能。

  更將今日通過禮部省試后的人,扭曲成是沾了叛臣“抗爭”的光!

  這簡直是當著眾人的面,在狠狠抽打大宋科舉制度的臉,更是對在座所有憑借真才實學考出來的舉子們的莫大侮辱!

  程建用、楊堯咨等人霍然變色,怒意盈眸。

  蘇軾病后蒼白的臉上也驟然涌起一抹血氣,他猛地攥緊了手中尚溫的酒盞,指節發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擲杯而起。

  蘇轍急忙在案下輕輕按住兄長的手臂,目光盯著那幾個黨項武士。

  這些人雖然沒帶刀,但終歸是廝殺漢,要是真動起手來,他們這些士子就算是年輕也畢竟都是讀書人,恐怕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夏人?”

  蘇洵到底年紀長,經歷的事情多,此刻雖面色沉肅,語氣卻還保持著鎮定。

  他緩緩放下酒杯,目光掃過徐舜卿及其身后那些身形魁梧的黨項武士。

  “老夫倒是孤陋寡聞了,請問,這便是你們夏人的禮數么?”

  蘇洵語帶譏誚,并未直接回應那首挑釁的詩,反而先扣住一個“禮”字。

  徐舜卿顯然沒料到主位上的老者如此沉得住氣,微微一怔。

  他若真是個黨項人,這時候定然就動武了,不過徐舜卿終究是漢人,又讀了十幾年的書,再加上此時另有圖謀,所以反倒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致歉道。

  “失禮失禮,在下徐舜卿,忝為夏國樞密承旨御史,方才在隔壁聽得諸位鄉音親切,故而前來拜會,驚擾之處,還望海涵。”

  他的姿態看似客氣,眼神卻帶著倨傲,顯然對于自己的官位很得意。

  夏國的廟堂制度是在參考唐宋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同樣有中書、尚書、樞密、三司、御史臺乃至開封府等機構,但官制就比較混亂了,經常會有些看起來奇奇怪怪的官名出現。

  譬如,這個在大宋根本不存在的“樞密承旨御史”。

  不過雖然不清楚其官位大小,但聽名字,大約是跟軍事相關的要害職位。

  “至于那首詩,不過是張元張中書有感之作,諸位皆蜀中俊杰,想必胸懷寬廣,當不至因一首小詩見怪吧?”

  蘇軾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推開蘇轍的手,豁然起身。

  他病體未愈,起身急了,身形微晃,臉頰卻因憤怒而漲紅:“爾等蕞爾小邦,無非仗地利之險,偶得一時之勢,安敢如此欺天?我大宋將士血戰邊關,英靈未遠,豈容你在此大放厥詞!”

  他聲調高昂,雖帶病腔,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徐舜卿被蘇軾這般直斥,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身后的幾名黨項武士更是齊齊踏前半步,一股兇悍之氣撲面而來。

  “好大的火氣。”

  徐舜卿另有圖謀,終究是按耐住了,只是冷笑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張、吳二位先生乃曠世奇才,在宋國明珠蒙塵,在我夏國則一展抱負,功成名就,此乃天意使然。至于欺天?呵呵,究竟是誰如今在屈野河西,連自家的田地都守不住,百姓任我鐵騎馳騁,官軍閉城不敢出呢?”

  他竟是毫不遮掩地直接拿最新的邊境沖突來說事,氣焰囂張至極,似乎就是打算激怒眾人主動動手,進一步升級沖突。

  “你!”

  蘇軾還要再爭,陸北顧卻在此刻站了起來。

  他動作不快,甚至先整理了一下因為久坐而微皺的袍袖,然后才抬眼看向徐舜卿。

  “徐御史。”

  陸北顧開口,聲音平靜:“你方才所言,有一處謬誤,陸某不得不指正。”

  徐舜卿挑眉,帶著幾分戲謔看向這位年輕人:“哦?有何高見?”

  “陸某是想說,張元、吳昊之事,與今日在座諸位登科,并無半分因果。”

  陸北顧沉穩地說道:“我朝科舉,縱有遺珠之憾,然法度森嚴,取士為公,更是為求天下真才。考生能得中進士,說到底憑的是十年寒窗苦讀,是考場之上的文章較量,憑的是諸位考官秉公評判,哪個進士需要借叛臣之事來增光?即便殿試黜落人,憑借真才實學考上來的,誰又會心慌?”

