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但已經不再讓人害怕的棺材中和姐姐一番鬧騰后,克里斯蒂娜等到了棺材緩緩停穩,蓋板被從外側打開的時候。
她們已經來到了解放港南邊的蒸汽列車站。
作為當下最流行、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南大陸的列車站和蒂娜在廷根市、貝克蘭德見過的沒有多少區別,無數馬車、棺材在站前的道路上穿行、停留,一位位或衣著普通或器宇軒昂的乘客走進大廳,排隊購票,在車站中等候,登上前往不同方向的列車。
但和其他城市早就規劃好的車站不同,解放港經過多次擴建,早已把原本在港口城市邊緣的車站包在了市區之中,這讓城區的人有機會欣賞拖著濃煙汽笛鳴響的巨大列車頭拖著一節節車廂經過建筑之間,穿過繁忙的道路,帶著有規律的、逐漸增快的哐當聲,碾過一節節鐵軌開向遠方。
蒂娜和多蘿西就在這種噪音之中走下了棺材馬車,后者掏出一迭蘇勒和便士,數出早已說好的數額遞給本地人打扮的拉棺者。
這座城市的前身凱撒港一直被因蒂斯的殖民軍隊占據,雖然現在已經被當地政權接管,統一了新的貨幣,但還處在各種錢幣來者不拒的階段,因蒂斯的費爾金、科佩,魯恩的金鎊和蘇勒都可以順利使用,匯率波動也不大。
可惜,雖然姐妹兩人帶著的錢能在此使用,但購買蒸汽列車票依然需要身份證明。
這次恐怕又要麻煩“燈神”了……蒂娜隔著挎包摸了摸那件封印物,正要招呼多蘿西進入不遠處的列車站,卻聽到來自對方低沉、急促的話語:
“好像有人在盯著我們,不,是跟蹤我們。”
又來?
蒂娜立即想起了在貝克蘭德東區的遭遇,下意識捂緊了挎包,隨后循著多蘿西視線的方向望去,目光瞬間迷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上,并未發現有誰緊盯著自己。
但她還是決定相信姐姐的判斷,畢竟兩人都穿著有別于南大陸裝束的衣裙,容貌出眾,身邊沒有大人,剛才還不小心露出了身上的財物,很容易成為心懷不軌之人的目標。
別說剛剛恢復秩序的南大陸,哪怕在貝克蘭德的東區和南區,也有不少流竄于各地,專門挑選小孩、女性下手的歹徒。
想通這一點,蒂娜迅速看向人來人往的蒸汽列車站,旋即注意到車站旁有一座整體呈黑色,擁有高高鐘塔的教堂。
巨大的正門上方,紅藍格子窗之間是一枚群星點綴,邊緣有銳利的鋒刃環繞,中心為手臂托舉無形河流的圣徽。
那是“永暗教會”的教堂!
在南大陸解放后,新的政權雖然限制了各大信仰涉及世俗的程度,但允許自由傳教,因此永暗、愚者、終末,甚至次一級的大地教會、風暴教會都在各大城市建立了教堂,又或是沿襲之前的教區,維持原有的信仰。
運氣比較好,列車站旁邊就是熟悉的“永暗”教會,而非蒸汽或是太陽神的教堂……蒂娜立即下了決定,拉住多蘿西的手,向那座教堂跑去。
她不選擇直接進入列車站的原因,是因為購買車票需要浪費不少時間,而且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她本能地對任何人都有一種不信任的感覺。
而剛才安妮·古斯塔夫才說過,神靈都是善良的!
只要進了教堂,就能受到黑夜女神的庇護,再不濟也能求助當地的主教。
作為兩位虔誠的女神信徒的女兒,她還是能背出幾句教義,佯裝自己的信徒身份的。
可沒等跑步進入教堂前的廣場,一輛四輪馬車就從她們身旁駛過,早已打開的車門內伸出兩只粗壯的手臂,一先一后將蒂娜和多蘿西抓起,直接拉進了車廂之中。
砰——
車門關閉,馬車一個轉向,開進了教堂對面的小巷,迅速離開了街道,消失在剛有所反應的路人視線中。
“安靜點,別亂動,否則一刀捅死你們!”
