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拔岳睜開了眼睛,見到的是熟悉的景象——
他家臥室的房梁。
身旁,還有著妻妾的悲戚聲。
“阿斗泥,你終于醒了。”
聽著自己妻妾的聲音,賀拔岳慢悠悠坐了起來,頭上還有著痛楚。
賀拔岳摸了摸自己的頭顱,清醒之后的第一時間,他沒有顧慮自己親族的安危,甚至沒有擔憂自己的安危,而是脫口問道:
“我的部眾呢?”
這一問,屋中霎時間一靜。剛才女子的啜泣聲也沒有了。
賀拔岳的妻子安撫道:
“阿斗泥,你傷勢不輕,還是休養為好。”
“此非休養之時!”
賀拔岳的動作太過劇烈,牽動了自己的傷勢,導致頭又疼了起來。
只是,相較于自己的傷勢,賀拔岳更加關注的是自己部屬的情況。他拉著自己妻子的手,一雙眼里都是血絲。
面對賀拔岳這個問題,無論是他的妻妾還是兒子,都不敢回答。
“他們人呢?”
賀拔岳的妻子目光閃爍,不敢正面回應,只是道:
“阿斗泥,你不要再問了。”
大門打開,一股寒風吹了進來。
賀拔岳轉首而觀,只見侯莫陳崇帶著幾名甲士走了進來。
賀拔岳的注意力從自己的妻妾轉移到了侯莫陳崇的身上,他想要起身,可傷勢過重,卻又摔倒在了床榻之上。
侯莫陳氏與賀拔氏都曾是武川的名門,此時的侯莫陳崇對于賀拔岳還保留著三分的禮遇。
不過,跟在他身后的甲士可沒有這份心情,看著聚攏在賀拔岳床榻之前烏泱泱的一眾人,喝了一聲。
“大將軍在此,還不散開!”
夏王府中人沒有了往日的驕傲與威勢,聽了這喝聲很快分了開來,甚至沒有勇氣抬頭去看侯莫陳崇。
侯莫陳崇沒有管其他,直接走到了賀拔岳的面前,道:
“賀拔公,無恙否?”
賀拔岳死死盯著眼前的侯莫陳崇,問道:
“我的部將呢?”
賀拔岳記憶之中的侯莫陳崇還是武川鎮中的小屁孩,當初賀拔家離開云中時離開的急,很多人都沒有帶走,最后都留在了李爽麾下。
如今的侯莫陳崇年歲不大,可已然是一員虎將,身材魁梧。
那一戰中侯莫陳崇的表現,賀拔岳看在眼中,可真是一柄快刀啊!
可惜,這把刀不是自己的。
侯莫陳崇聽了這話,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封詔書,交到了賀拔岳的手中。
“你自己看吧!”
賀拔岳顫顫巍巍的接了過來,打開仔細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最后,不覺得笑了出來。
“龍城縣男!”
當初賀拔氏先輩以良家子入鎮武川,世代相襲的爵位便是龍城縣男。
從夏王一路被貶到了男爵,賀拔岳的笑聲之中,多少帶著幾分悲愴之意,看向了侯莫陳崇,問道:
“秦王為何不殺了我?”
“大王仁德,既以饒你性命,就不要再說其他了。賀拔公還是收拾一下,隨我去長安吧!”
賀拔岳收攏著手中的詔書,不知道是郁悶,還是激奮,最后憋出了一句話。
“好一個有德之君啊!”
城頭,看著侯莫陳崇帶著百余甲士押送著賀拔岳的家眷前往長安,侯景問道:
“大王,我聽說賀拔岳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部將何在,其心依舊是不服王化啊?”
李爽聽了,只是一笑,道:
“昔日楚霸王自刎烏江之畔,賀拔岳猶能過之乎?”
當初西楚霸王項羽為何不肯過江東?因為項羽從十萬楚軍中挑出的八百騎在漢軍的追擊過程之中全軍覆沒了。
這八百騎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軍中的骨干。
項羽如果帶著這八百騎到了江東,立刻就能再拉出一支大軍來。
可只剩下了項羽一個人,便是他武勇冠絕當世,過了江東,也無法立刻拉出一支聽指揮的軍隊,與漢軍繼續對抗。何況,漢軍會給項羽這個機會發育么?