  他語氣從容,不疾不徐,卻將徐舜卿那套扭曲的邏輯清晰地拆解開來,復歸正道。

  “至于屈野河界務,朝廷自有廟謨遠略,也非我等書生可妄議,不過”

  陸北顧話鋒微微一轉,目光掃過徐舜卿身后的黨項武士。

  “徐御史今日既然是來拜會,當知入鄉隨俗,此地是開封,是大宋的東京。閣下攜銳士闖私宴,言詞無狀,是想與我等論道嗎?還是故意生事?若真想論道,待來日朝堂之上,或兩國使節往來之際,自有暢所欲言之時。若是故意生事,在此處對著我等書生炫耀兵戈,恐怕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陸北顧先是擺事實講道理,駁斥其謬論,守住大義名分,繼而點出對方行為失禮,站住腳根,最后反將一軍,譏諷其行為,非使者正道,更非君子所為。

  可以說,既保持了士人的風度,又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

  徐舜卿被陸北顧這番綿里藏針的話噎得一時語塞。

  他本想借著張元詩作挑釁一番,折辱一下這些新科得意的宋國士子,最好能激得他們失態主動動手,自己便可令手下將其暴揍一頓,繼而大肆宣揚宋國士人粗鄙無禮。

  而若是對方懦弱退讓,則可同樣宣揚宋國士子畏夏如虎。

  但徐舜卿卻沒料到這年輕人應對得如此得體,條理分明,反讓他落了下乘。

  “非也,二者皆非,不過是讓徐某想起當年之事了.徐某十余年前也曾赴開封參加過省試,只可惜當時考官有眼無珠,未能得中。”

  他看著當面眾人,話鋒一轉道:“不知諸位,可否也有如徐某當年一般落榜者?”

  陸北顧眼神一凝,幾乎剎那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果然,徐舜卿繼續說道:“若是有,不妨來夏國一展抱負,我夏國素來惜才,若是肯來,高官厚祿、豪宅美婢,不過等閑之事罷了,何必在宋國苦苦煎熬?宋國科舉不過是拔擢些讀死書的榆木腦袋出來,向來是埋沒真英雄的。”

  在場眾人,有通過了省試的,自然也有沒通過的。

  對于通過省試的人來講,徐瞬卿的招攬毫無吸引力,因為他們必定中進士,而大宋同樣優待士大夫。

  可那些沒通過省試的人呢?聽了這話,又會作何感想?

  要知道,在大宋殘酷的科舉考試制度下,對于絕大部分士人來講,連著考幾十年都無法通過禮部省試,這才是常態。

  即便是蘇洵、曾鞏,不也考了二十年嘛,今年也就曾鞏通過了,蘇洵照樣沒通過。

  所以,這些落榜的蜀地士子,沒有誰就真的有信心,今年考不上,再過兩年就一定能考上。

  而這些落榜的蜀地士子其實都是認為自己有能力的,畢竟能來參加禮部省試的,最差也是各州前五,在自己的故事里,都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那么自己有能力,為什么沒通過省試呢?

  反思自己缺點的人肯定有,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會認為考官有眼無珠,亦或是天氣等因素.而這次宴會上,再看到通過省試的這些同鄉的春風得意之色,他們的心里必然會有嫉妒、失落等情緒,這是人性。

  而夏國確實是重視人才,有著張元等被“千金買骨”的先例在前,“高官厚祿、豪宅美婢”這些優厚待遇,只要來投奔,夏國是真的會給。

  故此,徐舜卿的攻心話術,幾乎瞬間就起了效果。

  眾人雖然沒有內訌,但“沒通過省試”的這撥人,態度悄然已不再如剛才那般。

  見對方眾人被自己一席話給分化了,徐舜卿踱步至窗邊,負手望著窗外汴京夜景,聲音帶著幾分刻意為之的感慨:“徐某當年初到夏國,始覺人在異鄉,頗為彷徨,幸得張中書勸慰,言‘英雄何愁無用武之地?’,而親身經歷好水川之戰后,更覺張公英雄氣概,彼時作《英雄論》一篇。”

  “徐御史既已投夏,何必再提舊日文章?”有人冷不丁地問。

  “此言差矣!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徐舜卿轉身,極有信心地說道:“徐某雖身在夏國,卻始終以文章自許,今日既然有緣相逢,何不借此機會,以文會友?”

