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舜卿臉上那點得意之色瞬間凝固。
他自負才學,本意是想以一篇精心準備的《英雄論》震懾全場,打壓剩余未被分化的宋人的士氣。
沒料到對方不接招,反而將難題拋了回來。
他瞇眼掃過撫須不語的蘇洵,又看向神色平靜的陸北顧,心下飛快權衡。
這提議看似公允,實則刁鉆,無論徐舜卿選擇誰,都不是什么好選擇。
僵持之際,蘇軾卻忽然冷笑一聲,拱火道:“徐御史方才高談闊論,縱古論今,何故此刻躊躇?莫非是自覺文章雖佳,卻難敵我蜀中老鳳清聲,或雛鳳新鳴?若是心虛,此刻退去,尚可不失體面。”
這話擠兌得徐舜卿面色一青。
他身后一名黨項武士似懂些漢話,見他受窘,低吼一聲,蒲扇般的大手按上了腰間.雖無兵刃,但那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蘇轍立刻警惕地半側過身,將兄長擋在身后。
程建用、楊堯咨等人也紛紛站起,這些蜀中士子雖懼于黨項武士兇悍,卻無一人退縮。
徐舜卿抬手,止住了身后黨項武士的動作。
他心知若在此地動粗,即便占得一時便宜,也徹底壞了國相交托的大事,反而于大局不利。
畢竟,作為第一批使者,徐舜卿已經完成了向宋國宣告夏國廟堂易主的任務,卻沒有隨隊返回夏國,就是因為他熟悉宋國的情況。
國相的意思便是讓他協助第二批使者,在這次屈野河劃界事件的外交事件里橫生枝節,且不局限于屈野河劃界本身,盡一切手段為夏國爭取主動權。
徐舜卿今日有此舉動,便是打算另辟蹊徑。
只要能憑借他蠱惑人心的話術,招攬到一兩個失意的宋國士子,然后再精心設計出一些給宋國潑臟水的事件,就可以起到很好的宣傳效果。
這件事情做得漂亮,足以成為其返回夏國后繼續向上晉升的資本。
而徐舜卿此時闖入私宴,不動手,語言交鋒,還能說成是打算以文會友,只不過是性情了一些,故才顯得有些冒失。
但若是他下令讓手下把人打了一頓,尤其是其中還有宋國的新科省元,那么夏國在外交上瞬間就會陷入到極為被動的境地.這相當于拿自己在夏國的仕途開玩笑,而這恰恰正是徐舜卿最珍視的。
所以,徐舜卿忽地哈哈一笑,故作豪邁狀,指向陸北顧:“也罷!便請陸省元賜教一二!讓某看看,宋國省試拔擢的頭名,究竟有何等錦繡文章!”
他終究選擇了陸北顧。
畢竟蘇洵年長,即便他勝了,也難免落個欺負老者的名聲,同時對方是落第之人,勝了又有什么含金量呢?
而這陸北顧再是省元,也不過是個不足弱冠之齡的少年,文章火候未必能及自己這沉浸多年且早有準備的老手,若能當眾壓服他,效果肯定比勝過蘇洵強得多。
陸北顧面上并無意外之色,他從容離席,走到放置筆硯的條案前。
他的目光掃過那篇剛被徐舜卿放到旁邊的《英雄論》。
徐舜卿見狀,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撇,似有譏誚。
“徐御史書法得顏真卿之骨,確實非同尋常。然而,文中將張元、吳昊比作管仲、韓信,恕陸某不敢茍同。”
陸北顧慢條斯理地研墨,一邊給自己構思爭取時間,一邊閑談似地說道:“英雄之論,首重其心,其次其行,最末方是其遇。心不正,則行必詭;行不端,則遇雖奇,亦不過是鏡花水月。管仲、韓信,其心皆在天下安堵,其行皆在經緯乾坤,故能光耀史冊,而非僅以其功績而論英雄。”
“孔子適楚,孟子游梁,乃為傳道授業,明王道于天下,何嘗教人背棄父母之邦,以鄰邦之刃戕害故國之民?而張元、吳昊為泄私憤,引狼入室,致使西北邊陲烽火連年,百姓流離失所徐御史以文辭之美,掩飾不義之實,好比以錦繡覆蓋朽木,或許遠處觀之華麗,近看卻難免散發出腐朽之氣。”
陸北顧不等對方反駁,突然疾聲言道:“至于文中所言‘良禽擇木’,陸某倒有一問——若人人皆以‘擇木’為由背棄家國,那么當異日夏國勢微之時,徐御史是否也會另擇高枝而去?如此往復,天下還有何忠信可言?”
