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再見項羽時,這個年輕人渾身更黑了幾分,甚至還有些曬傷。
項羽將一張布放在范增面前,道:“這是桓楚的信。”
范增讓小童給項羽身上的曬傷擦著藥,而后他打開布看著其書信,信中所寫是桓楚今年在邊關做苦役的生活,以及諸多被發配邊關做苦役的楚國舊貴族的下落。
看罷書信,范增將這書信放到了項羽的面前,吩咐道:“這件事你去做。”
見項羽還不明白,范增也才認識到這個項羽其實沒這么靈醒,又嘆道:“也不知道他從何處找到了墨,寫了這書信,想來是他記住了那些經受苦役的楚國舊貴族的下落。”
“將他們記在心里之后,又將這些事寫了下來,這么小的一塊粗布,卻將字寫得密密麻麻,也不知他寫的時候有多么小心翼翼,你以為桓楚寫下這些楚國舊貴族是為了什么?”
項羽還是沉默不言。
范增道:“秦雖一統天下了,但如今的新帝允許保留楚地的文化,他們允許老朽在這里教授楚學,我們的楚國雖說不在了,楚國的貴族也不在了,但楚人還在,以后的楚人是秦人,但他們的祖先依舊是楚人。”
“你拿著這塊布,去尋找那些發配苦役又被放歸的楚人,將他們護送回家,有些失去家的,你幫助他們重建,他們或許依舊痛恨項梁,但你項羽要不要彌補項梁留下的后果,這些也都由你。”
項羽拿過了這塊布,行禮道:“項籍明白了。”
范增了然點頭。
當天夜里,項羽就將桓楚留下來的書信又寫了一遍,記下了每個人的下落。
翌日,項羽就離開了關中,去尋找那些流落在各地的楚國貴族,賠罪也好還是帶他們回楚地也好,這都是項羽自己的事了。
每天早晨,范增都會坐在潼關城前。
稂前來教書,見到了坐在城門前的老先生,便也坐下來道:“那個項籍呢?”
范增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回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稂道:“真是太可惜了,我還不知道那項籍長什么樣子。”
范增又道:“你早知道他進入了城中,還放任到現在,你早就買通了這里的郡守?”
“老先生,我沒有買通這里的郡守,這就是郡守安排的。”
范增又是啞口無言,不知為何,面對狡猾夫子稂,他有些想念傻憨憨的項羽了。
不過,項羽此去恐怕真的不會回來了。
稂道:“新帝下達的新政已實行有三月了,關中各縣都施行得很好,你看看如今識字的人有多少?”
范增瞅了他一眼,道:“嗯,人們擁戴新帝,自然也會擁戴新帝的政令。”
稂道:“我們的皇帝常言人要自愛,再去愛他人,而后愛天下人,讀書識字是為了強大自身,強大自身這也是愛自己。”
范增冷哼道:“呵呵,你們的皇帝不喜荀子,愛讀墨子。”
“老先生,你又錯了!”
稂的語調又高了幾分。
范增煩了,一手黏著須,道:“你怎還不去教書,煩死老朽矣。”
稂去教書了,范增的四周又安靜了下來,只有潼關的城門口,偶有話語聲傳來。
直到陽光照在了整座潼關城,坐在城墻外的范增聽到了朗朗讀書聲。
即便是在稂或者是別人面前表現再輕松,身居關中的范增還是覺得自己與這里格格不入。
當年的范增一直以為秦與當初六國沒區別,只有親自來過之后,范增才知道為什么人們會如此愛戴這位皇帝了。
聽著城內的朗朗讀書聲,就連路過的商販都停下了吆喝,安靜地坐在一旁,只等客人來買吃食。
大抵只有周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有他范增自己與這個溫暖關中相差太大。
老了,都快不認識這個世間了,這里的世俗觀念也與范增以前所認知的不一樣。
渭南的另一頭。
敬業縣,章邯還在與叔孫通為建設釀造醬油的作坊用地發愁,豆子需要晾曬就需要大量的土地來晾曬豆子,這一曬就要從初秋一直曬到秋后。
各縣已將他們的第一批豆子收來了,縣里很快就堆滿了豆子,豆子一多又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正當眾人為此煩惱的時候。
小公子讓人將豆子曬在各家的屋頂,并在原本坑洼的地面上鋪上麻布袋子。
稂又道:“小公子,各縣還有不少豆子會送來,眼前這些安排好了,后續又該如何安置?”
“不安置。”禮道:“我們只收曬好的豆子,不收那些不曬的豆子,用他們的地給我們曬豆子。”
稂問道:“若各家又要加價又如何?”
