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
爾朱世隆見完了爾朱氏一眾子弟之后,很快就召集了從屬于爾朱氏的一眾外姓大將。
賀拔勝、斛斯椿、賈顯智、賈顯度、樊子鵠……
洛陽的天龍人并不待見爾朱氏,不過爾朱世隆并不擔心這幫天龍人會幫助李爽。
在爾朱氏中人輪番上洛之后,洛陽的天龍人手中的財力損失嚴重,沒有財力,自然也就無法養部曲。
而且,相比爾朱氏,李爽也不遭他們待見。畢竟,爾朱氏起碼明面上還立了個天子,尊奉之,而李爽是演都不演。
這些從屬于爾朱氏的一眾外姓大將與洛陽天龍人不同,他們手里是真的有錢有兵,可以改變局勢。
他們都是北人,在六鎮起事后投奔了爾朱榮,與爾朱氏綁定很深。
不過,再深的關系在晉陽易主之后,也變得不牢靠了。
叱列延慶便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爾朱世隆也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安撫他們,想要將他們爭取到爾朱氏一邊。
效果很明顯,他們都表示站在爾朱氏一邊,誓與大野爽不共戴天。
“如何?”
見爾朱彥伯走了進來,爾朱世隆張口就問道。
“放心吧,這些人也不是傻瓜,我爾朱氏還沒倒,他們不會投向大野爽的。”
爾朱世隆并不是爾朱榮,沒有那個威信能夠讓這一眾外姓大將乖乖聽命。因此,他還需要爾朱氏的大將來威懾這些外姓的將領。
讓爾朱度律、爾朱仲遠節制著一眾外姓將領的部曲,如此,爾朱世隆才能放心。
爾朱世隆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疲累之色。
“人心難測,這一仗若是輸了,我爾朱氏怕是就不在了。”
作為如今爾朱氏實際上的統帥,爾朱世隆此刻卻是一點底氣也沒有。
哪怕人多勢眾,牛羊百萬,可爾朱氏依舊處于守勢,打得是防守反擊之戰。
爾朱世隆看向了爾朱彥伯,忽然問道:
“你說,我們會贏么?”
爾朱彥伯是爾朱氏中難得的溫厚人,與元氏的關系也不錯。爾朱世隆這話不敢問別人,只有問爾朱彥伯。
爾朱彥伯聽了,忽然一笑。
“你為了拉攏各州官吏,放任他們貪污納賄,盤剝百姓;你為了拉攏鮮卑士兵,放任他們侵占良田,圈地放牧;你為了拉攏北人,放任他們為非作歹,巧取豪奪;你為了拉攏梁人,放任他們縱兵北上,納土割州。若按書上說,已是亡相。”
爾朱世隆聽完,笑得比爾朱彥伯更大聲了。
“不放任各州官吏貪污納賄,洛陽如何有堆積如山的錢糧;不放任鮮卑士兵侵占良田,這十八萬戰兵又如何能甘心效命;不放任北人為非作歹,地方上的漢人又怎知誰是天下之主;不放任梁人縱兵北上,又如何能牽制關隴精兵!”
說到這里,爾朱世隆看向了爾朱彥伯,似乎在嘲笑他的迂腐。
“堯幽囚,舜野死,古來圣賢亦不可免。若說亡相,從劉淵開始,到后面的石勒、慕容皝、苻健、姚萇、赫連勃勃,三百年來,這天下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哪一家沒有亡相。便是本朝拓跋氏,起家之時,不知有多少陰私穢暴之事。到了元宏這,倒是想學漢人那一套,可才三十多年,這元氏的話還有人聽么?”
爾朱世隆的話讓爾朱彥伯啞口無言。
“這洛陽上下之人都說天柱大將軍無德,殺戮公卿百官,可他也不過是做了這三百年來,一眾前人所做的事情。天柱大將軍唯一錯的,便是小瞧了這一眾洛陽公卿,反為所害。”
爾朱世隆清楚,他是比不了爾朱榮的,若是爾朱榮還在,那爾朱氏絕對不會是如今的樣子。
“他們漢人,說著忠孝仁義,做起事來比我們更狠!曹氏奪了劉氏的江山,司馬氏又奪了曹氏的江山,到了晉氏南渡,司馬氏又為劉氏誅戮!三百年來,我不曾見古來圣王,唯見兵強馬壯為王!”
爾朱彥伯苦笑一聲,爾朱世隆又問道:
“你說,我們會贏么?”