侯景聽了,似乎明白了。
“賀拔岳的部將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已然沒有了根基,留著他,既可以給陳留王一個面子,不讓他為難,也能釣著賀拔勝。”
李爽看著遠去的車隊,目光深沉。
“爾朱氏近來招兵買馬,在洛陽已然集結了近十萬大軍,且其勢不減,大戰將至,在此之前,得先安定北方。”
侯景問道:
“河西、云朔諸部皆以歸順,沒有了賀拔岳的掣肘,此后可直接受大王調動,柔然人何得憂慮?”
“光憑他們,還不夠!”
便在此時,斛律光快步走來,拱手道:
“大王,靈州那邊抓住了一伙人。”
“何人?”
“柔然人,他們是柔然主派來的使者,本來是想要見賀拔岳的!”
李爽聽了,露出了笑容。
“如此,將他們帶到統萬城來!”
靈夏既定,關中遂安。
隨著一戰而定夏州,李爽率軍進入了統萬城中,夏州周圍數十個部落首領,只要受了李爽信物的,都前來拜見。甚至,就是沒有接受的,也來了不少。
統萬城內外的血腥味,難以嚇退這些前來拜見的部落首領,也絲毫沒有影響到眾人的興致。
賀拔岳受封夏王的時間很短,并沒有時間、精力乃至財貨為自己修建一座宮殿,只是將昔日的夏州刺史府重新修整了一番。
如今這座府邸,已經成了李爽接見一眾部落首領,以及舉行宴會的地方。
斛律金、厙狄干、曹泥、紇豆陵步蕃、破六韓常、萬俟普等人俱在,觀看著宴會之中的歌舞。
當然,有受邀的,也有不在邀請范圍內卻被動而來的。
比如柔然主阿那瓌派遣而來的使者,國相禿突佳。
阿那瓌之所以派遣國相至此,并不是為了見李爽,而是為了見賀拔岳。
柔然人在宇文泰手中吃了不少的虧,為了找尋盟友,看中了賀拔岳。
不過,禿突佳還沒有見到賀拔岳,夏州的形勢已然變了,他正好被逮住了。
一曲歌舞罷,李爽揮了揮手,讓舞姬退了下去,看向了禿突佳。
“國相以為如何啊?”
禿突佳人在屋檐之下,自然恭敬許多。
“歌舞甚妙!”
李爽一笑,道:
“素聞柔然人赤誠,卻不曾也有此言,不過些庸脂俗粉,何談妙焉?”
禿突佳站了起來,拱手道:
“大王恩威所至,便是些庸脂俗粉,亦是大放光彩!”
“既知恩威,為何又要找賀拔岳這賊子?”
對于這個問題,禿突佳來此之前已然做好了準備。
畢竟,他找賀拔岳的事情根本瞞不住。
“柔然所居偏遠,水草荒蕪,近來知大王所部南下晉陽,云朔空虛,我部想要借些草場,以養部民,本欲借道靈州,前往關中,拜見大王,卻不知大王奉大義討伐賀拔岳,故而有些誤會。”
禿突佳此來的目的自始至終都很明確!
找盟友!
可找盟友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找盟友,而是借著這層關系,將柔然的勢力滲透進陰山以南的河套地區。
畢竟,宇文泰的主力在恒州以及幽燕一帶,柔然人完全可以先避其鋒芒,占據陰山以南的前套、后套和西套,乃至是河南地,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
這話一出,以斛律金為首的一眾部落首領看向了禿突佳,帶著幾分凌厲之感。
禿突佳感受到了,可他不在乎。
占據了漠南的柔然人,勢力越發龐大,甚至與嚈噠人結盟,將手伸到了西域。
云朔空虛,這是事實。
柔然人可以隨時南下,可關中的大軍能夠隨時北上么?
禿突佳看了一眼李爽,對方卻并無不滿之意,甚至還帶有笑容。
“此事易爾,不過是些草場,汝主若要,本王給了又何妨!”
“大王!”
斛律金站了起來,看著李爽,帶著幾分疑惑。
可他剛要開口,李爽只是看了他一眼,斛律金便什么話都沒有說,又坐了回去。
禿突佳看到了這一幕。
這斛律金也是威震北地的部落首領,敕勒六部之一斛律部當之無愧的話事人,可在王座之上這位秦王只是一個眼神,便讓他閉口不言了。
當下,禿突佳對這位素未謀面的秦王心中越發的忌憚。
可心中忌憚,表現在外,禿突佳卻是越發強硬。
“大王既以允諾,我柔然感恩不盡。如此,可否劃定契書,將沃野鎮以北之地借于我柔然居住?”
