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天微微亮,火被撲滅了,可高歡等人居住的宅子多半已成了廢墟。
宅子周圍,范陽的百姓正在看著熱鬧。
高歡以及一眾懷朔部曲,如今看起來十分狼狽。
昨夜的刺殺和放火之后,對方并沒有下一步的舉動,便是放火的人也逃得一個不剩。
高歡瞥了一眼周圍之人,其中不乏宇文泰麾下武川將領。
他們與高歡等人相識,不過此刻卻裝著很陌生,遠遠的看著,不發一語。
聲音最大的反而是前些日子里被高歡等人抓了又放了的世家子弟,他們在奚落著高歡等人的狼狽。
尉景等人聽了,怒意蓬勃,正欲動手,卻被高歡攔住了。
“這里出手,吃虧的是我們。”
高歡用鮮卑語說了一聲,尉景等人也只能按下了心中的怒意。
高歡心中,對于這場行動背后主使之人已然有了幾分猜測。不過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卻是主動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賀六渾,怎如此模樣?”
劉靈助提溜著兩瓶酒,出現在了高歡的面前,一臉詫異的模樣。
高歡瞇著眼,看著眼前這位鶴發童顏之人,臉上露出了笑意。
“昨夜仆從不小心走水了,讓劉公見笑了。”
“怎能如此疏忽,朝廷的重犯不要緊吧?”
劉靈助向高歡身后看了看,卻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人影。
高歡除了有一個遼東征討大使的名頭之外,還有朝廷臨時賦予的監察御史、使持節,能處置郡守以下的官吏。郡守以上,亦可上奏朝廷而后處置。
宇文泰也是一樣。
不過,強龍不壓地頭蛇,幽州畢竟是別人的地盤。
高歡吃了一個悶虧,但并沒有就此發作。
“不妨事,都在這里了。”
劉靈助點了點頭,若有深意道:
“那以后可要小心,別再走水了。”
高歡聽了,臉上笑容更盛,道:
“劉公放心好了。”
說著,高歡問道:
“不知劉公提著兩瓶酒,打算去哪?”
“前些日子帶了這馬奶酒給了賀六渾,這不想著給盧將軍嘗嘗么!”
“我怎么聽說盧老將軍不好這一口?”
“盧老將軍不好這一口,他家中之人總有人好這一口。”
劉靈助說完,便帶著酒水離開了。
尉景看著劉靈助,聽他說了一大堆,不明所以,問道:
“這老小子什么意思?”
高歡擺了擺手,道:
“出城,去城外的營地再說。”
高歡這次北上,帶了一千人,武備充足,就駐守在范陽城外。
到了營地之中,高歡與一眾人才松了口氣。
尉景心中的疑惑不解,問道:
“劉靈助那老小子是什么意思?”
高歡坐在桌案之下,笑道:
“他自然是來示威的。”
司馬子如在旁,聽了這話,問道:
“火是他放的?”
高歡猜測道:
“不是他親自放的,也是他在背后指使的。”
高歡說完,一眾懷朔人當即不淡定了。
“老子這就去將他抓了,看這老小子招不招!”
尉景想到了昨晚的遭遇,怒不可遏,當即就要發作,卻被高歡攔住了。
“他是燕州刺史,我們又沒有證據,怎么抓他?”
“那就這么算了。”
“不要學得跟那些武川人一樣,動不動就喊打喊殺。”
高歡這一句話,在場眾人都冷靜了下來。
司馬子如見此,勸道:
“劉靈助從爾朱榮時就經營幽燕之地,根基深厚,加上他背后的范陽盧氏,得仔細謀劃,不要沖動。”
司馬子如出身懷朔鎮省事,在一眾懷朔人面前還是有威望的。他開口,剛才還怒火中燒的懷朔人都冷靜了下來,齊齊看向了高歡,等待著他拿主意。
“劉靈助這老小子想要將幽州攪亂了,那就攪亂好了。”
高歡并不在意,反正這幽州也不是他的地盤。不過,有一件事情他還是很在意的。
“劉靈助這老小子狗急跳墻不奇怪,可他提到了盧文偉,似是想要將他也牽扯進去。”
司馬子如有些疑惑,問道:
“他們本來不就是一伙的么?”
