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公子高的話語,范增站在一旁沒有言語,除了眼神余光看了眼稂后,繼續閉目不語。
徐福繼續與公子高說著他如何帶著人在齊郡抓捕田氏兄弟。
當年田氏兄弟在狄縣還是有勢力的,因田儋在地牢中身患重病。
在徐福的解釋中,田榮其實是個很心思很周全的人,躲了許多年都沒被秦軍發現。
但田橫得知兄長田儋在地牢中病重,這才帶著幾百個壯士要沖撞縣府。
徐福在審問一些與田橫共同起事的人,人犯交代:起初田榮阻止過田橫,不能沖動行事。
但田儋的病重是事實,徐福讓人請了大夫給田儋醫治,其間有人告發了田橫的蹤跡。
與田橫共同起事的人有六百余人,田橫也答應過他們,一旦大哥田儋死了,就立田儋的兒子為齊王,并且自立封國,讓追隨的人從此都是大將軍。
許諾是有了,可六百人并不是鐵板一塊,還是有人走漏了風聲。
徐福感慨道:“這世上從來不缺有野心的人,卻缺少有野心且依舊謹慎處之的人,田橫此人,難成大事。”
徐福給田橫下了套。
田橫見縣府防備空虛,帶著人闖入其中,他確實見到了田儋,不過那是見到田儋的最后一面。
田儋也不過是在奄奄一息中,看了一眼田橫。
隨后,等田橫反應過來,徐福已帶著大隊秦軍包圍了縣府。
這一次,田橫帶著他們的壯士們在縣府里與秦軍廝殺,最后田橫幾乎是一身是傷,他殺出了縣府,但也重重摔在了縣府外。
徐福低聲道:“平原縣的縣民找到了田榮,在縣民的圍追下,田榮逃亡東阿縣時,跳入水中,沒力氣游到對岸,淹死了。”
稂與范增走到了瑯琊臺外。
“你不是一直想見公子扶蘇嗎?他是公子扶蘇的弟弟。”
范增反問道:“嗯,他有幾分公子扶蘇的風范?”
稂很不喜歡范增的反問,每一次這位老人家自覺沒理時,他都會反問。
見稂神色不悅地往瑯琊臺下走,范增跟上腳步道:“你若現在有清閑,不如老夫與你一起去關中。”
稂繼續往前走著,不想搭理這個老家伙。
范增道:“你怎不理老夫?”
稂見對方跟了上來,又道:“你的弟子跟著項梁一起在秦軍抓捕的名冊上,就不擔心嗎?”
范增道:“擔心有什么用,等老夫的弟子也被抓了,秦軍就會來抓老夫,受弟子牽連,老夫被抓去咸陽,就能見到公子扶蘇。”
老人家看得很開,就連他弟子的死活都不管。
稂走在沙灘上,衣袍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忽然又覺得這個老人家真的不在乎弟子的死活,他吃好睡好,甚至還胖了一些。
“公子高要編寫史書,你難道不想看看公子高所寫的楚國史書?”
范增嘆息一聲,道:“這有什么好看的,楚國那些事拿出來太丟人了,嗯……老夫都覺得丟人。”
公子高到了瑯琊臺之后,風雪就大了許多,齊郡又下起了冷流雪。
這是公子高在瑯琊縣所過的第一個冬天。
到了夜里,冷流雪被大風吹著落在這片海邊。
公子高坐在油燈邊,正在書寫著關于田氏兄弟的事跡。
當公子高提筆沾墨,發現硯臺又結冰了。
也不知夜色有多深了,外面的大風雪吹得窗戶似乎要被掀翻,公子高再一次拿起徐福遞來的卷宗,仔細看著。
翻看著瑯琊縣的卷宗,公子高又看到了當年父皇帶著兄長東巡,以及兄長在瑯琊縣所做的事。
這場雪下了兩天才停,好在徐福提前讓人準備了糧食,還有不少凍魚。
不然被大雪困在瑯琊臺的這兩天,高都不知道該吃什么。
高想推開瑯琊臺大殿的門,一推之下發現很吃力,用力推了推有雪從門縫落入殿中,先是陽光,之后就是寒風從門縫鉆進來。
公子高又用力推了推,直到沉重的木門推開,外面的積雪已埋到了腳踝。
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公子高踩著積雪走到大殿外,已有不少人正在清理積雪。
公子高想著跟著父皇當年東巡的足跡再走一遍,看看當年在東巡的路上,父皇與兄長都做了什么。
當海邊逐漸有了人走動之后,公子高也下了瑯琊臺,與這里的縣民交談著。
今天,公子特意沒有讓人跟著,也不讓人護衛,而是穿著尋常人家的衣服,與縣民們交談。
六國已不在了,如今六國的舊址被拆除,現在已全部建成了大秦的縣府與大營。
當年六國的諸侯王也都不在了,他們有的被殺,有的被處死,還有的死在自己的臣子殘害中。
至于六國的舊貴族,可能有很多人也死了,還有一些隱姓埋名的活著。
