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肅殺,整個幽州都如同秋風吹過之后的庭院,一地枯枝敗葉。
盧氏的莊園之中,劉靈助再次找到了盧文偉。相比于之前見他之時,此刻的盧文偉換上了一件略顯厚重的絲綿袍服,見到劉靈助,臉上的笑容堆滿了。
劉靈助見了,心里卻高興不起來。
曾經他與盧文偉攜手起事之時,可從來沒有見到過如今盧文偉臉上“客套”的笑容。
“刺史前來拜訪老夫這么一個閑散之人,真是讓老夫受寵若驚。”
聽了這話,劉靈助臉頰微微抖動了一下。
盧文偉將他從莊園門口引到了自己府中的正堂,禮節周到、隆重,卻沒有一絲的人情味。
完全就是公事公辦!
盧文偉態度讓劉靈助心中感到越發的焦慮。
這些日子以來,劉靈助與高歡斗得就差火并了。
幽州的其他勢力,武川一系早就撇清了干系,一些小的世族即使下場了,可都無足輕重。
劉靈助想要的乃是盧文偉的幫助,他在幽州振臂一呼,局勢才能翻轉。
可如今盧文偉這態度,已然是明白告訴了劉靈助,他是不會下場的。
“休族,你我當初攜手起事,共誅爾朱氏,如今,真的要如此生疏么?”
劉靈助看著盧文偉,面頰帶著一絲哀戚之色。他知道,如今他唯一的籌碼就剩下了當初和盧氏的那一點情誼了。
盧文偉聽了這話,卻是微微一笑。
“孝莊暴崩,爾朱肆虐天下,我等舉義,乃為大義,何有私情?圣人云‘功成名當身退’,老朽今朝歸隱田園,早已不問世事了。”
劉靈助聽完,知道這一點情誼在盧文偉那里已然是蕩然無存。
當下,他拱手告辭道:
“那我就不打擾了!”
劉靈助走出了盧氏的莊園,看著身后那田園牧歌一般的場景,心中有著一絲的無力感。
年輕之時,劉靈助在這范陽城中坑蒙拐騙,看著那些范陽盧氏的子弟,只覺得迂腐不已。
到這世道混亂,各方諸侯并起,劉靈助覺得范陽盧氏乃是可以借助的力量,故而在河陰救下了范陽盧氏出身的幾位公卿。
如今,繁華過后,再回首,劉靈助已然走到了生死邊緣,然而范陽盧氏依舊是范陽盧氏。
這座經歷了戰火的莊園,和劉靈助少年之時見到的似乎沒有什么差別。
不是他能撼動得了的!
“如何了,族叔如何說?”
一回到自己的大本營,范陽盧氏的幾位子弟便湊了過來。
屋中十數人,有漢人也有胡人,都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劉靈助卻是不語,只是道:
“你們的族叔上一次如何,這一次也一樣。”
劉靈助上一次見盧文偉時,高歡還只是抓到了一個人證;劉靈助這一次見盧文偉,高歡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證據。
便是高歡此刻帶兵進城抓他們,他們也無話可說。
微妙的是,高歡懸著劍,對準了他們,卻是引而不發。
如此舉動,讓在場之人充滿了恐懼與絕望。
“那我們該如何?”
幾名盧氏子弟一屁股癱軟在了地上,在場其余的世族子弟也是滿是憂慮。
“若等高歡來殺,不若我們先動手。”
劉靈助的一句話,讓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注視向了他。
“我手中的燕州兵加上你們的部曲,足以撼動整個幽燕。”
“對,殺高歡。他死了,我等就沒事了。”
劉靈助卻是一笑,道:
“弄這么大的動靜,只殺一個高歡,未免小題大做了。”
劉靈助的一句話,再度讓屋中之人的心揪緊了。因為他們已然意識到劉靈助真正想要殺的人是誰了!
劉靈助卻是不急,很有耐心,一步一步的解釋道:
“上次刺殺高歡失敗,他已然有了防備。若不動兵,如何能殺他,可若動了兵,就不是殺一個高歡能停得了的。如今已不是爾朱氏主政之時,我等興兵,如同謀反。若不殺了大野爽,如何能休!”
“可我們如何能殺大野爽?”