高歡搖了搖頭,面色變得嚴肅起來。
“范陽盧氏棄車保帥,照道理說劉靈助也到此為止就可以了,可他卻沖著這么前,八成是這老小子這些年干的一屁股臟事洗不干凈,怕被我們翻出來。”
“那該如何?”
“幫他攪混水!”
眾人不解,但見高歡冷笑了一聲,道:
“他既然要扯,就讓他扯好了,將這河北世族和武川人都扯了進去,那也無妨。”
司馬子如有些憂慮,道:
“可要是真的被他扯進去了,我們這一千人在這幽燕之地待得住么?”
高歡聽了,有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道:
“宇文泰留下的鎮守范陽的那個侄子宇文護不是善茬,不會這么容易陷進去。他在旁邊看了這么久,也該出出力了。”
高歡說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意。
“若是他陷進去了,便更好了。”
清河郡。
崔凌的府宅前,宇文泰帶人等候良久,想要見崔凌一面。
不過,等了半個時辰,崔府的大門始終沒有動靜。
宇文泰不急,可他身后的一眾武川將領卻是等的不耐煩了,火氣都上來了。
“這老傖父太無禮了。”
劉亮怒聲吼道,被宇文泰看了一眼,卻又壓下了心中的火氣。
不久之后,府宅旁下人進出的角門打開了,從中走出了一名穿著布衣的老者,看起來像是管家一類的角色。
他走到了宇文泰面前,行了一禮。
“在下崔二,見過宇文將軍!”
“不用多禮!”
宇文泰的官職爵位都要比眼前這座宅子的主人崔凌要高,宇文泰主動拜訪,可崔凌卻不愿意見他,甚至將他在府外晾了半個時辰,派個下人出來打發他。
“主公病了,不能見客。宇文將軍所說,主公已然知曉。主公說清河崔氏乃是世家表率,若子弟有不法之事,該如何辦就如何辦,宇文將軍不必特意來見他。”
宇文泰身后的那些武川將領目光都可以殺人了,崔二也看到了,可他卻是袖手一揮,撇過了頭,趾高氣揚的。
“那我就告辭了。”
宇文泰壓抑著怒氣,回到了驛站之中。他沒有說話,他身后的武川將領卻是忍不住爆發了。
“什么世家表率,那老傖父裝什么,好像什么都和他無關一樣。”
“主公,要我看就直接沖進他府中,將他抓來訊問,看他還能如此么?”
宇文泰盡管心中怒火很大,可他清楚,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們找到的證據,的確牽扯不到崔凌。他如此做,自是有恃無恐。”
宇文泰出于北地,自小也從長輩那里聽說過以前的六鎮是如何輝煌,他們這些六鎮子弟是如何榮耀。
可為什么后來都沒落了呢?
都怪那些陰邪狡詐的漢人蠱惑孝文皇帝,讓孝文皇帝放棄了鮮卑人的傳統,去學漢人那一套禮制。
宇文泰小時候也曾將父輩口中的陰邪狡詐的漢人當做大壞蛋。
可隨著年紀漸長,加上親身見證六鎮禍亂河北,他對于父輩口中的陰邪狡詐的漢人的理解更深了一層。
當年的杜洛周、葛榮看似風頭正勁,可沒有河北世族的支持,都成了無根之木。
哪怕他們抓到了這些世族之人,也是多不敢殺,只能供著。
宇文泰那時年紀幼小,并不在六鎮兵的高層,只是在旁看著,第一次察覺到了他們父輩的描述好像不對。
到了如今,宇文泰有了更深層的領悟。
他是使持節、東北道大行臺、上將軍,可卻是連一個沒有官職之人的宅門都進不去。甚至,這人的侍從對待他身后戰功赫赫的將領,也是俯視著的。
“好一個清河崔氏!”
眾人聽著宇文泰著忽然的一句話,都有些不理解其中之意。
宇文泰卻是暫且按下了心中的憤怒與不平,轉而問道:
“范陽有信來了么?”
“有一封!”
宇文泰接過了自己侄子宇文護送來的信,看完,笑了。
“薩保坐不住了,看來這幽州比這里更加熱鬧。”
眾人聽了,都有些擔憂。劉亮問道:
“主公,那些懷朔人下黑手了么?”
宇文泰搖了搖頭,道:
“是劉靈助!”