但這些都已成了土,想要再追究……也都是一些旁人的述說。
如果執意地去尋找有關父皇的一切,公子高就會發現,父皇所追求的應該是一個很遠大的理想。
但,高從未聽父皇說過理想,也不知道父皇所追求的還有什么。
甚至在看了皇兄的書籍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理想是什么。
而如果去追究有關李斯的一切,就會發現其實與李斯相關,都是一些抱負,那種要施展才華野心,以及在他成為丞相之后,大力施展著皇帝的政令。
而若究竟六國的舊貴族,則會發現他們這些舊貴族之間有著很多的恩恩怨怨,這種恩恩怨怨一直延續至今。
高不知道項梁為什么要殺了韓終,韓終明明只是一個齊魯博士,說不定當初齊魯博士散了之后,韓終是去投靠項梁的。
也可能是韓終的命不好,他信錯了人。
但若韓終也跟著項梁反秦,其實他死的也不冤,可至少在他死之前,他韓終沒有反秦啊。
秦軍追查齊魯博士的死因,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他還是大秦的臣子。
殺害一個齊魯博士,這罪過太大了。
項梁也一定會死。
有關項梁的一切,公子高也想知道,他想用一種旁觀人的視野,看著項梁的一生與他最后的下場。
項燕大將軍過世之后,項梁如何活到現在,以及項梁帶著他的項氏族人都做了什么,以及留存至今的楚國舊貴族是如何看待項梁的。
高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問題。
“兄長的話很重要,我應該多聽聽人們的聲音,庶民的話語是一定要聽的,只有庶民才是最純粹的,而他們過得好與不好,是自己切切實實看到的。”
因此,在編寫列國滅亡之前的史書,高可以通過各種卷宗書寫,但列國滅亡之后的史書,他需要通過庶民的話語來書寫。
到了午時,高來到了稂教書的海邊,這里有一個村落。
按照瑯琊縣的縣志,這里以前是一片越民居住的村落,只是當年父皇與兄長來了此地之后,將這里保留了下來,依舊給這些越民居住,但此地依舊是瑯琊縣的管轄,他們是越民,但他們更是秦人。
高見到了一個姑娘,她看起來與自己同齡,便與她交談起來,這個姑娘叫作磲兒。
磲又是美麗的貝殼的意思。
高確實見到了稂的屋前有數不清的貝殼,以前的越民是可以用這些美麗的貝殼換糧食的。
“我覺得你的名字不是美麗的貝殼,你的名字深意應該是不可或缺的珍寶。”
她咧嘴笑著道:“你們這些從關中來的人,真的很有意思。”
“有意思?”高想了想,又道:“你覺得關中的人都是這樣的嗎?”
“我見過公子扶蘇,我覺得公子扶蘇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子。”
“難道你們越民的男子不好嗎?”
又經過一番談話,高大概明白了,她所言最好的男子是對他們最好的男子。
公子扶蘇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村子,按照秦律來說這里不過是個鄉里,但公子扶蘇承諾給他們一個安居的家,這對他們而言是最幸福的事。
過去了這么多年,這里的人們還記得公子扶蘇。
高望著那座書舍,書舍中有兩位夫子,其中一位就是稂。
稂已成家了,而且他有一個兒子與一個女兒。
“只要支教還在,這個書舍還在,這里的人們就會一直記著公子的。”
高又道:“兄長讓我多聽庶民的講述,這史書不能只寫王侯將相的恩恩怨怨。”
稂又道:“在南面一座船塢,徐福每天都會去那里,每年會造三艘大船。”
“難道真的要尋仙島?”
稂道:“尋仙島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的,這些船當然不是為了尋仙島的,是為了連接楚地,為了運送糧食的。”
說起了仙島,稂又說起了一件往事,這件往事也是徐福說起的。
“徐福想要遠航,他想要去更遠的地方看看,為此他就需要更大的船。”
高道:“這是徐福親口說的?”
稂道:“他曾經是這么想的。”
高當然沒有親自去問徐福,他在外走了一天,見了很多人,說了很多話,回到瑯琊臺已是深夜,他坐在油燈邊繼續書寫著今天所聽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