“不急!”李爽笑道,“我與汝主,素無恩義,亦無往來名分,如今借草原于汝主,豈非不美!”
禿突佳一愣,以為李爽是要財貨,道:
“大王既以開口,我柔然如何不從,柔然愿意奉上毛皮、牲畜等貢物,獻于大王!”
李爽揮了揮手,道:
“如此俗物,安能彰顯我與汝主之誼?”
“近來西域高昌國送來了十名西域美人,個個姿色艷絕,大王有意乎?”
李爽又揮了揮手,道:
“我那如今還有百名西域美人,尚不知如何安置,你們那里的就不用送來了。”
不貪財,不好色,禿突佳一時間也弄不清楚李爽想要什么,隨問道:
“大王何意?”
“國家之土,本不可輕易轉贈,若本王與汝主約為父子,豈不名正言順!”
禿突佳聽了,倉促之間有些轉不過彎。
“約為父子,誰為父,誰為子?”
侯景在旁,喝道:
“自然是我王為父,汝主為子!自古只聞父授子田,未聞子予父產!”
“可秦王才二十余歲,我主年歲遠逾秦王啊!”
李爽卻是一笑,道:
“有德不在年高嘛!”
此刻,禿突佳臉頰發脹,他想要發作,可看著這屋中一眾的部落首領,還是決定忍耐。
最后,禿突佳憋出了一句。
“秦王之意,我會轉呈我主的!”
靈州,回樂縣。
占據了靈州的李弼并沒有立刻回轉關中,而是在等待統萬城那邊李爽的命令。
李爽并沒有讓李弼等待多久,在進入了統萬城不久之后,便派來了使者。
帶著李爽的王命來靈州的是尚書臺的柳虬,河東柳氏的子弟。
此人,李弼在長安時就經常見到,不過并不熟悉。除了公務往來,再無私交。
李弼從柳虬的口中得知,李爽以李弼攻占靈州之功,晉升他為上大將軍。
自羊侃、于謹之后,這是第三位上大將軍。
不過,李爽沒有讓他返軍,而是讓李弼待在了靈州,吸收賀拔岳的投降的部眾,整頓靈州之軍務。
賀拔氏本為武川豪強,麾下有著不少部曲。
其根基除了這些武川人外,還有就是爾朱榮給的六鎮兵。至于靈州本地的漢人和胡部,只算是外圍,并非主力。
這些人是可以被李弼吸收后重新整編的。
“大王何意?”
柳虬的面前,李弼直接問著。
這位河東柳氏的子弟很年輕,三十出頭,在尚書臺歷練的幾年,越發的穩重了。如今,他被派來靈州,顯然也是要在地方上繼續歷練了。
“靈夏既平,我軍接連云朔,靈夏朔諸州之地的部落降服,可柔然人依舊虎視眈眈。且大王離了晉陽之后,恒州的宇文泰與柔然主阿那瓌頗有默契,互相之間不曾攻伐。大王與爾朱氏遲早一戰,其中之險,不可不防。”
李弼點了點頭,問道:
“那大王有何方略?”
“此地為關中之屏障,河、隴之咽喉,以黃河為天塹,外以賀蘭山為依托,北由沃野、統萬諸城拱衛,且西有河隴苑馬之饒,東有鹽池之利,大王以景和為上將軍,當鎮守靈州,廣開水渠,屯田養軍,節制靈、朔、夏、北安諸州之事,以御外敵。”
李弼一聽,心中一震。
羊侃鎮守武威,于謹坐鎮太原,這兩地皆乃重鎮,不過他們應對的假想勢力卻是不同。
羊侃應對的是吐谷渾和西域方向的勢力,于謹應對的是恒州、河北之地的勢力,而他如今要面對的是柔然!
“大王之意,末將已知,當竭誠盡力,為大王安定一方。”
柳虬點了點頭,道:
“上將軍可以回樂古城為依托,再行增筑,作為屯軍之所,只不過這薄骨律鎮之名當改一改了。”
李弼問道:
“改為何名?”
柳虬自然早有了答案,當即道:
“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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