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到了?
克里斯蒂娜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多蘿西被關進密封的船艙的過程中,這艘無人駕駛的幽靈船依然在以出乎意料的高速行駛著,并在短短半小時內將自己送到了目的地。
但目的地是哪,就連蒂娜自己都不知道,只有被封印在“許愿神燈”內的那位燈神知曉全部的七個封印地點,而且每次都只將下一處地點告知這對姐妹,將她們從熟悉的廷根市引誘到大都市貝克蘭德,又通過神奇的“隨意門”扔到拜亞姆附近的海灘上,現在,又讓她們上了這艘幽靈船。
第四個目的地在哪,蒂娜都還沒來得及詢問燈神呢,這艘幽靈船,這位具現化的阿黛爾小姐又怎么會知道?
帶著這個疑問,蒂娜和多蘿西被無形的力量托起,靠近了漆黑堅硬的天花板,而這道鋼鐵屏障隨之打開,露出了上方藍色帶著點鉛灰的天空。
咸腥的海風和喧鬧的聲浪瞬間包圍了蒂娜,她瞇著眼睛適應了驟然變亮的光芒,向四周看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寬闊的甲板上,而腳下的鐵甲艦已經停靠在了一座巨大的港口內。
相比拜亞姆那略顯原始但卻繁忙混亂的碼頭,這座港口的運作更加有序,一條條細長的棧橋如同觸手般直達深水區域,巨大的吊車在蒸汽動力的幫助下將沉重的貨物送上等候的貨船,旅客或直接走上棧橋,或借助接駁船沿舷梯登上遠洋客輪,一艘艘離開港口的船只在引導船的幫助下駛出防波堤保護的區域,邁入深藍近黑的海域。
在蒂娜見過的港口中,只有靠近貝克蘭德,肩負半個魯恩王國海運的普利茲港有這樣的規模,但那里設備老舊,暮氣沉沉,顯然不如面前這座港口有活力。
“這是哪……”
她不由得自語道。
啪嗒的腳步聲在她身后響起,黑發白裙的阿黛爾來到甲板邊緣的護欄旁,微微昂著腦袋,目光像是巡視領地的雄獅般掃過整個港口,道:
“這是南大陸最大的港口,位于帕斯河谷北部的‘解放港’,在十多年前,北大陸殖民者尚未被趕走前,它的名字則是‘凱撒港’,承擔了向北大陸一半以上的遠洋運輸,將無數香料、礦石、木材,甚至是奴隸運向北方,給殖民者帶去廉價的商品和勞動力,給這片土地留下深深的傷痛。”
蒂娜曾在歷史課上學到過這部分內容,知道自羅塞爾大帝探索航道開啟殖民時代后,給南大陸帶去了多少災難,但她遠遠眺望,港口后方是連綿成片的城區,是噴吐濃霧的煙囪,是延伸向各處的鐵路,怎么也沒法把書中描述的貧窮落后的南大陸和面前這個繁忙的城市聯系在一起。
“它叫解放港,是因為殖民者從這里被趕走,讓整個大陸迎來了解放?”
一旁的多蘿西詢問道。
“沒錯,當時最后一批來自因蒂斯的殖民軍隊,就是從這里離開的。”阿黛爾微微頷首,回答道,“這也是你們的目的地,當然,可能距離正確的位置還有一定距離,但我,以及這艘船,就沒法繼續深入了。”
這要詢問燈神之后才能確定,因為我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何處……蒂娜嘀咕著,剛要請求對方把“許愿神燈”還給自己,就見到阿黛爾的手中出現了金色的燈盞。
略感驚訝地接過這件封印物,蒂娜先是在腦海中呼喚著燈神,發現對方毫無反應后,才帶著歉意的笑容道:
“謝謝你,阿黛爾小姐。”
寶物失而復得,她對這位“幽靈船小姐”的最后一點戒備也徹底消失了,內心反而因為懷疑對方而感到不安。
好在阿黛爾并未介意,她眨了眨金色的眼眸,道:
“只是順路把你們帶到這里而已,我也近距離接觸了這件封印物,了解了祂目前的狀態……我還是要告誡你們一句,不要完全信任內部的燈神,在‘最后一步’時,先思考,再決定。
“另外,阿黛爾是我原本的名字,我現在叫安妮·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是曾經統治因蒂斯,開辟了南大陸航道,開啟殖民時代的那個羅塞爾·古斯塔夫大帝的姓氏?蒂娜立即想到了這個知名度遠超一切國王、皇帝的大人物,好奇一艘幽靈船為何會改成這樣的名字。
多蘿西卻有所猜測,斟酌著問道:
“難道,這艘船就是聞名五海的那艘安妮……”
“安妮女王復仇號。”阿黛爾,不,安妮沒有隱瞞,接過話頭說道,旋即伸手一揮,“你們可以離開了。”
下一秒,剛把許愿神燈裝進挎包的蒂娜和仔細收好阿羅德斯之鏡的多蘿西就發現自己雙腳踏上了水泥澆筑的棧橋,離開了那艘頃刻之間就將自己從羅思德群島送到南大陸港口的龐大戰艦。
好在她,不,祂沒讓我們從舷梯走下來,否則肯定會引來大量注視,讓我們后續的行動無比困難……不過這艘船居然是那位在拜亞姆一舉成名的“金色女王”的旗艦,會不會有些太巧了……蒂娜半是慶幸半是感慨地嘀咕著,目送“安妮女王復仇號”拉著尖銳的汽笛離開港口,迅速向深海駛去。
那位白裙少女側坐在一門巨大的艦炮上方,向港口方向揮著手,像是在與她們道別,嬌小柔弱的身影和代表最強大的戰爭藝術的巨大戰艦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蒂娜也抬手向對方揮舞了一陣,直到看不清安妮的模樣,才放下手臂,有些感慨地長出了一口氣,卻又立即吸了回來。
她嗔怪地看了戳向她腰肢的多蘿西的手指,后者笑著問道:
“搭乘偶像的座艦感覺如何?”
