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個新政令,這似乎就是新帝每年要做的事,而這些事從來不是用來給新帝自己或者是王侯享樂的,也沒有增或減免賦稅。
反而是一件看起來吃力不討好的事,掃盲?
范增覺得,一旦開始掃盲,各縣的縣吏又要怨聲載道。
可一想到,現在的秦地官吏已熟悉了新帝的嚴苛,也不會有多少抱怨的。
范增雖說被太學府招為學士,也算是學士府的一員,但他還是不愿意去太學府任職,而是住在稂安排的屋舍內,打算在潼關住一些時日。
走入屋舍中,范增又看到了項羽,他正將一張還熱乎的餅與一碗豆漿放在桌上。
而原本該安排這里的起居的小童則站在了一旁。
面對范增,項羽行禮道:“老先生,用飯吧。”
范增在案邊坐下,又道:“你不用做這些的。”
項羽行禮道:“這豆漿是關中的吃食,味道確實很好。”
范增喝了一口豆漿,感受著溫熱的豆漿流過臟腑,而后他又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
紙張已被卷了起來,范增將其放到了項羽的手中,低聲道:“這是桓楚的消息。”
項羽打開這張紙看著其上的地名。
范增又道:“秦對每一次的苦役發配都有記錄,老朽讓夫子稂詢問了潼關郡守,當年確實有一群楚地的人犯被發往北方,有三百余人,雖不知桓楚是不是在其中,你可以去看看。”
“多謝老先生。”
見項羽又急急忙忙要離開,范增又喊住他,道:“慢著。”
聞言,項羽回頭看來,見到老先生遞來一塊銅制令牌。
范增道:“這是學士府的令牌,你且拿去,隨身攜帶,有了這個令牌各地的官吏都會善待你,如今的秦人都是很善待學士的。”
項羽再一次躬身行禮。
等這位項籍走出了書舍,范增依舊坐在自己的屋舍中,喝著還溫熱的豆漿,又咬了一口餅。
見身后的小童還站著,范增撕下半張餅,遞給他,又道:“吃吧。”
“謝老先生。”
范增吃罷站起身,就回了屋內的榻上躺著,打算小憩片刻。
這一路來其實項羽一直都在左右照顧著,當初之所以與稂那么一說,一來是為了保護項羽,二來也是為了提防秦軍的查問。
如今看來,當年楚人要反秦的事,在項梁死后以及發配了二百余楚地舊貴族之后,這件事就此結束了。
秦廷沒有繼續深究。
至少在這位新帝看來,反秦有罪首,而被帶動反秦的人只要他們沒有真的起兵,皇帝不會為難他們。
加之,如今的新帝即位之后,裁撤了大量的秦軍,大力恢復農耕與生產,這幾乎是告知全天下人戰爭結束了,秦軍不會再去攻打齊地或者是楚地了。
如今想來,放老秦軍回鄉的舉動很高明,不論是在操縱人心或是利在民生,此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三天后,關中各縣開始收糧食了。
稂與潼關郡守司馬欣坐在一起。
“你真的將消息告知范增了?”
“嗯。”
“他將消息告知項籍了?”
李左車行禮道:“回郡守,末將確實發現一人行跡從西北而去了。”
司馬欣神色更添了幾分謹慎,道:“需要提防此人嗎?”
見夫子稂沒當即回答,李左車插話道:“不用,末將確認過他只有孤身一人。”
司馬欣再看眼前的稂,笑著道:“當年你們這些少年人出走函谷關,如今回來沒想到你們都已成家了。”
稂道:“郡守看起來也沒有變老。”
司馬欣忽然苦笑,他道:“那是老夫年紀未到,有人說我們若老了,那就是一夜之間的事。”
稂點頭,問道:“范增如今在做什么?”
