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豫州之北軍南下討伐南梁之事還沒有公開,可南梁那邊已然得到了消息。
數萬大軍的調動,相應糧草的征集,一應的跡象根本瞞不了南梁的耳目。
南梁為了應對此戰,也開始將大量的物資調動到了合肥、壽陽一線。
雙方都在緊鑼密鼓的準備著,不過私下里,建康與長安之間的書信往來越發的頻繁了。
夏日去,秋風進,建康的書信又傳到了長樂宮中。
不過此時,長樂宮內外卻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長樂宮本就是由一座位于浐水以西的無主的大型莊園擴建而來。
李爽接手這座莊園后,最先將之作為了駐兵之所,作為拱衛長安之東的橋頭堡。
利用莊園附近的果園、田地、獸欄,可以減少糧草供應,又因為莊園處在浐水以西,連通渭水,方便糧草供應,駐守了千余名士兵。
隨著李爽征戰四方,關中附近的危險被一個個解除之后,這座劃歸長安禁苑之中的莊園被擴建成了宮殿。
又因為漕渠開通,直通長樂宮前。作為長安東面的橋頭堡,長樂宮的作用也越發突出,駐軍也從原本的一千人增加到了三千人。
魏晉以來,世家跨州連郡,兼并土地,將莊園打造成了“世外桃源”,次一等的豪族莊園,也是塢堡林立,佃農數千。
莊園之外,胡人肆虐,民生多艱苦;莊園之內,風花雪月,盡可逞風流。
世家豪族能如此,在于莊園本身就囊括了相當多的生產活動。
世家豪族在莊園中心地帶建造塢堡作為聚集地,在塢堡周圍開墾良田,引水挖池塘,種桑養蠶,建造果園,養殖牲畜,乃至是開礦冶煉。
如此,莊園不需要通過與外部交易,便可以自給自足。
前身是大型莊園的長樂宮也是如此。
甚至,在漕渠開通之后,周圍被開墾的土地比之前更多了,將近八百頃。
宮殿引浐水之流環繞,于殿宇之北開鑿了人工池,除此之外,還建有桃園、葡萄園、梨園等果園,附近設有飛龍廄,養馬數千匹。
夏秋之際,長樂宮中的侍女在獨孤如、爾朱英娥兩名王妃的帶領下開始忙活,在長樂宮附近的葡萄園中采摘新鮮葡萄,洗凈之后盛放,打算釀造新的葡萄酒。
獨孤如、爾朱英娥都是從北地而來,精通各種生活技能,便是成了秦王府的王妃,也時常帶領著侍女養蠶紡織,以為關中婦女之典范。
相比之下,元明月對這些便生疏了許多。
身為當今北魏天子的胞妹,元明月因為父親謀反,自小長在掖幽庭,受了不少苦。可再差,那也是在洛陽,而且是六鎮之亂、河陰之變前的洛陽。
元明月自小受盡冷眼是真,可沒有學會多少生活技能也是真。
每每看著獨孤如、爾朱英娥在那里忙活的時候,元明月的心情就很復雜。
無他,李爽對此很是贊許。
關中作為李爽的大本營,這些年來有所積累,可遠沒有到富裕的程度。
躬行節儉,務在儲備。這已然是李爽在推行之策。
元明月喜歡穿戴玉飾,著絲綢之衣裙,不過為此,也褪去了金玉,穿上了素服。
可就算是換上了布裙,也難掩元明月絕色之姿。
殿宇之中,元明月趁著獨孤如、爾朱英娥等人在外忙活的時候,找到了李爽。
李爽拿著從建康送來的信,正在看著。見到元明月,便是點了點頭,示意她近前。
“大王!“
元明月等待著,只見李爽看完,臉上露出了笑容。元明月覺得奇怪,便問道:
“大王,何事發笑?”
“梁主寫信來,說我出身山野,不識得佛法精妙,還隱晦的點明我是土匪。”
元明月聽了,面色一變。
于元明月而言,這樣的說法無疑是侮辱。元明月便是自小受盡冷眼,可依舊是孝文帝元宏的孫女,元氏公主。
元氏本是天下諸姓之首,元氏子弟對于自家一手建立起來的體系很看重。
一時間,元明月無比生氣。
“身為梁主,怎能如此!”