低沉沙啞的嗓音讓蒂娜回過神來,她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發現自己坐在搖晃的車廂中的空地上,多蘿西緊挨著自己,身旁則是四個打扮隨意、膚色淺棕的男子。
其中一人手里抓著把明晃晃的匕首,剛才的威脅就由他發出,但剩下三人也露出贊同的表情,顯然都是窮兇極惡之人。
以后要記住出門帶些銅便士,不要輕易把大額鈔票露出來,還要換上看不出身份、年齡的便裝……但誰知道我們今天會來南大陸,我本來以為只是在廷根市內的小小冒險……蒂娜腦海中瞬間閃過許多念頭,旋即感到有些沮喪。
這一天里,她已經是第二次遭到搶劫,第三次被關在狹小的區域內了。
而比起僅僅是身外之物被搶走,以及被關進審訊室、密閉的船艙的經歷,這次更為兇險,她和多蘿西都被抓進馬車帶走,又身處陌生的城市,接下來會發生些什么不難猜到。
好在我也是有“0”級封印物的人了……她臉上露出害怕的表情,瑟縮地扭動著身體,心里卻嘗試著呼喊道:
“燈神?”
“我在,”之前多次掉鏈子的封印物終于給予了回應,那只有蒂娜和多蘿西能聽到的聲音在她們耳畔響起,“給他們一點東西,一個銅幣就好,剩下的交給我。”
祂又要用那種不合理的“交易”了嗎?用一個便士買下我和多蘿西的命?蒂娜有所猜測,身后和她背靠背蹲坐著的多蘿西則在口袋中摸索著,同樣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懇求道:
“我們沒有帶多少錢,都給你們,能把我們放了嗎?”
她姣好的面容配合生動的表演卻沒有打動任何一個劫匪,拿著匕首的壯年男子更是嗤笑一聲,將手中的武器懸在多蘿西面前,進一步警告道:
“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慢慢的,否則我就把你的手給砍掉,少一只手應該也不會影響獻祭。”
多蘿西表情僵硬,手臂緩緩從袋中退出,一枚銅便士從她指間掉出,在木制地板上滾動著,從車廂邊緣的門縫處掉了出去。
相比緊張的她,蒂娜卻被劫匪口中的某個詞所吸引,疑惑重復道:
“獻祭?”
四名坐在車廂前后包著軟布的座椅上的劫匪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來。
“沒錯,小女孩,是不是感到榮幸?”另一位雙手抱胸,靠在被布簾遮擋的窗邊的男子開口道,“你們即將被獻給偉大的神靈,而我們的愿望也將得到實現。”
看著根本不圖金錢,反而像是要搞什么邪惡祭祀的四名劫匪,蒂娜無言地摸了摸挎包,感受著內部“許愿神燈”的輪廓,于內心嘀咕著:
“燈神,我現在能提前預支一個愿望嗎?”
她知道現在已經沒法依靠上次用閃電重創強盜救下她們的阿羅德斯,多蘿西要是從口袋里掏出那面銀鏡,恐怕真的會被拿著匕首的劫匪所傷。
恐怕只能依靠“許愿神燈”的愿望了……
這次,之前表現吝嗇、認為要先釋放自己才肯滿足蒂娜愿望的燈神卻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以。”
蒂娜暗中松了一口氣,她可不認為之前一直不愿松口的“燈神”是突發善心。
這家伙肯定也意識到,再這么下去,她們真的會死!
“我的愿望是,我和多蘿西一起從這場倒霉的綁架和獻祭之中安全脫身!”
她在內心大聲呼喊著。
馬車開進了一棟位于城郊的獨棟房屋院內,蒂娜兩人被四名劫匪從馬車上趕下來,沒來得及觀察四周環境,立即就被帶入了房屋的地下區域,沿著潮濕、狹長的通道向深處走去。
好在通道墻壁上掛著一盞盞造型古老的油燈,發出的昏黃光芒照亮了四周的環境,讓蒂娜不至于太過害怕。
但她很快發現,除了之前駕駛馬車,后續加入隊伍的第五名劫匪外,地下還有更多的人在等候著。
十多個披著黑袍,頭戴兜帽,只露出尖銳或臃腫下巴的神秘人擠在一間不算寬闊的地下室中,他們在地上繪制出的巨大圓形圖案旁忙碌著,給明晃晃的儀式蠟燭添加精油,在祭臺上擺放著輔助物品,沉默而有序。
把蒂娜和多蘿西抓來的“劫匪”們將兩人帶到了用暗紅色的仿佛血液的涂料繪制的圖案中心,隨后也加入了準備工作之中,仿佛根本不擔心兩人能從十多名成年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此地。
直到現在,蒂娜才終于有了一種被人綁架,被當做“祭品”的實感,在燭光的照耀下,在這些看似冷靜卻壓抑著狂熱的人不時投來的視線中顫抖了起來。
“燈神,愿望為什么還沒有實現?”