李左車行禮道:“今年關中的糧食豐收了,各縣還有祭祀,他老人家正到處看呢。”
正如李左車所言,范增沿著敬業渠而走,見到了阡陌成片望不到頭的田地。
這關中的八百里秦川好似是老天賜給秦的福地,種出來的糧食吃都不吃完。
秦人的孩子就是吃著這些糧食,才變得健壯的。
皇帝的新政下達之后,各縣果然都開始了掃盲,不論是孩童還是青壯年都要開始識字。
識字的過程很辛苦,但那些青壯年每天能認識一些字,也是極好的。
各縣為了完成皇帝的新政,可謂是各出奇招,其中不限于到處搶教書的夫子,或者是鼓勵縣民讀書識字,給予糧食作為獎勵,甚至還有縣令親自去教書的。
總之,若一個縣的人們識字不多,識字的人太少,就會被扣上掃盲失敗的名頭。
因執行評判的人是陳平。
陳平是關中各縣縣令心中最難纏也是最難對付的御史。
總之,對各縣的縣令而言,只要自己的縣識字的人比別的縣的多,那么他們縣就不算是掃盲失敗。
而落在最后的縣,肯定會被丞相府問罪。
因此,各縣的縣令,為此爭得是不可開交。
倒是函谷關以東的各郡縣會寬松一些,丞相府也會酌情查問。
當范增正在為這一現狀覺得好玩時,便在敬業渠邊見到了陳平。
陳平知道范增之名,但范增起初是不認識陳平的。
在陳平的少年游學時期,就知道各地的名士中就有一楚地名士范增,是當年楚地的楚王都要敬重的人物。
可當初的陳平在游學時,并無建樹,自然也不會引起諸多這些人的注意。
陳平在敬業渠邊見到了這位老人家,行禮道:“陳平見過老先生。”
范增笑呵呵道:“你就是那個讓各縣縣令都畏懼的陳平。”
陳平也很感慨,他明明長得俊朗,卻偏偏成為關中酷吏的代表,甚至還被這位老先生取笑了。
心中縱使有不快,但如今已是覆水難收。
他陳平是酷吏的事實已無法改變,各縣的縣吏見到他也畏之如虎。
但新帝若需要他這樣的酷吏,陳平自然愿意成為這樣的人,對陳平而言,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這世上沒有無用的人。
一見面就被范增取笑了,這讓陳平對這位老人家越發討厭。
再一想這老人家都一把年紀了,而自己還年輕也就不與他計較了,去了下一個縣繼續巡查。
范增成了潼關城一個閑散的老人。
關中確實很忙碌,有些人一頭白發了,還在田地里忙活,也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
只有范增這樣的人,只能清閑地看著人們忙碌的樣子。
潼關城也有老到不能勞動的老人,范增會與這些老人家走在一起,說一些老人家該說的話。
可這些人沒有當初瑯琊縣時,與夫子稂能高談闊論的自在。
這些老人家所說的多數都是一些閑雜之事,說起治國大事他們是不懂的。
范增又不想去太學府,只有夫子稂來看他時,范增還能與他議論一些治國之事。
夏收之后,每天都會有裝車的麥子被送到潼關城內。
潼關城內有很多糧倉,每年夏季時,這些糧草都會裝滿糧食。
而關中的酷暑也是真的熱,人們為了躲避這酷暑,一天之中只有早晨與傍晚才會出門。
而今天,隴西的一片黃土上,有一人正在走著。
酷暑之下,這人腳步絲毫不減慢。
烏鞘嶺北面的長城邊,正有一群苦役正在搬運磚石。
直到夜里,桓楚終于喝上了一口清涼的水,被曬得有些泛紅的皮膚似乎也開始降溫了。
平日里,這里不會有外人來走動,除了往來的秦軍。
桓楚正吃著餅,他聽到了大營外有話語聲,似乎是有人來了。
身側的幾人紛紛向外看去,桓楚也看向外面,直到來人被放入大營,桓楚看清了來人,忙站起身,呼喊道:“項籍?”
項羽的目光掃過這群苦役,目光落在一個干瘦的男子身上,便上前道:“你還活著?”
桓楚忽然笑了,感受著落在肩膀上的大手傳來了溫度,他道:“你怎來了?”
項羽看向身后,那些秦軍已經走遠了,但依舊不能帶桓楚離開。
項羽先是領著桓楚走到大營的一角。
桓楚道:“從楚地的吳中來到隴西,東西兩端上萬里地,你是如何來的?”
項羽解釋道:“我先去了瑯琊縣,見范增老先生,老先生來關中,我也來了。”
“老師來關中了?”
項羽頷首。
桓楚低聲問道:“老師他……”
項羽道:“老先生一切都好,你放心。”
“再有六年。”桓楚又道:“再有六年我就能去結束苦役了。”
“嗯,到時候你還可以回到老先生身邊。”
言至此處,項羽面對桓楚心有愧疚,他道:“當年的事……”
桓楚也放低眼神,又道:“那是項梁的決定,與你無關。”
項羽一時間無言。
“天色不早了。”
不遠處傳來了秦軍的話語聲。
項羽抬眼看去喊話的秦軍。
桓楚從懷中拿出一塊布,放入項羽的手中,交代道:“勞煩交給老師。”
項羽拿著布,重重頷首。
桓楚已走到了那秦軍的面前,笑呵呵地賠著不是。
當項羽再回到潼關,在酷暑時節橫穿關中,就算是他項羽再勇猛,也會被熱得掉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