劉靈助卻似成竹在胸,道:
“大野爽在魏州、滄州裝明君圣主,與民共樂,想要收買人心,進了幽州想必也是一樣。他的船隊相當龐雜,首尾難顧,只待他進入漁陽,我等立刻派遣騎兵,奇襲他的駐地,只要擒殺他,大事可成。”
“可大野爽身邊的護軍皆是以一敵百的精銳,若是不能拿下他該如何?”
“若一擊不能得手,當興兵占據范陽,北聯契丹、奚之軍,東引高句麗為盟,如此,方能與大野爽抗衡。”
眾人聽完,微微點了點頭,而劉靈助的最后一句話,也讓他們徹底放下了心。
“事敗,我等亦可退守草原,不失為盧綰。”
“諾!”
劉靈助見此,道:
“我等起事,為保萬一,當占卜以問天意。”
“造反還占卜,不吉就不造反了么?”
高歡的大營之中,收到了消息的高歡將一眾人召集起來,商量對策,尉景聽了消息,吐槽著。
司馬子如卻是一笑,道:
“他要造反,還是自己占卜,那能占卜出大兇之兆?”
司馬子如說完,在場一眾人都笑了出來。
在場的懷朔人起于寒微,什么人沒有見過,對于劉靈助這一套,他們根本不信。
“那我等該如何?”
眾人有些好奇,高歡是怎么弄到這個消息的。按理說,劉靈助要造反,這種事情應該相當機密,非親信不會托付。
高歡在思考時,眾人都在等待著。
半炷香之后,高歡似乎盤算好了,站了起來,宣布道:
“諸君,是時候讓天下之人知道我們懷朔人的忠義了!”
夜晚。
整個范陽城變得喧囂起來,宇文護從床榻之上起身,從一旁的蘭锜上取了隨身的配劍。
拔出手中的寶劍,宇文護感到了一絲的安心,走出了大門。
夜風之中,宇文護身姿挺拔,猶如門神一般。不一會兒,崔暹便急匆匆趕來。
“薩保,城外的鮮卑人炸營了。”
永濟渠完工之后,這些鮮卑戰俘被暫時安置在了幽州,等待處置。
“炸營”
宇文護覺得事情并不簡單。永濟渠能開通,近十萬鮮卑戰俘自然是主力。到了如今,幽州的鮮卑戰俘只剩下了兩三萬。
他們炸營,要干什么?
宇文護覺得事情不簡單,看向了崔暹,對方也是這個意思。
崔暹比宇文護想得還要更深一層。
“會不會是有人勾連內外,意欲謀逆?”
“你是說劉靈助!”
在聽從了宇文泰的話,將與劉靈助牽扯較深的人都交給了高歡之后,宇文護便打算袖手旁觀。
不過讓宇文護有些詫異的是,高歡沒有落井下石,對這些人的事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全然沒有對劉靈助那般錙銖必較。
武川人與懷朔人不對付,可高歡賣了面子,宇文護也不好不接。此后,宇文護非但沒有阻攔高歡等人,暗中下絆子,還幫了高歡等人,與劉靈助徹底切割了。
崔暹點了點頭,道:
“若是真是如此,劉靈助恐怕不會只對付一個高歡。”
崔暹剛剛說完,便有甲士前來通報,如今宇文泰的東北道大行臺府外,正有人馬聚集,欲行不軌。
崔暹與宇文護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的動作好快!
范陽大亂,作為主謀,劉靈助此刻并不在范陽,而是在漁陽,親自指揮騎兵,意欲擒殺李爽。
于劉靈助而言,能不能拿下范陽根本不重要。
他自始至終,只是為了等待李爽進入幽州,完成今晚這一擊。
成了,天下大亂,劉靈助做的那些事情自然不會有人再追究,說不得他便可以趁勢再起,席卷河北。
至于說什么一擊不成,占據范陽,勾連契丹、奚、高句麗的話,不過是為了安撫這些家眷、產業都在幽州之人。
劉靈助很清楚,若是一擊弄不死李爽,那么李爽的反擊根本不是他能承受的。
到時候,李爽根本不會給他們機會,帶著家眷、財貨跑路。
在劉靈助的計劃之中,若是這一擊沒有成功,他會立刻逃遁,前往契丹,如今在范陽作亂的那些人只是擾人耳目的棄子。
一千騎兵,卷甲銜枚,悄然接近了夜火之中,漁陽郡中秦王的行在。
劉靈助騎在馬上,很清楚,他的目標如今就在前方的營地之中。可他的心,還是不爭氣的跳動了起來。
從馬邑開始,劉靈助初見李爽之時的場景一直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自那時起,劉靈助所有的謀劃都被李爽打亂了節奏。而他,卻拿這位太平寨的土匪首領毫無辦法。
這些年來,看著李爽一步一步向前,漸漸奪取了北朝這半壁江山,劉靈助陷入了自我懷疑。
便是如今,劉靈助依舊有些膽怯。
他深吸了一口氣,夜晚的寒冷沁入心脾,口中低語。
“金刀之讖,說得便是我,我才是天命所歸!”