“他?”
劉靈助與他們的關系不說多密切,也相當熟稔。
宇文泰見眾人模樣,提醒道:
“這些年,劉靈助送了多少女人給你們,你們都忘了么?”
眾人聽了,面露訕訕之色。
“主公,我們……”
宇文泰擺了擺手,示意不想要追究,道:
“劉靈助這廝本事不小,野心更大,如今怕是被高歡戳中了痛處,想要攪亂局勢。高歡這廝,也是推波助瀾,想要攪亂局勢。”
聽了宇文泰的話,眾人的怒火都上涌了。
如果說清河崔氏的所作所為只是讓他們憤怒與生氣,那高歡這幫懷朔人的作為就讓他們激發起了與生俱來的敵意。
“這幫懷朔人,看著我們加官進爵眼紅,就背后使陰招,有本事上戰場上較量!”
“就是,他們要攪亂幽州,我們也攪亂相州。”
宇文泰安撫了眾人,道:
“不要學得跟懷朔人一樣,動不動就想要攪來攪去。”
這話一出口,眾人馬上就安靜了。
宇文泰心中也有些意外,鄴城之中的懷朔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團結,密不透風。
要在懷朔人擅長的領域去擊敗他們,只是徒勞無功。
“那該如何?”
“告訴薩保,將那些與劉靈助有牽連的人都抓起來,送去給高歡。”
滄州。
永濟渠附近的村莊已然建了十來個,新建的村莊周圍開辟的田地并不多。
秦王府下百姓三百家為一團,居住在村莊之中。
李爽帶來的糧食,為他們解決了建造村莊之初的糧荒問題。
正當幽州、相州都風起云涌之時,滄州卻很平靜,甚至可以說到處都是田園牧歌之景。
滄州是均田制最初推行區之一。
均田制因為戰亂被破壞,如今李爽要重新推行,滄州反而比其他幾個州執行起來要簡單。
相州、冀州這些州人口密集,田地交錯,情勢復雜,鹽業興盛的滄州,世族的阻力小了許多。
李爽在滄州待得時間比其余兩州加起來都要長,將當地秦王府麾下的三萬戶百姓居住的村莊的一個個看了過去,同時,亦將滄州各郡縣城的官吏都換了一遍,又在浮陽、樂陵、安德設置了三座軍府。
六月,李爽一行到了章武。
此地有當年漢武帝留下的望海臺!
李爽帶著劉思夏登上了望海臺,望著遠方的渤海,李爽沒有多大的感觸,劉思夏卻是觸景生景。
她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海。
“據傳當年秦皇漢武,巡望海疆,欲海外求仙,便在此處。”
李爽看著情緒激動的劉思夏,絲毫不能領會她此時的感性,嘆道:
“要出海,不打下梁國,怕是不行!”
海的對面,有新羅、百濟、高句麗,還有倭國。不過以北魏的造船技術,想要建造大規模的船隊,橫渡大海,前往對岸,怕是做不到。
有這樣造船技術的工匠,在南梁,在建康。
如今往來在渤海兩岸與朝鮮、倭國的商船,載貨載人可以,卻難以承載數萬大軍的后勤補給。
劉思夏聽了,卻是完全聽差了。
“你也想要長生么?”
李爽聽完,卻是哈哈大笑。
劉思夏跟在李爽后面,像個跟屁蟲一般,勸道:
“聽我說,求長生完全是靡費。”
沒有理會劉思夏的話,下了望海臺之后,李爽見了百濟、新羅的使者。
百濟和高句麗出于一脈,都是扶余人建立的國度,而新羅則是當地土著三韓建立的國家。
他們都有著相同的處境,受到高句麗的威脅。
“參見大王!”
“不必如此!”
李爽將他們找來,也沒有多話,直接道:
“當日朝堂之事,你們都看到了,高句麗仗著遼澤天險,三年進貢,五年反叛,猖狂不已。本王也聽說高句麗這些年一直在南下,搶你們的土地。”
兩位使者看了一眼,局促不安。
李爽卻是笑道:
“本王不是要你們立刻反對高句麗,只要你們替本王帶一句話給你們的王。”
“請大王指教。”
“高句麗的大軍越不過遼澤,難道還越不過你們的郁里河、泥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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