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撫須言罷,面上不無得意之色。往遠了說遠哥兒那是自個兒外甥,往近了說親上加親,來年就是自個兒女婿了。
賈家自今上御極之后便日漸頹敗,先前的賈半朝到如今想要謀個指揮使的缺兒都不得。遠哥兒簡在帝心,來日前程不可限量,有這么個好女婿在,大老爺自忖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賈母聞言也露出笑意,贊道:“遠哥兒的確是個有能為的。”
再如何說也是孫女婿,來日賈家說不得還要陳斯遠助力方才能渡過難關呢。
反倒是王夫人面色不虞,心下極為不耐。
賈赦與賈母說過一會子話兒,賈赦順勢便道:“母親也知,樞良業已下了小定,按說這嫁妝也該準備起來了。”
王夫人立時回神道:“這……按說迎春出閣,合該公中出這筆銀子。只是老太太也知,如今公中用度不足,只怕難以為繼啊。”
賈母自是知曉賈家情形,自打與甄家互典之后,明面上的家產轉移了大半,虧得王夫人吞了薛家大房的那些營生,不然只怕今年公中用度就不足了。
賈母便道:“左右還有一年光景,我自有思量。”
賈赦還要再說,忽而想起王夫人還在,這才悻悻住口。心下琢磨著,回頭兒尋機私下與賈母說說,總要哄了老太太先將嫁妝銀子撥付出來。
既無旁事,大老爺便起身告退,大步流星回了東跨院里。不一刻到得正房,正瞧見四哥兒與兩個丫鬟瘋玩著。
賈赦甫一入內,四哥兒瞥了一眼,立馬收斂笑意怯生生躲在奶嬤嬤身后。便是先前掩口而笑的邢夫人也止住笑意,冷淡地招呼一聲兒,趕忙讓奶嬤嬤帶了四哥兒退下,這才招呼丫鬟為賈赦上茶,問道:“戴權又來做什么?”
賈赦道:“送賞賜來的。”
邢夫人略略蹙眉,泛酸道:“二房真是好命,當了那么些年女史竟也能封了妃子。怎地?莫不是大姑娘又有了身子?”
賈赦撫須一樂,道:“你這卻猜錯了……戴權此來不是因著大姑娘,而是因著樞良。”
“小……遠哥兒?”邢夫人瞠目不已,愕然道:“遠哥兒近來一直閉門讀書,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賞賜?”
賈赦有意賣弄,便將先前從戴權處聽來的信兒說了一通,惹得邢夫人好一陣歡喜。
“誒唷唷,可了不得,不想遠哥兒竟然入了圣上的青眼!這般說來,來日入了仕豈不要平步青云?”
賈赦頷首連連,心下早就拿陳斯遠當乘龍快婿了。
邢夫人高興了一會子,又想起要嫁人的是二姑娘,心下頓時酸溜溜。可轉念想起小賊素來對自個兒與四哥兒大方,又安下心來。
便是二姑娘為正室又如何?二丫頭、寶丫頭、林丫頭……有一個算一個,還不是讓她這個‘姨媽’喝了頭湯?
此時賈赦又提起嫁妝之事,聽聞方才大老爺在老太太跟前兒提起此事,邢夫人頓時關切不已,立馬問道:“那老太太是如何說的?”
賈赦蹙眉道:“只說時候還早。”
邢夫人哼哼兩聲,眼珠亂轉不休,思量著過會子須得往榮慶堂去一趟,免得老太太真個兒將嫁妝給了大老爺。
吃過一盞茶,賈赦又往前頭書房而去。邢夫人立馬領了丫鬟往榮慶堂而來。
此時申時已過,賈母早已用過晚飯。聽聞邢夫人請見,賈母頓時蹙眉不已。
誰知待邢夫人入內,期期艾艾好半晌,竟說自己帶著四哥兒實在不得空,因是二姑娘的嫁妝還請老太太另尋人手置辦。
賈母人老成精,心中一轉便知邢夫人之意。老太太頓時玩味不已,心道這大太太對自家外甥還真是好啊,連大老爺都要防上一手兒。
當著邢夫人的面兒,賈母也沒問緣由,只等邢夫人一走,老太太便點過鴛鴦問道:“東跨院近來月例銀子可還足數?”