這突施冷箭般的一問直指要害,徐舜卿一時語塞。
楊堯咨忍不住擊節叫好:“說得好!陸賢弟此言,方是正理!”
徐舜卿眼見氣勢被奪,只好冷笑道:“好個大義凜然!既然如此,何不也馬上作一篇《英雄論》,讓徐某見識見識何謂宋人的‘正理’?”
“徐御史既然有意以文會友,陸某自當奉陪。”
陸北顧卻已不再看他,手腕懸空,凝神片刻,驟然落筆!
但見筆走龍蛇,墨濺銀鉤,一行行挺拔峻潔的行書躍然紙上,竟比平日更多了幾分銳利之氣。
他寫得極快,幾乎不加思索,顯然胸中已有成竹。
片刻之后,陸北顧擲筆于案,拿起那張素箋,直起身環視眾人,最后目光平靜地看向徐舜卿,朗聲誦讀。
“《英雄論》
蓋大丈夫之志,立身必有所守,處世必有所持。守則泰山不移,持則金石不奪,雖顛沛造次,終不叛其道,斯可謂真英雄也。
昔張巡據睢陽孤城,糧盡羅雀,析骸而爨,猶厲聲罵賊;顏魯公舉義旗,明知必死,奮髯直斥,挫逆胡之鋒。
二公知生之可貴,然寧蹈死而不屈者,所為何哉?英雄之立世,要在守志不移矣!
觀夫太公垂釣,非餌直鉤之趣;孔明抱膝,豈耽梁父之吟?窮達有命,遇合有時,才不見用可守時以待天命,不以不遇而易其操。
若夫懷才不遇,便生怨懟,挾外勢以覆宗國,引狼煙而禍桑梓,此非英雄,實國賊也。
史冊昭昭,可為殷鑒。衛律冠貂珥蟬,終貽犬彘之羞;中行說衣錦食肉,竟受醢菹之戮。縱得一時顯貴,終難免剖心之禍、斮脛之誅,豈不懼哉?
故曰:丈夫之氣,不因顯晦而殊;英雄之志,不為窮達所易。
昔蘇武持節北海,矢志不移;范公謫居鄧州,憂樂不改。此非外力所奪,非時勢所移,乃其志之所存,雖萬劫而不滅者也。
嗟爾丈夫,當慎所立!”
陸北顧誦畢,閣中一片寂靜。
那“嗟爾丈夫,當慎所立”的尾音,猶在梁間縈繞,字字千鈞,壓得人心頭沉甸甸,又仿佛有熱血暗涌。
程建用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聲音發顫:“好一個‘守則泰山不移,持則金石不奪’!這正是我輩讀書人的脊梁!”
蘇軾蒼白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光,他推開蘇轍阻攔的手,端起自己那杯一直未喝的酒,朝著陸北顧的方向虛敬一下,仰頭一飲而盡,飲得太急,嗆咳起來,眼中卻盡是激賞快意。
蘇洵撫須的手早已停下,他贊嘆道。
“立論正大,氣節凜然,引據精當,駁斥有力,可謂雄文矣!”
就連那些原本因落第而心思微有動搖的蜀地士子,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被這篇文章中磅礴正氣所感染,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這篇《英雄論》,不僅是駁斥了徐舜卿的謬論,更是給處于人生挫折之中的他們帶來了堅定的信念。
徐舜卿則是愣在原地,臉色由青轉白。
陸北顧臨場寫就的文章,不僅文采斐然,更關鍵的是立意高遠,牢牢占據了道德與氣節的制高點,將他那篇狡辯之文批得體無完膚。
尤其是“剖心之禍,斮脛之誅”這八個字,更是精準地刺中了徐舜卿內心深處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隱憂,一股寒意從他的尾椎骨升起,后背的汗毛全都倒豎了起來。
——自己會是什么結局呢?
