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上將軍侯景自洛陽出,帶著賀拔勝、賈顯度等北將,進駐豫州州城懸瓠城。
兵馬輜重云集,號曰十萬。
懸瓠城自東晉時便是州、郡、縣治所在,北控汴洛、南通荊楚,又因汝水繞城三面,河道屈曲如垂瓠,故曰“懸瓠”!
當年拓跋燾南下,飲馬長江,可最后卻只能乖乖退走,有一個原因便是北魏軍沒有攻下劉宋軍的幾座重鎮,懸瓠城便是其一。
汝南王元悅叛亂失敗之后,這座州城便重新落到了洛陽的掌控之中。
侯景帶兵進駐之后,便與諸將商議軍情。
他們所要面對的形勢并不樂觀。
蕭衍這些年花小錢辦大事,成果不菲。
南梁的邊境防線從最危急之時被北魏壓在淮水不得動彈,到了如今,已經掌控了淮水以北大量的土地和城池,設了華州、西豫州、淮州、西徐州等十數州。
這些州郡作為淮水防線以北的戰略緩沖地帶,便是這一次侯景等人的目標。
“萬景,該如何用兵?”
賀拔勝看向了侯景,他心中早有了計劃,不過面對名義上的上司,賀拔勝還是給出了足夠的尊重。
“元欣那邊已然來信,我們大軍南下之時,彭城會同時出兵,攻打梁國的睢州、潼州和東徐州,以為策應。”
賀拔勝聽了,并不以為意。他很清楚,元欣的彭城兵的精銳乃是從關中帶過去的天策府武勛。這么短的時間內,他們便是吸收了徐州附近州郡的壯勇,能戰之兵也沒有多少,對梁軍造成的壓力有限。
侯景繼續道:
“我等率軍,則先取淮水以西數郡之地。我已經探過了,梁國的華州、西豫州、淮州等地,多為軍屯,士兵戰力低下,我等先取下這三州十數城,而后再圖東進。”
“如此,我愿為先鋒!”
賀拔勝拱手請戰,侯景笑道:
“如此,就有勞破胡了。”
賀拔勝等北人將領或許不能算是好人,可誰也不能否認他們的軍事素養。賀拔勝在北人之中威望甚高,卻也沒有專門與侯景對著干,要搶奪話語權。
因為他們清楚,此戰攻占的土地、城池,得到的財貨、人口,都是歸他們自己的。甚至,將來他們能否如南朝的北府軍一般,擁有較大的話語權,也取決于這一戰。
見侯景的戰略與自己所想要的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妥,賀拔勝當即便遵從了侯景的命令。
又商議了一番具體的戰術,眾人領命離開。
侯景看著賀拔勝等人離去這一幕,微微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帶著一股笑意。
“賀拔勝這幫北人這次是真的下本了!”
侯景是名義上的統帥,不過他的核心兵馬是從洛陽帶來的八百騎兵。其他的兵馬,都是北人一系的。侯景與其說是統帥,不如說更像是監軍,真正的指揮者乃是賀拔勝。
王偉在旁,見自家主公如此,道:
“洛陽的北人已然分成了兩派,斛思椿這一派勢大,賀拔勝在洛陽受了不少氣。如今,怕是想要依靠戰功翻身。”
亂世之中,任何舊有的格局終究會被打破。戰爭的勝負才是影響亂世的最大因素。
侯景聽了,笑道:
“這數郡之地怕是喂不飽賀拔勝這幫人,你說,陳慶之會率軍救援么?”
王偉的回答很是肯定。
“不會!”
侯景饒有興趣的看向了自家的謀士,問道:
“為何?”