禮道:“今年的豆子大豐收,各縣多半是連他們的庫房都放不下這么多的豆子,豆子的價格只會低不會高,至于我們給他們交出去的田賦,可以用我們收來的豆子抵扣,一來一回我們還是有富余的。”
章邯遠遠看著小公子,低聲道:“這小公子與新帝真是越來越像了。”
叔孫通道:“小公子自小就足智多謀。”
言罷,叔孫通又上下打量章邯,似乎在嫌棄。
眼前的問題解決之后,禮便讓人在縣的路口搭建了一個臺子,用于收豆子所用。
忙到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撒滿了整片關中,火紅色的夕陽光照在禮的臉上。
禮正在拿著一張紙。
叔孫通問道:“大公子在信中是如何說的?”
禮將書信遞給老夫子,解釋道:“兄長從長城的最東端走到了烏鞘嶺,他說還要去河西走廊看看,看看大秦最西端的馬鬃山。”
叔孫通低聲道:“這長城有多長啊,讓這孩子走了一年。”
禮望著北方道:“這萬里長城,禮也去走一遭。”
從小公子身上表現出來的生命力,讓叔孫通尤為羨慕,這就是少年氣,一種別人能做到,他也一定能做到的勇氣。
這位小公子心中還是很仰慕他的兄長。
因大公子衡能領著數百人就與章敬沖入東胡的王廷,殺得東胡匈奴人片甲不留。
禮道:“好男兒,就要登萬里長城,北望匈奴,戍守邊疆,保衛家國。”
聽著小公子的話,叔孫通沉默了,這一次沉默了許久,孩子們一年比一年年長了,也一年比一年懂事了。
隨著他們長大了,叔孫通是真的感受到自己正在一年年的老去。
夜里,禮對叔孫通道:“潼關的伏生老先生收弟子了。”
伏生是當初與叔孫通一起入秦的博士,這些年一直留在潼關城修書為己任,如今發往各地的諸子書籍,多數都是經過伏生老先生修撰的。
“收誰當弟子了?”
“是我的好友,晁錯。”
叔孫通搖頭道:“沒聽說過此人,有何建樹啊?”
禮回道:“晁錯精通商君之術,通曉百家典籍。”
叔孫通笑呵呵道:“他伏生倒是有傳人了,這人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有心力教弟子。”
禮又道:“老師也不老,等我長大了,我的孩子也讓老師教導。”
聞言,叔孫通又笑呵呵道:“教會了你們,老朽就不教了。”
見禮神色有央求。
叔孫通還是搖頭道:“不教了,不教了……”
翌日,秦的大公子衡走遍萬里長城的事跡幾乎傳遍了潼關城,誰讓在當初的同齡人中,公子衡與章敬就是同齡人中的翹楚。
這兩人當年在潼關的一言一行都頗受人們關注,現在時隔兩年這兩人的消息再一次傳入潼關,自然引起了轟動。
要知道,公子衡與章敬是潼關城第一批主動去軍中的學子。
而且公子衡還是皇帝的兒子,秦公子都敢登萬里長城,走萬里路,這不就是一種表率嗎?
也不知道是誰在潼關城倡議,以后潼關城出去的學子都要登萬里長城。
學子們開始以入軍戍邊,登萬里長城為己任,十五六歲的孩子總是有一腔熱血,當他們被一件事感動,往往就會有十分堅定的信念。
此刻,西北的馬鬃山。
衡從烏鞘嶺就快到馬鬃山了,山腳下還有大片的草地,但從這里再往北方看去,遠處是一片戈壁,有風吹過還會卷起一片黃沙。
衡騎著駱駝來到馬鬃山下,翻身下馬看著以前留在這里諸多痕跡。
涉間親自護送著小公子來到此地,至于為何來此地,小公子說他的爺爺能親自西巡邊疆,歷代秦王也有西巡先例,他也要走遍大秦的邊疆。
當初聽到這話,涉間還挺佩服這位公子的,走萬里長城來到烏鞘嶺,確確實實把秦的北方邊關走了一遍,更何況這位公子還打過東胡匈奴人,戍守過賀蘭山。
這位公子的毅力十分好,一個有毅力有決心的少年人,定是受長輩喜愛的。
衡道:“當年冒頓就是在這里殺了月氏王?”
涉間回道:“正是,只可惜當初末將來晚了,沒攔住匈奴王。”
衡望向西方,道:“前方就是月氏人的地界了?”
涉間道:“還不是,有幾處要道被西域諸國拿著,這些事太仆丞韓信所知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