“跟書上說的根本不一樣,難道海上航行不應該是一大堆水手推動轉盤拉開風帆,船長一邊號令一邊轉動舵輪,讓巨大的三桅帆船迎著風浪前進嗎?”蒂娜嘟著嘴回答道,“剛才我們被關在船艙里,連它是怎么行駛的都不知道,就到達目的地了。”
多蘿西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常而言,從羅思德群島來到南大陸,帆船需要一周以上,蒸汽船也要三四天,而我們只用了不到半小時。”
她看了一眼蒂娜的挎包,意思很明顯:或許又是你的燈神在提供“幫助”,就像高速從廷根駛向貝克蘭德的蒸汽列車一樣。
對哦,和安妮小姐聊得開心,差點忘了那個燈神了……蒂娜在內心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隨后才小心翼翼地呼喊道:
“燈神?”
“哼,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恢弘威嚴,卻帶著一絲怨氣的嗓音同時在她和多蘿西耳畔響起。
“碼頭是你讓我們去的,那艘船是你讓我們上的,難道這件事能怪在我頭上?你是那種什么事都要找人背鍋的性格嗎?”
蒂娜毫不客氣地將自己摸了“隨意門”,帶著多蘿西直達拜亞姆后遭到燈神訓斥的話語還了回去,用氣勢壓過了對方,讓封印物內的燈神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半晌,再次開口時,燈神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威嚴感。
“那艘船原本只是序列2的‘平衡者’,但在一位強大的工匠幫助下,融入了額外的一份序列1‘弒序親王’特性,本質相當于一位序列1的大天使。”祂用更為細弱,仿佛呢喃的語調解釋著,“因此,在被祂隔離開之后,我也沒辦法聯系上你們,直到船只到港,你們被送下船之后。”
簡單來說,就是你打不過那位安妮小姐……蒂娜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再試圖刺激燈神弱小的心靈,轉而將自己落入船艙內部,見到安妮后與祂的對話完整地復述了一遍,包括安妮對“005”這件封印物的介紹,隨后斟酌著問道:
“你真的害死過每一任擁有者,甚至還導致了一位神靈的隕落?”
“從結果而言確實如此,但他們大多數都是自己作死,而非我‘害死’的。”燈神坦率地承認了自己每一任擁有者的悲慘下場,“封印我的許愿神燈是一件‘愚者’途徑序列2的奇跡師特性制造而成,本身就具備實現持有者愿望的能力,且負面作用是愿望會以各種扭曲、怪異的形式達成,而我的存在,能賦予它更強大的力量,卻也對等地提高了負面效果的危險性,這導致大多數持有者在實現第三個愿望時就會死亡,而他們只要持有這件封印物,又怎么可能忍住不許下愿望呢?”
“就連神靈也是這樣?”
多蘿西不太相信,迅速反問道。
“你如果是指‘審判者’特倫索斯特,祂是因為嘗試摧毀許愿神燈將我放出去,卻遭遇失敗而受到了某種力量的污染,最終在四皇之戰隕落的,這件事只是個誘因,并非導致祂死亡的直接因素。”燈神語調唏噓地回答。“但你們放心,現在那股力量已經消失了,我只是個想回歸廣闊星空、希望得到你們幫助的可憐人而已。”
安妮讓我們不要完全相信祂……蒂娜想起幽靈船離去前的警告,輕哼一聲道:
“但你也太不安分了,阿羅德斯和你一樣也是能溝通的、活著的封印物,但他就不會傷害擁有者,反而會保護她。”
“我也沒有傷害過你們啊!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快點解決這件事,讓你們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嗎?”
