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際,于陰山以北的柔然人而言,正是發動戰爭的好時機。
柔然主阿那瓌卻沒有如此。
王庭大帳,營帳連綿,柔然人趕著牲畜,放牧完后,收進了簡易的畜欄之中。
由于游牧性質,柔然人所攜帶的一切都是便攜的,基本上幾頭牛、幾匹馬就可以帶走。
臨時建造的畜欄也只是簡單的用木頭作為圍欄,隔離了一下。
當然,不是游牧民族不想要住在城里,事實上,無論是匈奴人還是鮮卑人都筑造過城池。
可無論是匈奴的頭曼單于建立的頭曼城,還是鮮卑的單于檀石槐建立的彈汗山王庭,最終都消逝在了歲月的煙塵之中。
一來他們建造城池的技術太過落后,二來草原之上的部落相爭太過頻繁,這些固定的城池并沒有太多的價值。
阿那瓌占據了漠南之后,將六鎮舊有的城池據為己有。
而這些城池的房屋,便用作了產婦生育之所。
耳邊響起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正在屋外巡視的阿那瓌臉上露出了笑容。
“看來這小子長大后一定是一個健壯的勇士。”
身旁的柔然貴族臉上都是露出了笑意,連連稱贊。
作為柔然主,阿那瓌對于部落之中每個季度的新生兒數量和存活率很是敏感。
新生兒越來越多,牲畜也增加了不少,柔然的部落在壯大著,這便是南下之后阿那瓌最為直觀的感受。
這是一個院子,其他的屋中也有別的柔然產婦,可國相禿突佳回來的消息讓阿那瓌沒有繼續巡視,而是改變了行程,回可汗金帳中了。
禿突佳正在營帳之中等待著,臉色很是不好。
阿那瓌進入大帳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兄弟的肩膀,見自己兄弟臉色不好,安慰道:
“我知道如今靈夏兩州被那個大野爽占了,你此趟沒有完成我交給的事,不過這也沒什么!”
說著,阿那瓌坐回了自己的王座,臉上充滿了信心,道:
“就在你離開不久后,又有兩個鐵勒部落臣服了我柔然,就算沒有那個賀拔岳作為盟友,我們也遲早能奪得云朔之地。”
河套地區一直是阿那瓌所想要獲得的地方。
無他,那邊的環境要比陰山以北更加好。
草場的質量也更好!
只有更多的草場,才能養更多的牲畜,柔然才能更加壯大。
草原部落之所以要游牧,除了環境隨著季節變化造成的影響之外,最大的因素便是一片草場所能承載的牲畜數量是有限的,因此,草原部落必須在一片草場的牧草消耗光后,帶著部落遷移往另一片草場。
可如果一個草原部落費盡千辛萬苦前往另一片草場之后,卻發現這片的草場的牧草早已經被另一個部落的牲畜啃光了,那該如何?
一般來說只有兩個選擇,等死和血拼!
草原部落彼此之間的恩怨可一點也不少,有些甚至是血仇。
作為柔然主,也是此刻草原各部落的共主,阿那瓌的威望足以在草原上建立秩序,為他麾下各部落劃定地盤,不讓各部落私下爭奪草場,違者重罰。
或者說,正是因為阿那瓌能罩得住,他才能當這共主。
阿那瓌之所以如此從容,乃是因為南下之漠南之后,柔然汗國的地盤擴大了不少,他手中的土地相當富裕,不但夠分給柔然人,還能招攬其他的部落。
禿突佳看向了自己的哥哥,柔然的可汗,道:
“那個秦王答應了我們,可有一個要求!”
阿那瓌一愣,有些出乎意料,臉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聽說這大野爽也是一個人物,從爾朱氏手中奪了晉陽,又封了宇文泰這等豪杰為北討大都督,怎得如此好說話?”
禿突佳聽了,面色更沉重了,苦笑一聲。
“大野爽說可以給我們草場,可要與我們約為父子。”
阿那瓌聽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心道這個秦王怎的如此軟弱,可他反應過來后,卻是一下子便站了起來,整個身軀豎直的如同個棍子一般。
阿那瓌的目光看向了禿突佳,作最后的確認,對方點了點頭。
“大野小兒,欺人太甚!”