爾朱彥伯深吸了一口氣,道:
“若得勝機,當先制河北!”
水波潺潺,春風和煦。
城外的水田,此時正值耕種之時。一臺新近制作的筒車,便安置在河岸邊,正從河流里汲水,運往高處的田壟之中。
王思政站在李爽一旁,看著這幅場景,拱手道:
“大王,這一臺水車可以灌田數百畝,一旦推廣,可以開墾更多的田地。”
高地取水困難,而有了水車,便可以開辟許多以前開墾不了,或者是開墾了,卻也無法精耕細作的田地。
李爽看著面前大片的水田,道:
“太原不愧是王業之基啊!”
旱田的畝產是不如水田的!
可北方畢竟不比南方,水網密布,可見成片的水田,相當多的地方都是旱田,種的是麥、粟等糧食。
但太原不一樣,晉陽城外水澤密布,土壤肥沃,有著北方少有的水稻產區。晉祠附近的稻田產出的“嘉禾”,乃是《尚書》上記載的諸侯獻給周王室的貢品。
所謂“晉獻嘉禾”,側面也說明了太原的農業發達。
經歷了短暫的戰亂之后,太原已然恢復了秩序。
從上黨、太原,到河東,再到關中,以汾水——黃河——渭水為運輸大動脈,廣闊的土地已然連成了一片。
沒有了外部的威脅,也正是種田的良機!
王思政聽了,問道:
“大王,如今太原還有著許多爾朱氏留下的獸欄,該如何處置?”
原本爾朱氏麾下不少的北人,都喜歡圈地養牲畜,甚至爾朱氏也是一樣,太原有著大量的獸欄,養著數十萬頭牛羊。
“本王欲在靈夏恒朔等地設林苑牧場,將多余的牲畜陸續遷徙過去放養。”
“諾!”
便在此時,幾名哨騎駛來,正向著晉陽城而去。
李爽看著這些哨騎的裝束,已然知道了他是上黨派來的。
顯然,王思政也看出來了。
“大王,如此動靜,難道是爾朱氏向高都動兵了?”
李爽雙手負后,不屑道:
“爾朱世隆還沒有那個膽子。”
王思政不解,問道:
“大王,何意?”
李爽一笑,道:
“柿子撿軟的捏唄!”
晉陽。
“主公,鄴城那邊來信,爾朱仲遠率軍北渡大河,正向鄴城進兵!”
段韶說著,有些急切。
高歡卻是坐著,臉上沒有表情。
“主公,你是怎么想的?”
“我來此之前,已然讓竇泰駐兵枋頭,防得便是爾朱氏這一手。”
段韶畢竟年紀小,沒有高歡那份沉穩,有些擔憂。
“可竇泰兵少,拖下去對我們不利,還是要主公回鄴城,才能主持大局。”
高歡搖了搖頭,道:
“大野爽不讓我走,我走得了么?”
段韶聽了,有些郁悶,道:
“秦王是如何想的?”
高歡聽了,面色不愉,道:
“他怎么想,我怎么知道?”
說著,高歡起身拿了個枕頭,去側屋睡覺去了。
段韶看得干著急,可也沒有辦法。
“四叔!”
宇文護走進來時,正見宇文泰圍著爐子。
爐子咕咚咕咚煮著熱水,一旁的小桌上擺放著一碟烤魚、一盆煮熟的粟米還有兩碗羹蔬。
見宇文護來,宇文泰一笑,道:
“你來的正是時候!”
宇文護坐在了宇文泰對面,給自己盛了一碗粟米飯,問道:
“聽說爾朱仲遠率軍攻打鄴城,高歡卻是沒有一點動靜,是何緣故?”
宇文護不解,宇文泰卻是笑了。
“大野爽不讓他走,他還能有什么動靜。”
宇文護聽了,更加不解,問道:
“為何?”
“我們也好,他們也罷,在河北畢竟是外來者。五姓高門本與元氏共天下,可無論是爾朱氏還是大野爽,都不為他們所喜。如今那些世家對于我和高歡此次來晉陽,心中很是不滿。”
宇文護聽了,似有所悟。
“秦王是想要讓河北那些世家大族知道其中利害?”
宇文泰一笑,道:
“說到底還是那幫懷朔人太過貪婪,總想要攀附那些高門,不然又如何能如此呢?”