  說是以文會友,但其實是徐舜卿自負才學,打算壓這些通過省試的蜀地士子一頭,從而更進一步,徹底渙散對方的人心。

  他不待眾人回應,便自顧自地拿起旁邊的紙筆,但見其運筆如飛,字跡雄渾有神,竟是一手頗得顏體精髓的好字。

  蘇軾本欲斥其虛偽,卻被蘇洵以目制止。

  蘇洵緩緩捋須,低聲道:“姑且觀之。”

  不多時,徐舜卿擲筆而立,一篇墨跡未干的《英雄論》展現在眾人面前。

  他隨后拿起這篇文章,朗聲念道。

  “《英雄論》

  夫英雄者,非獨以勇力冠世,蓋明于時勢、達于去就者也。昔管仲釋囚而佐桓公成霸業,韓信棄楚而歸漢室開鴻基,豈非審時度勢之明證耶?

  今之論者,每以忠義相苛,然明珠暗投則光曜不顯,良驥伏櫪則神駿難彰。故君子觀風云之變,擇時勢以立命,不可拘于尺寸之壤而自縛矣。

  嘗觀關中張公,少負奇才,通曉兵機。初試宋廷,屢困科場,有司以俳優之文取士,而使龍蟠之士屈就繩墨。奔至西垂,夏主倒屣相迎,授以中書之職,咨以軍國大計,及至好水川一戰,威震天下,使宋主寢不安席,真英雄也。

  或詰之曰:‘背宋投夏,非臣節也’,此言陋矣!昔孔子適楚,孟子游梁,圣賢不固守一邦。今天下之勢,宋主有賢才而不得其用,然夏主銳意進取廣開賢路,天下英雄紛紛投效,盡展安邦定國之能,意在佐明主而成霸業,煊赫于當世,流芳于青史。豈若宋廷諸公,終日吟風弄月、黨同伐異,而忘燕云之恥乎?

  且夫良禽擇木,非慕高枝而棄故林,實因嘉木能容其振羽;賢臣擇主,非貪祿位而背舊邦,蓋惟明主可盡其才。觀張吳二公,在宋則為落第舉子,入夏即成帷幄重臣,非其才忽長忽消,乃所用者異也。

  故曰:英雄之興,待風云而際會;豪杰之用,因主明而彰耀。若尾生抱柱至死而不悟,豈不愈于老死牖下,與草木同腐乎?”

  徐舜卿的聲音抑揚頓挫,帶著強烈的煽動性。

  他每念一句,廳中蘇洵等人的臉色便難看一分。

  這《英雄論》通篇詭辯,以管仲、韓信自比,將張元、吳昊的叛國行徑美化為“明于時勢、達于去就”的英雄壯舉,將大宋科舉斥為壓抑人才的“俳優之文”,將夏主捧為“倒屣相迎”的明主,甚至搬出孔子、孟子周游列國的例子來為其叛國行為張目!

  最后一段,竟將堅守故國氣節者比作愚蠢抱柱而死的尾生,言其結局反不如“擇木而棲”的叛臣能建功立業避免“老死牖下”。

  這已不僅僅是挑釁,簡直是赤裸裸地為叛國者唱贊歌,是對忠義氣節的踐踏!

  念完,徐舜卿負手而立,卻是面有得色。

  “拙作在此,不知可有哪位愿意賜教,讓徐某也見識見識‘大宋才子’的文章風采?”

  閣中一時寂靜。

  這文章雖是為張元叛宋辯護之作,但不得不承認,其文辭老辣,引經據典,氣勢磅礴,確實非尋常之作。

  如果水平不夠,這時候上去臨場發揮,肯定是壓不下徐舜卿氣焰的,反而自取其辱。

  “我大宋人才濟濟,蜀中文教更是不凡,英才輩出,怎會以多欺少?”

  而這時一直都沒吭聲的崔文璟,忽然開口建議道:“徐御史當面的二人,老者落榜,少者省元,不若你自己挑一個作為對手?”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