阿那瓌憤怒的聲音充斥在大帳之中,引來了一眾金帳之外的柔然貴族的窺視。
“給我滾!”
阿那瓌的憤怒聲讓這些柔然貴族都退出了金帳之外,帳中又只剩下了阿那瓌和禿突佳兩人,他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狼首王座上。
氣呼呼的阿那瓌并沒有如禿突佳那般冷靜,禿突佳看著,問道:
“可汗,我等該如何?”
良久之后,阿那瓌漸漸變得冷靜,開口問道:
“我們王庭中的箭矢如今還有多少?”
“三十萬支!”
三十萬支箭矢,聽起來很多,可如果平均分發給柔然王庭周圍的一萬騎兵,每個人也不過能分到三十支箭。
柔然騎兵,多為輕騎兵,一場戰斗所攜帶的箭矢至少要是這個數字的兩倍以上,才算正常水平。
如今,顯然是武備不足。
阿那瓌聽了之后,咬著牙,憤恨道:
“還不是時候!”
禿突佳勸道:
“可汗,便是武備充足,此刻也不是與大野爽大戰的最佳時機。”
阿那瓌問道:
“為何?”
禿突佳將自己在統萬城中所見之事都說了出來。
“我去統萬城時,但見靈夏云朔等地數十個部落的首領都到了,他們皆受了大野爽的信物,賜封為大小可汗……”
禿突佳還沒有說完,阿那瓌本是平靜下來的情緒又被點燃。
“可汗,還幾十個!他們都是可汗了,那本汗算什么!”
阿那瓌的憤怒溢于言表,可禿突佳卻是勸道:
“兄長,名號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大野爽能夠號令這幾十個可汗。”
禿突佳的話讓阿那瓌心中冷靜了下來,因為他已然意識到了事情的關鍵。
陰山以南的關中長安城中,也有一個人能夠像他一樣,在草原上建立秩序,劃分地盤,并且使各部落聽從。
這相當的危險!
“靈夏之地被大野爽占了之后,他重新為各部劃分了草場,如今他麾下如斛律金、厙狄干、曹泥、破六韓常等大可汗,麾下各有數千騎,兵強馬壯。我等與之戰,若是宇文泰從旁擊之,必陷險境。”
阿那瓌南下之時,號為十萬騎,且不說這個數字虛不虛,就算是實的,這十萬騎也不可能都是戰斗人員。
阿那瓌心中很清楚,他雖是柔然汗國的可汗,可柔然這些年在鮮卑人的打擊下,可謂相當孱弱。
他這位可汗的權勢,更無法與當年匈奴單于相比。
不說別的,漠南的東西敕勒諸部,他就號令不動。
“兄弟!”
良久,阿那瓌說出了這兩個字。
禿突佳一愣,問道:
“可汗何意?”
阿那瓌看向了自己的弟弟,帶著幾分屈辱感,道:
“約為兄弟!”
禿突佳此時沒有不開竅的問一句“誰是兄誰是弟”,只是道:
“盟約該如何制定?”
“白道至五原的土地,歸于我柔然汗國,若成,可訂立盟約,今后互不相犯!此外,他需在云中、平城、馬邑、大寧四地開市,允我柔然人采買鐵、鹽等物。”
“若是大野爽問我等要貢物該如何?”
阿那瓌給出了自己的底線,道:
“每歲可獻馬五百匹、毛皮十車、各色奇珍五件!”
禿突佳點了點頭,道:
“可汗放心,我盡力促成此事。”
“兄弟?”
禿突佳再次見到李爽時,并沒有耽誤多少時間,因為他已然從統萬城帶著輕騎北上,到達了云中城。
“我主說自此以后,當以兄侍大王!”
李爽看了一眼禿突佳,嘿嘿笑道:
“本王沒記錯的話,阿那瓌可是踩著自己兄弟上位的?”
禿突佳沒有想到李爽對柔然內部這么熟悉,有些尷尬。
“我主不同,當年也是到過洛陽,見過華夏衣冠,久慕中原禮儀,自當謹守兄弟之儀!”
李爽聽了,嘆道:
“如此,我也就吃虧一些,認了這個弟弟吧!”
“大王英明,那土地、開市之事,該如何?”
“不急!”