宇文泰笑盈盈的正想要吃魚,可屋外卻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主公,范陽急報,安、平兩州叛軍作亂,其勢已蔓延至幽州。”
宇文泰送進嘴里的魚肉還未送到,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松,筷子掉落在桌上,再看向桌上的烤魚,瞬間覺得不香了。
秦王府。
李爽召諸將、諸可汗入宴,高歡、宇文泰也在邀請名單上。
大堂之中,燈火輝煌。
來自龜茲的舞女身著輕紗薄裙,舞姿曼妙,腰肢輕扭,長腿微抬,展現著柔軟的身軀,挑動著人的欲望。
眾將興致頗高,可高歡和宇文泰兩人卻是沒有一點欣賞的意思,心思頗重。
他們不時抬頭,看向了李爽,對方自顧自的喝酒,卻是沒有回應他們的意思。
龜茲舞女舞罷,一眾侍女開始上菜,卻是為一眾將領端來了一碗碗白米飯。
看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李爽開口道:
“這是去歲新收的稻米,當與眾人共享!”
這屋中的一眾將領幾乎沒有人去過南方,平日里也很少能買到稻米,一眾北地的可汗,有人更是第一次見白米飯。
當即,有人捧著碗就吃了起來,第一次吃,只覺得軟糯香甜,味道甚佳。
晉祠附近的稻田產出的稻米之所以被稱為“嘉禾”,乃是因為周圍的土地和水源都是上佳,產出的稻米口感獨特。
看著幾名胡人首領很快吃完,李爽笑道:
“如何?”
“當真美味。”
李爽聽完,道:
“既然吃了本王的飯,那本王之事,你們可要照辦!”
李爽說完,在場的,無論是李爽麾下的將領,還是一眾北地的首領,都站了起來,拱手道:
“大王有命,臣等在所不辭!”
“不用如此!”
李爽揮了揮手,讓眾人坐了下來。
“如今不同往日,本王欲在并肆諸州大興農桑,安養百姓,還望爾等約束部眾,勿要踐踏農田。”
李爽說完,一眾大小可汗再度站了起來,拱手道:
“天可汗有命,臣等定當遵從,若有違背,必遭厭棄。”
高歡和宇文泰看著這幅場景,心中震動。
自拓跋氏起家之后,農與牧之爭便是讓北魏上下的朝廷官吏都頭疼的事情。
隨著六鎮之亂,朝廷的威信下降,這個問題干脆就不管了。
可如今,李爽一句話,就能讓這些人都遵從么?
高歡、宇文泰不知道,可此時,這大廳之中的一眾胡人首領,那恭敬的樣子還是讓他們兩人相當震撼。
宴會結束,高歡、宇文泰卻沒有回去,反被李爽留了下來。
后府臨湖的三層樓閣之中,李爽紅著臉,在斛律光的攙扶下,緩緩走來,看著早已經等待的高歡、宇文泰兩人,坐了下來。
“這么晚了,將你們留下來,不會怪罪本王吧?”
高歡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起來很是親切。
“秦王有召,便是隔著千山萬水,屬下也必定要前來。”
宇文泰也是微微點了點頭,道:
“賀六渾所言甚是,大王有命,我等必定遵從!”
李爽一笑,道:
“河北有亂,再把你們留下來,你們心中怕是要恨透了本王了!”
“屬下不敢!”
高歡、宇文泰低著頭,連道不敢。
眼前這個身著金色龍紋黑服的男子,看似醉醺醺的,身上卻帶著一股莫名的威勢。
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讓高歡、宇文泰兩人不得不小心應對。
“你們早早準備,離開晉陽,各自回去平亂吧!”
李爽輕輕道了一聲,高歡、宇文泰兩人本是繃緊了的身體一下子松了下來。
“屬下遵命!”
這連日來積郁心中的焦略,此時盡皆吐盡。
明月高懸,看著兩人在夜色下離去的背影,李爽站了起來。
斛律光侍衛在后,只聽李爽道:
“此間事差不多了!”
說罷,李爽全然沒有了剛才的醉意。
“傳我敕令!”
斛律光從旁拿出了空白的詔書和筆墨,只聽李爽道:
“詔隴右道大行臺、上將軍、大都督羊侃,詔靈武大總管、上將軍、大都督李弼,詔蒲州都督、大將軍、河東道行臺右仆射薛孤延,詔荊州刺史、大將軍、關內道尚書左丞裴慶孫……諸將于三月六日前,赴長安候命,違者軍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