她在心底詢問道,懷疑“許愿神燈”到底是不是0級封印物,是不是能真的實現自己的愿望。
難道我的愿望會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實現,比如我和多蘿西真的被獻祭給了某位神靈,以此從這次事件中“脫身”……她安慰著自己。
“會實現的。”
腦海中恢弘的聲音回答道,旋即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而在蒂娜身后,多蘿西借著對方的身體掩護,再次摸向口袋,試圖將“阿羅德斯之鏡”拿出,利用這件雖然只是“2”級,但卻多次給予她幫助的封印物擺脫現狀。
但沒等她有更多動作,四周戴著兜帽的人影就圍了上來。
他們已經做完了相應的準備,要開始獻祭儀式了!
“諸位!”那拿著匕首的男子突然一聲高喊,讓蒂娜和多蘿西都顫抖了一下,“祭品已經就位,儀式也已準備完畢,今天,就是向偉大的神靈獻上祈禱,祈求恩賜的最好的日子!”
“獻祭!”
“我的愿望就要實現了……”
“為什么要兩個祭品?我們可以留下一個……”
其他戴著兜帽遮掩面容的人低聲細語著,但很快融入了狂熱的氛圍,圍在巨大的圓形圖案旁,面向蒂娜和多蘿西跪了下來。
當然,兩人都知道,這些人跪拜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即將接受獻祭的神靈。
只有手拿匕首的男子仍然站著,但也站在圓形圖案外。
“你,你們到底要向哪位神靈獻祭?”
被這種詭異的氛圍影響,蒂娜語調有些遲疑地問道。
她知道現在必須要拖延時間,無論是給多蘿西爭取使用魔鏡的機會,還是等候那個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愿望起效,因此想借助對話打斷這些人的獻祭儀式。
而且,神靈不都是善良的么?為什么需要信徒綁架無辜的人作為祭品?說到底,他們信的到底是哪位神靈?南大陸傳說中的死神?
主持儀式的男子充耳不聞,只是從兜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金屬小瓶,將里面一縷暗紅色的液體倒出。
蒂娜立即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那是血?她內心一驚,旋即慶幸于對方沒有直接傷害自己或多蘿西來取血。
這和她想象中的血腥、邪異的獻祭儀式有一點點不同。
下一秒,男子開始用拗口的、蒂娜根本聽不懂的語言念誦起禱詞。
這是什么語言?南大陸的都坦語?因蒂斯語?只會魯恩語的蒂娜感覺對方的語調抑揚頓挫,頗有節奏,卻根本不明白在說什么,不由得在內心嘀咕著。
她本想趁機逃走,卻發現所有黑袍兜帽人死死圍著圓形的圖案,沒有給她和多蘿西任何機會。
“燈神”則在蒂娜耳畔輕聲解釋道:
“這是古赫密斯語,儀式魔法最常用的語言,但他們完全弄錯了儀式過程,根本不可能……咦?”
祂突然好奇地提高了音調。
與此同時,儀式主持者的話語仿佛經過了翻譯,以一種蒂娜能聽懂的方式鉆入了她的大腦:
“……我祈求您的注視,祈求您的賜福,賜予我們無盡的力量與財富!
“偉大的不定之霧!”
“呵。”
她腦海中的燈神嗤笑了一聲。
雖然不明白具體原因,但這伙人的獻祭似乎是錯誤的,所以燈神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應對,而非真正實現我剛才的愿望?蒂娜剛有所明悟,就感覺仿佛一道仿佛來自無窮遠處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它蘊含著無盡的惡意,又有種莫名的、仿佛在睡夢中被人喚醒的怨氣。
這讓蒂娜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戰栗,冰冷的觸覺自四肢涌向胸口,讓她全身僵硬,仿佛下一秒就會融入周圍不知何時漫起的霧氣之中,成為這光與暗的間隙之中的一部分。
這之前,她只在生氣的媽媽身上感受到過類似的、但不蘊含惡意的視線。
你又不是我媽媽……蒂娜不知哪來的勇氣,抬起頭,向著視線傳來的方向瞪了回去。
霍然間,那道充斥惡意的視線退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