李爽揮了揮手,不遠處,一直等待著的女子走了過來,行了一禮。
禿突佳看了這名女子一眼,感覺有些心動。
女子美貌,且不同于柔然女子,皮膚很白,看起來有著一股魅惑之感。
“如何?”
“確是絕代佳人!”
禿突佳贊了一聲,這女子感受到了禿突佳的目光,眉頭一皺,生了幾分厭惡之感。
“知道此人是誰么?”
禿突佳搖了搖頭,問道:
“還望大王告知!”
李爽一笑,道:
“這是咱侄女啊!”
禿突佳愣住了,一時間弄不明白,卻見這女子走上前來,向著禿突佳行了一個標準的柔然王室禮。
“王叔!”
禿突佳心中大駭,指著這女子,看向了李爽,道:
“此女子何人,為何稱我為王叔?”
李爽拍了拍禿突佳肩膀,道:
“當年我那弟弟匆忙逃回了漠北,留下了不少族人,其中就有咱侄女。”
“不可能!”
禿突佳下意識的說了一聲,快步走上前去,不顧禮儀,扯開了女子的衣物,看見她手臂上的特有的刺青,才終于相信了。
“阿麋,真的是你!”
對于神情激動的禿突佳,郁久閭阿麋卻沒有太多的反應,甚至對于他粗暴的舉動很厭惡。
事實上,若非禿突佳這么說,女子對于阿麋這個稱呼也幾乎想不起來了。
“多謝秦王,我這就帶阿麋回王庭見我主!”
李爽揮了揮手,道:
“都是自家人,還回去做什么!”
“大王何意?”
禿突佳不解的問著,卻聽李爽道:
“咱侄女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本王欲為咱侄女準備一場盛大的婚宴!”
禿突佳聽了,問道:
“那新婿何人?”
“還沒有定!”
李爽道:
“咱侄女是什么人,若非草原上最為英勇的豪杰,哪里能配得上,本王欲告知草原各部,讓欲娶柔然公主者,帶好了聘禮前來云中,擇優而取之!”
禿突佳勸道:
“此事是否要與我主商議之后再決定?”
李爽笑道:
“商議什么,讓咱弟準備好嫁妝就行了!”
禿突佳一時間連要土地的事情都忘了,急匆匆告辭,打算回去將這件事情告訴阿那瓌。
禿突佳走后,郁久閭阿麋走了上來,向著李爽躬身行了一禮。
“大王,為何要讓我見這蠢物?”
“你不是跟本王說想要當天下最為尊貴的女子么!”
李爽回首看了一眼女子,可對方卻是淚眼朦朧,道:
“我不愿意當那最尊貴的女子了,只愿留在大王身邊。大王若肯收留,賤妾情愿為奴為婢。”
女子面有淚痕,楚楚可憐,有著不同于草原女子的柔弱之美。
李爽看著如此的女子,臉上的笑容更甚。
“劉靈助將你調教的不錯!”
一瞬間,郁久閭阿麋臉上那柔弱之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解與憤恨。
她從小所學,對于她遇到過的男人都有效,可為什么在這個男人面前一點也沒有效果!
難道他不好女色么?
郁久閭阿麋不明白,可也沒有辦法,只能老實道:
“聽說那些蠕蠕人不喜沐浴,常年與牲畜混雜,身有異味,如蟲豸一般,我不想要過這種日子。”
郁久閭阿麋是柔然公主,可從小長在燕州,受劉靈助調教,受到了北人的影響,完全不認可柔然,也不認為自己是柔然人,甚至將之認為蠕蠕。
事實上,郁久閭阿麋站在這里,若是不告知她的身份,沒有人會將她和柔然公主聯系在一起。
更多的人會將之認為是某位世家大族中的貴女!
“放心,不會委屈你的!”
李爽說了一聲,可他的保證顯然無法讓女子心安。
“蠕蠕尚且如此,其他部落又能好到哪里去?”
李爽一笑,道:
“這場婚宴的來客縱然許多,可新婿的人選早已經定下了!”
“那為何還讓這么多人來?”
“聘禮還是要收的嘛!”
郁久閭阿麋好奇的問道:
“是誰?”
李爽看了一眼追問的女子,緩緩道:
“突厥——阿史那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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