“陳慶之的白袍軍在渦陽一帶,調過來要經過梁國太子蕭綱的首肯。梁軍至今還未調動,梁國太子應是想要讓自己的人馬先打這一仗。”
“若如你所說,賀拔勝怕是要占大便宜了。”
西豫州。
廣陵城。
身為南梁名將裴邃之侄,裴之高自幼便追隨裴邃南征北戰。
出身河東裴氏的裴之高年逾五十,不過卻時常被梁帝蕭衍委以軍事重任。
爾朱氏被誅滅之后,裴之高便被蕭衍調到了西豫州,坐鎮廣陵城,擔任西豫州刺史。
廣陵城所在乃是漢時的息縣,本為北魏所建,設有“太倉”,乃是北魏控制淮水以西的土地核心城池。
河陰之變以來,北魏與南梁邊境的一眾宗室重臣多有南下,廣陵城多次易手,如今落到了梁軍手中。
裴之高坐鎮廣陵城以來,整頓世兵,安定百姓,發展軍屯,穩定了西豫州的形勢,并且訓練了五千世兵。
南梁的世兵制總體呈崩壞趨勢,但一些州郡的世兵戰斗力還是挺強的。
究其原因,世兵的戰斗力終究是和軍餉掛鉤的。
在邊境地帶,軍屯不易被侵占。
加上裴之高的威望和他本人受到梁帝蕭衍的信賴,能夠保證西豫州世兵的待遇。
因此,將士用命。
自洛陽那邊欲興兵南下的消息傳來之后,裴之高一直在注意對方的進軍方向。
在得知大量的輜重被運送到懸瓠城后,裴之高便知道,西豫州將會成為敵軍的重點進攻地帶。
裴之高自幼征戰,曾經與北魏最為精銳的大軍多次交鋒,相當熟悉魏軍。
可如今,他要面對的對手卻不是當年他所熟悉的那支軍隊。
北魏大軍的精銳早已經在六鎮叛亂之中被消磨殆盡,剩下的鮮卑之軍,也隨著爾朱氏的戰敗,徹底被掃入了塵埃。
如今梁軍所面對的北方敵軍,乃是從關中殺出來的勁旅和這一支北人之軍。
這兩股兵馬,裴之高都相當的陌生,不曾交手過。
可裴之高清楚,憑借自己這方的五千世兵和少許的募兵,頂不住。
廣陵城城池堅固,地控南北,千好萬好,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它是北魏建造的,處在淮水北岸。
建造之初,便是對付梁軍。盡管裴之高坐鎮廣陵城后,有所變更,可缺點仍在,梁軍最精銳的水軍無法依托淮水抵御對方的騎兵。
裴之高相當的謹慎,第一時間便送文書去了壽陽,讓如今總管淮水防線的蕭綱發來援兵。
可援兵未至,裴之高便收到了賀拔勝率軍攻克西豫州數城的消息。
軍勢之猛,仿若摧枯拉朽。
“如何了?”
“將軍,賀拔勝分遣游騎,布于廣陵城周圍的軍屯!”
沒有淮水作為依托,北方的騎兵可以長驅直入,快要到廣陵城下了。
裴之高看著軍報,對于賀拔勝的動向感覺很奇怪。
“他要如何?”
賀拔勝并沒有全力南下進攻廣陵城,而是派遣大量的游騎,分于廣陵城周圍的要地。他的主力,卻一直停留在百里外的新蔡。
裴之高一開始并沒有想明白,可看著后續的軍報,得知賀拔勝將擄掠來的物資都集中到了新蔡縣后,便明白了。
“北虜就是北虜,自六鎮南下,進入了洛陽,依舊難掩這匪寇之性。”
“將軍,我等該如何?”
裴之高雖然為了戰事做了相應的準備,可也無法做到將西豫州之地全部堅壁清野的程度。
一眾將士很是氣憤!畢竟,賀拔勝所擄掠的物資,都是他們這些年辛苦經營而來。
裴之高知道眾人氣憤,可依舊保持理性。
從最初的戰報來看,賀拔勝麾下的騎兵,弓馬俱佳,戰力遠在梁軍騎兵之上。而且,梁軍的斥候遇到北人的輕騎,往往不能勝之,甚至連逃都逃不了。
雖然梁軍的水軍快艇能配合偵查,可畢竟范圍有限。這便導致了梁軍偵查的范圍越來越小了。
“等待太子殿下那邊的命令!”
裴之高的態度很簡單,這個命令他不能下。就算要作戰的話,也要等到蕭綱的援軍到來。
渦陽。
陳慶之作為西徐州的刺史,坐鎮渦陽,可對如今淮水以西的局勢很關注。
相比于南梁其他的將領,陳慶之是真的打進過洛陽,與爾朱榮所率領的北人之軍交過手的。
他很清楚,這幫北人之軍的戰斗力,也領略過爾朱兆、賀拔勝這等驍勇之將的戰力。
陳慶之將自己寫的信交給了屬下,并囑咐道:
“將這封信交給太子殿下,告訴殿下,北虜多詐,大軍不可追敵過深,最好依托城池、水軍,逐步而進!此戰,乃為長遠計,不可操之過切。”
“諾!”