燈神有些委屈地回答。
假意訓斥了燈神一番后,克里斯蒂娜和多蘿西再次踏上了旅途,她們雖然對神秘的“許愿神燈”仍然抱有警惕,但都認為目前不該半途而廢,繼續趕往每一處削弱燈神封印的地點才是正事。
第四處“封印”位于解放港南邊的庫克瓦城,距離港口大約200公里,好在通了蒸汽列車,只要故技重施混上車,燈神就能再次利用“扭曲”的力量讓行程縮短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蒂娜和多蘿西要做的,只是從港口前往蒸汽列車站而已。
但走上大街,兩人卻被荒誕的景象驚得愣在了原地。
和以公共、私人馬車為主,自行車和蒸汽動力車逐漸發展的魯恩不同,崇拜“死神”的原拜朗帝國控制的南大陸認為死亡不是終點,喜愛棺槨,將它視為能帶來安寧、平靜的物品,因此平時出行大多以各種形狀的棺材替代馬車,有人力抬棺、馬匹拉棺等多種動力。
展現在姐妹兩人面前的,就是一副副漆黑或暗紅的棺材。
當然,對年輕的蒂娜而言,死亡同樣是遙遠不可及且具有神秘色彩的事物,因此短暫的錯愕后,她有些興奮地對多蘿西說道:
“要不要試試乘坐棺材去蒸汽列車站?”
本就打算坐雇傭馬車的多蘿西不置可否,只是提醒了一句:
“等我們進去,棺材緊閉,里面會很黑喔。”
蒂娜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那,要不算了吧?”
見她這副模樣,多蘿西反而笑了笑,來到一具寬大的、由馬匹拉動的棺材旁,迅速和拉棺者談好價錢,又回到蒂娜身旁,安慰道:
“沒關系,我跟你待在同一個棺材里面,你就不會害怕了。”
說著,她抬起手,摸了摸比自己還高的妹妹的腦袋,在她柔順的長發上搓揉著。
這個動作有效地安撫了蒂娜的情緒,她皺著眉頭看向以都坦語鐫刻著贊美死神的經文的棺材,片刻后點了點頭。
兩人一起進入了鋪有厚實紅布,放著頸枕的棺材內部,皮膚深棕,黑發卷曲凌亂的拉棺者從外面合上了蓋子,驅動馬匹,拉著帶有輪子和木架的棺材,緩緩向前駛去。
棺材設計為可供單人或雙人并排臥倒,還算寬敞,但隨著外部光線斷絕,視線內一片漆黑,蒂娜再一次感受到四周逼仄的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涌來,自己呼吸、心跳的細微響動中,仿佛有無數隱藏在黑暗中的怪物喘息、流涎,正等候著撲向她,享用豐盛的晚餐。
不知不覺,她又緊緊閉上了雙眼,雙手抱著肩膀,腿腳蜷起,將自己縮成了一團。
我就不該被多蘿西蠱惑來坐這什么棺材,感覺就像自己已經死了一樣……她無聲嘀咕著。
就在這時,她耳畔傳來一聲輕笑,潮濕溫暖的氣流拂過耳垂,如同棉絮劃向臉龐般瘙癢。
“放輕松,我就在這里。”
多蘿西說道,似乎是不想讓棺材外的人聽到,聲音極為微弱,如同喘息,她的手臂也從身體一側挽過來,一只手托住蒂娜的脖頸,一只手環過她的腰前,讓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她就在這里……聽到這句話,感受著姐姐的體溫傳遞到自己身上,蒂娜緊繃的身體和神經都放松了下來。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自己因為過于調皮在學校欺負了其他同學,被冷著臉的媽媽關進地下室的那天,回到了多蘿西趁媽媽不注意溜進地下室,抱著因為懼怕黑暗躲在角落獨自哭泣的她的那天。
那時的多蘿西,也是這樣安撫著她,讓她不再因為黑暗中的恐懼而傷神。
不知為何,蒂娜想到了剛才在“安妮女王復仇號”上聽到的“信仰”與“錨”的知識。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錨”,那我的一定就是多蘿西了……當然,還有爸爸媽媽,還有伯伯、姑姑和姨媽,還有阿茲克先生,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她突然笑了起來,反手抱住了多蘿西,在她的小聲驚呼中把臉埋進對方胸口,悄悄蹭掉了眼角的幾滴淚水。
漆成鮮艷紅色的棺材在不斷的晃動中前行,引來路人好奇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