李爽被元明月的態度嚇了一跳,看向了元明月,只見她兩道淡淡的蛾眉微微凝蹙,臉頰微鼓。夫妻多年,李爽自然知道她生氣了,隨將她摟進了懷里,撫摸著她的腰背,勸慰道:
“出身山野就出身山野,當過土匪就當過土匪,還怕他人說么?”
“不行,我可以受委屈,夫君怎么能受委屈?”
見元明月如此,李爽笑道:
“那你想如何,寫封信罵回去?”
元明月聽了,變得有些慫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怎能參與進去,讓人知道了丟的是夫君的面子!”
李爽手上的動作更快了,元明月的臉色變得有些嬌紅。
“這就是了,我受些委屈不重要!”
晚上。
元明月躺在床榻之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在夜色之中起身。
“來人!”
元明月的貼身侍女小鳶本來睡著了,聽了這個動靜,迷迷糊糊醒了,問道:
“王妃,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睡啊?”
“我睡不著!”
小鳶擦了擦眼睛,問道:
“那奴婢和王妃說說話?”
這話一出,元明月的話匣子打開了。
“我想來還是氣,夫君實在是受了大委屈了!”
小鳶一愣,心道誰敢給大王氣受?
“大王受到什么委屈了?”
“梁主寫信過來,羞辱夫君乃是山野村夫,出身寒微,身份卑賤,不配掌管關中。我聽了都氣死了,夫君表面上不說,可心里不知道如何難過呢!”
小鳶年少,長得小巧玲瓏的,問道:
“那王妃想要如何?”
元明月的發絲有些凌亂,道:
“白日里我能做的都做了,不過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
小鳶聽了這話,懵懵懂懂的,有些不明所以。
“那王妃還能如何?”
元明月想了想,下定了決心,道:
“取紙墨,我要寫信給皇后,讓她尋覓高門貴女,給夫君充實后府。”
小鳶摸了摸頭,問道:
“王妃,你這么做是不是要問過大王和獨孤王妃?”
元明月想想也是,這后府之事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做主的,不禁嘆道:
“我這夫君什么都好,就是總愛自己受委屈,還不說出來。”
建康。
“太子!”
蕭綱從壽陽回到建康,向蕭衍稟告前線的戰備之事。
臨近殿前,朱異在旁小聲提醒了一聲。
蕭綱見此,也很好奇。朱異一向和他不對付,如今怎么會和他說悄悄話?
“朱舍人,何事?”
朱異在蕭綱旁,輕聲道:
“派去關中的使者回來了,太子見了陛下之后,還是謹慎些為好!”
蕭綱心中疑惑,要謹慎什么?可朱異說了這一句,就和蕭綱保持了距離。因為,別的朝臣也來了。
眾人等待在殿外,在蕭衍宣召之后,進入了殿宇之中。
蕭衍修行多年,于眾臣面前,一向保持著威嚴。
可此時,他卻用手捂著頭,靠在御案之上,也不露正臉。
殿宇之中,那名關中來的使者靜靜的矗立在一旁,看著太子蕭綱,有求救的意味,一眾內侍則噤若寒蟬。
以太子蕭綱為首,南梁一眾臣行了一禮。
“參見陛下!”
蕭衍不語,眾人覺得有異,可也不敢多言。
一時間,殿宇之中的氣氛僵持了起來。
久之,蕭衍抬起了頭,蒼老的臉上,目色微紅,于眾臣之前,怒道:
“大野小兒,辱朕太甚!”
蕭綱心中一驚。他這才離開建康多久,怎么一向涵養極佳的蕭衍會如此模樣?
要知道,在北朝喊大野爽不一定是侮辱人,可在南朝這么喊,卻一定是在罵人!
南梁一向自居正統,對于北方的胡人,帶有鄙夷和蔑視。用胡姓說一個漢人,乃是羞辱!
“陛下息怒!”
群臣按照常規流程說了出來,可蕭衍卻是越加憤怒,道:
“息怒,如何息怒?這大野小兒,不知禮儀,猖狂至極!”
蕭綱聽著,總算有些明白剛才朱異提醒他的話的意思了。
“蕭綱!”
“兒臣在!”
“江淮之事如何?”
“稟陛下,糧草輜重已就,三軍用命,可以一戰!”