巨大的恐懼,忽然在徐舜卿的內心浮現。
他嘴唇翕動,似乎想找出紕漏來反駁,可心神慌亂之下,竟覺陸北顧立論如山,字字砸在要害,任何言辭在這篇文章面前都顯得極為無力。
徐舜卿身后的黨項武士雖不明文章深意,卻也看得出誰吃了癟,不禁面面相覷。
而眼見徐舜卿愣在當場沒有任何舉動,就在有黨項武士實在按捺不住欲要發作時,忽然,樓梯傳來了沉重且整齊的腳步聲。
十余名頂盔摜甲的士卒,出現在了雅間門口,但當先的反而是一名腳踏黑靴的無須男子。
“是宋國的皇城司。”
皇城司是禁軍官司名,但說是禁軍,其實是情報機構,前身是起源于后唐的武德司。
宋太祖立國后,先后任命王仁贍、劉知信、王繼恩等心腹出任武德使,所謂“采聽明遠,每邊閫之事,纖悉必知”,便是多賴武德司刺探之功。
到了太平興國六年,太宗改武德司為皇城司,不受三衙轄制,成為皇帝直屬的情報機構,既負責宮禁宿衛又負責刺探監察,下轄數千精銳甲士以及不計其數的“察子”。
黨項武士們蹙緊了眉頭,顯然,他們的行蹤都是被嚴密監視的。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什么他們剛闖進隔壁沒多久,就有這么多皇城司甲士趕了過來。
為首的無須男子掃視了一圈雅間,目光停在徐舜卿身上:“徐御史怎么喝到隔壁來了?”
徐舜卿冷笑道:“怎么?呂押班連使者訪友都要管束?”
“非也。”姓呂的宦官不咸不淡地說道,“只是近日城中不太平,為保貴使安全,還請隨我等回驛館。”
他說話時,幾名宋軍甲士已不動聲色地封住了黨項武士可能暴起的路線,而他們雖未拔刀,但手都虛按在刀柄上,顯然訓練有素。
見此情形,徐舜卿面色更加難看。
他自知短時間內絕難寫出能壓倒陸北顧的新作,而皇城司的人又來了,再糾纏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今日種種算計,挑釁、招攬、炫文、激將,竟被這年輕的省元一一化解,反而成就了他的名聲”
看著神情淡然的陸北顧,徐舜卿心中苦悶,他猛地拿起桌上的酒杯灌下,酒液辛辣,卻壓不住那份惱羞成怒。
他放下酒杯,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拂袖轉身,對身后武士用黨項語低喝一聲:“我們走!”
說罷,徐舜卿竟不再看眾人一眼,兀自帶著那幾個彪悍的黨項武士,悻悻然快步離去,而皇城司也不阻攔。
見這些不速之客都離開了,宦官很有禮貌地行禮道:“在下皇城司呂茂,奉命監察夏使動向,既然諸位無事,那我等便也告辭了。”
陸北顧鄭重還禮:“多謝!”
呂押班擺了擺手,帶著人走了,還順手關上了門。
雅間內靜了幾息,隨即爆發出暢快的笑聲。
“痛快!真是痛快!”程建用幾乎要手舞足蹈。
楊堯咨重重一拍陸北顧的肩膀:“今日方知省元之才,不僅在科場,更在風骨!”
蘇軾大笑,竟自斟了一杯酒遞給陸北顧:“這篇《英雄論》,當浮一大白!”
蘇洵捻須微笑,看著被眾人圍住、神色依舊謙和的陸北顧,眼中欣慰之余,亦有一絲復雜難明的感慨。
今日之事,陸北顧應對得極好,不僅維護了他們的顏面,更守住了大宋士人的氣節。
而陸北顧卻并未流露出得色,反而眉頭微蹙。
徐舜卿的出現,以及他那番囂張的言語,雖是為了挑釁,卻也可能折射出邊境局勢的緊張程度,似乎比他從中書省文書上看到的還要嚴峻幾分。
“不過一跳梁小丑,狂犬吠日,何必因他敗了興致?”
崔文璟不知道陸北顧為何這般神情,但不耽誤他打圓場。
“我蜀中才俊將來是要上佐君王、下安黎庶的,豈能與此等人物斤斤計較?來,滿上!今日我等是為慶賀,為餞行,休要讓蠻夷之徒擾了心情!”
眾人聞言,心神稍定,紛紛舉杯響應。
經此一鬧,方才那點離愁別緒似乎被沖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仇敵愾、榮辱與共的鄉誼。
窗外,汴京的夜色已深,遙遙一望,萬家燈火如星子般鋪展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