近乎自我催眠一般將話語輕輕念了幾遍,他的心緒才穩定了下來。
而后,拿起了袖中的哨子,放在嘴邊吹了起來。
清脆的聲音響徹夜空,一千騎兵從高處席卷而下,朝著夜火之中,河流之旁的營地沖殺而去。
騎兵沖過了浮橋,有那一剎那,劉靈助以為大功將成。
然而,就在他那一千騎大部分渡過了浮橋之后,異變突生。
營地之中,弩矢猶如雨下,沖在前方的騎兵,倒下了一大片。
劉靈助見此,閉上了眼睛。盡管事前劉靈助早想過了這種可能,可他真的試了之后,看到了這一幕,心才徹底死了。
李爽早有準備!
“大野爽,不管何時,你終究是不露一點破綻給我輩!”
劉靈助自嘲的笑了笑,睜開了眼睛,目露兇光,咬牙切齒道:
“可恨!”
劉靈助說完,根本不管前方正在劫營的大部隊,縱馬而逃,不帶一點猶豫。
天未亮,戰火已息。
“賀六渾,我們來晚了,劉靈助的人都被收拾了。”
尉景抱怨著,高歡卻是笑道:
“不晚,救駕這種事,來的太早反而不好。”
高歡帶著一眾人,策馬而來,面對著一眾警戒的護衛,大聲道:
“我等知劉靈助謀逆,特意前來護衛秦王。”
高歡說完,浮橋上的護衛前往營地去通報,不久之后,侯莫陳崇走了過來,道:
“上將軍,大王吩咐,你一人進營便可,其余人馬,在旁休整,炭火熱食,將會送來。”
高歡給了尉景一個眼色,自己下了馬,走上了浮橋,進入了營地之中。
一路之上,高歡走的很快。如今的他,頭發蓬亂,衣衫不整,臉上還沾了泥水。
靠近李爽的營帳,高歡不只加快了腳步,更是大聲呼喝道:
“大王如何了,大王如何了,賀六渾來遲了……”
高歡掀起了帳門,小跑了進去,滿肚子的話還沒有開口,就停住了。
“大王,得知劉靈助為逆,臣憂心——”
大帳之中,李爽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一個讓高歡不曾想到的人!
盧文偉!
見高歡如此,李爽笑道:
“盧公,本王就說懷朔人都是忠義之士,如何?”
盧文偉站在李爽一旁,臉上的笑容猶如花一樣,道:
“大王英明!”
高歡此刻有些懵了,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什么時候勾搭在一起的?
高歡看著這大帳之中無比和諧又有些詭異的一幕,沒有說話,站在了一旁。
盧文偉也沒有理會高歡,似乎已經跟李爽談了好一會兒了,繼續道:
“遙想當年,犬子隨陳留公李崇北征,為其帳下參軍,后又在陳留王帳下效命,若非爾朱氏兇頑,犬子也不會與陳留王離散。如今想來,甚是遺憾。”
李爽聽了,感嘆道:
“當年義父帳下,本王也是時常與盧兄相見,盧兄溫良,才華橫溢,本王也是受益良多。”
“犬子那微末伎倆,大王見笑了。”
盧文偉呵呵笑著,面容變得嚴肅起來。
“爾朱氏受誅,可國家亦是內憂外患,外有高句麗虎視眈眈,內有劉靈助這等亂賊為禍。朝廷不易,幽燕之地的世族愿獻上五十萬石糧、八萬匹布絹,以供資用,還望大王莫要拒絕。”
高歡在旁聽完,看向了燈火搖曳中看似老邁的盧文偉,心里咯噔一下。
老家伙,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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