陳慶之很清楚雙方的差距。
南梁雖然有重騎兵,可都配置在禁軍之中,數量稀少。州郡所在,能夠分到的都是西南的矮馬。
這樣的馬,運輸、偵查夠用了,可要用作騎兵沖鋒,卻是不可能。
而且,便是偵察兵,與北面的輕騎相比,差的也不是一籌。
這次交戰,西豫州的梁軍斥候遭遇毀滅性的打擊便是例子。
梁軍的優勢在水軍,可水軍的缺點是在固定的河道移動,用作偵查,多有不便。
淮水以北的河南之地,不是荊襄這等水系復雜之地,水軍戰艦若是不敵,可以躲進湖泊之中,躲避騎兵的追擊。
梁軍若是離開了城池、水軍的保護,以步兵為主體的大軍,很容易被對方的騎兵分割包圍。
不過,陳慶之的信剛剛送出去,他便收到了壽陽那邊的軍情。
“將軍,太子殿下已然下令,增援西豫州的援軍與西豫州的兵馬合軍,討伐賀拔勝。”
陳慶之一驚,問道:
“殿下為何如此急切?”
“聽說是江陵那邊送來的捷報,湘東王麾下大將王僧辯數戰數捷,已然攻下了涪陵等地,打通了前往巴蜀的通道。”
陳慶之聽了,有些錯愕,可也有些無奈。最后,只能下令道:
“集結大軍,隨時準備支援壽陽。”
建康。
“朕將淮水兩岸十數州之軍權都交給了太子,他便是這么報答朕的么!”
蕭衍異常的憤怒。
蕭綱派出去的援兵主動出擊,卻在淮水以北遭到了賀拔勝的痛擊,大敗,丟失了大量的輜重。
損失兵馬糧草尚在其次,可這次失敗直接導致了西豫州的丟失。
梁軍在淮水以北的數郡之地都落到了賀拔勝的手中。
面對著憤怒的蕭衍,一旁的朱異道:
“陛下,此戰固然有小挫,可殿下的護衛軍損失并不多,其中這個叫陳霸先的校尉,還獨自斷后,帶領士兵擊敗了賀拔勝追擊的騎兵,大漲我軍士氣!”
一般來說,想要讓朱異在蕭衍面前說好話,那人必須是給足了財貨。不過也有些例外,比如現在,朱異需要安撫蕭衍,平息他的怒氣。
蕭衍聽了,翻了翻戰報,問道:
“這陳霸先是何人?”
朱異拱手道:
“此人出身寒門,本為油庫小吏,聽聞陛下征募士兵后,應征入伍,之后隨著太子到了壽陽。”
蕭衍點了點頭,道:
“倒是驍勇之士,當大加賞賜,以慰將士之心。”
“陛下英明!”
蕭衍說完,又道:
“讓慶之率軍移防壽陽。”
“可如此一來,彭城那邊必有動靜。”
面對朱異的提醒,蕭衍并不擔心。
“彭城那邊無關大局,——關中可有回信?”
朱異遲疑了一下,拱手道:
“關中的使者到了,說是奉秦王之命,愿意與陛下商議合議之事。”
“如何說?”
“大野爽的使者說就以如今的情勢分界,還要讓我們每年給他們三十萬匹絹作為和談之資!”
蕭衍冷笑道:
“三十萬匹布絹,他的胃口不小啊!怎么不要其他的?”
朱異低著頭,拱手道:
“大野爽說我們用的鐵幣他不要,都換成布絹好了。”
蕭衍聽完之后,怒火中燒。
“他——”
好在最后一刻,蕭衍還是忍住了,沒有罵出來。
饒是如此,蕭衍還是氣得不輕。
此時,朱異上前一步,小聲道:
“陛下,關中那邊來了信,那人有動靜。”
蕭衍有些詫異,道:
“他如今還能有何作為?”
“不管成敗,總可一試。”
長安。
空曠的場地之上,正在舉行著一場馬球比賽。
周圍的樓閣之中,坐滿了長安的勛貴。
賀拔岳站在樹蔭下,目光并不在馬球賽場上,而是看向了閣樓上的主位——
李爽帶著元明月、獨孤如等后府的女眷,正在觀看著這場馬球比賽。
一人悄悄走近,來到了賀拔岳的身邊,輕聲道:
“夏王!”
“陛下答應了么?”
“夏王所需,我等可以給,不過恐怕難以保證夏王能離開關中。”
賀拔岳卻是搖了搖頭,目光之中帶著隱隱的仇恨,看向了李爽,道:
“我本來也沒有打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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