蕭衍聽了,道:
“如此,甚好,此戰,要給大野小兒一個教訓!”
“兒臣遵命!”
蕭衍的怒氣尤為停止,又道:
“大野小兒無非想要拖住我軍步伐,朕如何能如他愿。傳令下去,增兵三萬于江陵,讓蕭繹待秋收之后,起兵討蜀!”
蕭綱心中一驚,可想要阻止,已然晚了。
江陵居于大后方,乃是荊襄重鎮,駐守著一萬精兵。如今加上這三萬兵馬,蕭綱的弟弟蕭繹可謂大權在握啊!
若是蕭繹此戰沒有取得戰果還罷了,若是他攻城略地,哪怕是攻下了江州,也必然會聲望大漲!
到時候,對于蕭綱的太子之位,沖擊可是很大。
蕭綱想了想,勸道:
“陛下,兩地用兵,是否風險太大?若有所失,恐難以周全。”
蕭衍雖然憤怒,可早就想好了,道:
“一守一攻,正得其宜,不必多慮!”
見蕭衍已然決心了,其余人也沒有反對意見,開始商量起具體的細則了。
繁重的軍事讓蕭綱有些疲憊,不過旺盛的好奇心還是驅使他將蕭衍派去關中的使者秘密找來,詢問了一番。
“陛下究竟為何發如此大怒?”
使者面色也有些難看,可蕭綱這么問,他既然來了,也不好隱瞞。
太子畢竟是未來的皇帝!
“陛下與秦王多有書信往來,每次陛下去信,秦王見之,都是云淡風輕,可秦王之回信,卻讓陛下憤怒不已。”
蕭綱不解,道:
“陛下說了什么?”
“陛下說秦王出身寒微,早年間占山為王,故不知禮儀,亦難解佛法之高深!”
蕭綱面色一變。
這已然是明擺著在罵了啊!
北朝也好,南朝也罷,都不乏高門世家。
北朝有崔盧王鄭,南朝亦有王謝袁蕭。
這個時代,不說自己和高門大姓沾親帶故,都不好意思出門。
蕭綱自小也是長在這種環境之中。蘭陵蕭氏,亦是南朝皇室,地位與王謝同。換了蕭綱自己,若是被人如此說,定然是受不住的。
“那秦王如何?”
“秦王沒如何!”
蕭綱眉頭一皺,還以為使者是在敷衍自己,誰曾想到,對方乃是實話實說。
“秦王非但不怒,還當場笑了出來!”
“笑?”
使者點了點頭,道:
“甚至秦王身邊的將領、屬臣亦是在笑。”
蕭綱聽完,有些理解了。
蕭衍想要罵李爽,可卻發現自己找不到有效的攻擊途徑。說他出身寒微,占山為王,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蕭綱有些好奇,關中的氛圍究竟如何?
不過他更加好奇的是,李爽跟蕭衍說了什么,讓他這么生氣。
“秦王說,建康一如當年之洛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間修建大量寺廟空耗賦稅,百姓紛紛出家致戶口銳減,官員貪墨奢靡橫暴下民,君王居于其位卻不任其事,以至賞不足以揚善,罰不足以禁惡!”
蕭綱聽著,不覺得點了點頭。
可很快,他卻見使者面色變得更加古怪了。
“你為何如此?”
使者吞吞吐吐的,可還是說了出來。
“秦王還說陛下若真的決意清修,不如禪位出家,在同泰寺中修行。”
蕭綱一聽,怒了。
“大野小兒,安敢如此!”
這不明擺著在挑撥自己和他父親蕭衍的關系么!
弄得不好,還會讓人以為他和李爽暗中勾搭,想要逼迫蕭衍禪位。
想到了這里,在想起了那日在殿中蕭衍的表情,蕭綱不覺得冷汗直流。
“陛下如何說?”
使者搖了搖頭,嘆道:
“陛下之意,臣怎能知?”
夜深,床榻之上的蕭衍睡不著!
“來人!”
內侍走了過來,躬身道:
“陛下!”
“取筆墨,朕要與大野小兒回信!”
內侍看了看天色,道:
“陛下,夜已深了,您明日還要去校場檢閱軍隊,還是將息龍體吧!”
“朕御極以來,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這委屈,朕是一刻也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