鴛鴦回道:“這卻不好說……往常發的都是銅錢,近來卻換做了銀子。不過那銀子成色不大好,聽說東跨院上下都埋怨不已呢。”頓了頓,又道:“聽聞大老爺近來在折騰什么營生,往里頭沒少砸銀子,東跨院這才用度不足。”
賈母點點頭,心下了然,由是愈發不待見賈赦。連親女兒的嫁妝都要算計,這個大兒子實在上不得臺面兒!
此世可不比陳斯遠前世,嫁妝便是一個女子的臉面。嫁妝越豐厚,婆家越不敢輕慢;反之,便是嫁過去為正室,也不受人待見。
遠哥兒簡在帝心,眼看著前程遠大,這會子不給迎春置辦一份體面嫁妝,反倒算計著從中克扣……哪兒有這樣的爹爹?
賈母便道:“他既有營生要忙碌,那給二丫頭置辦嫁妝的事兒,便讓鳳丫頭辦吧。”頓了頓,又道:“是了,鳳丫頭還沒回?”
鴛鴦搖搖頭,說道:“二奶奶許久不去工坊,想必積壓了不少賬目要清理,耽擱一時半刻的也是尋常。”
話音才落,便有大丫鬟琥珀入內,斂衽一福道:“老太太,前頭婆子回話兒,說是二奶奶與遠大爺一道兒回府了。”
鴛鴦立時笑道:“我看二奶奶合該改姓曹,老太太才一念叨二奶奶就回了。”
賈母大笑不已,卻也不急著去催鳳姐兒來見。
卻說陳斯遠與鳳姐兒一行進了榮國府,陳斯遠方才交還馬匹,便有余六上前道賀。
陳斯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聽聞余六仔細說過,這才知曉自個兒竟得了皇帝賞賜。
陳斯遠心下玩味不已,略略思量便知定是因著鐵路之事。只是那浮光錦雖貴重,可于陳斯遠卻并無大用,與其如此,莫不如提前泄露一下恩科考題呢。
陳斯遠心下腹誹不已,卻也知掄才大典再不好偷奸耍滑。那邊廂鳳姐兒下了馬車,偷眼見陳斯遠與門子言談甚歡,心下只當其有賊心、沒賊膽,暗自冷哼一聲兒便領了豐兒進了角門。
她這會子身心舒爽,因是進得自家小院兒,在正房里見賈璉也在時,鳳姐兒竟只是橫了其一眼,卻并無旁的怪話。
賈璉愈發不敢面對鳳姐兒,悻悻與其說過幾句,便往后頭去尋張金哥了——張氏雖性子烈,可到底是個妾室,賈璉又慣會哄騙女子,因是那夜過后二人又恢復如常。
平兒送過賈璉,回身進得內中,抬眼端詳,眼見自家奶奶面色白里透紅,一雙鳳眸憊懶不已,刻下正端著茶盞好似回味不已……哪里不知自家奶奶今兒個定是又與遠大爺廝混在了一處?
想起這幾日鳳姐兒目光中的古怪,平兒心下惴惴,許是上回與鴛鴦說過半晌之故,平兒這會子別扭之余又隱含希冀——她陪嫁丫鬟出身,鳳姐兒、張金哥還能與璉二爺發發性子,她卻是斷斷不敢的。可賈璉接連做下那些沒起子的事兒,平兒心下又怎會無感?
若她是個正經主子,就算不敢學了自家奶奶那般,只怕也會對璉二爺冷淡幾分吧?
“奶奶?”
平兒一聲低喚,鳳姐兒這才回過神兒來,將手中茶盞撂下,只隨口道:“今日府中可有事?”
平兒道:“倒是沒旁的事兒,就是大明宮戴總管來了一遭,是給遠大爺送賞賜的。”
“哦?給……他……遠兄弟送了賞賜?”
“送了六匹浮光錦,還有六匹上等蜀錦。”平兒撿知道的說了一通,卻也沒說清楚圣上為何要賞賜陳斯遠。
鳳姐兒卻愈發目眩神迷。她心下早已對賈璉厭嫌不已,如今又與陳斯遠行了魚水之歡,身心通透之下,自是愈發偏著陳斯遠。
鳳姐兒心下不禁暗忖,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的扔啊,仕途經濟比不上遠兄弟也就罷了,好歹也算有些家世,可為人處世……乃至床榻之上都比不得,真個兒是半點用也沒有!
想起今日與陳斯遠提起平兒,陳斯遠看似心不甘、情不愿的支支吾吾半晌,可到底還是應承了下來,鳳姐兒便饒有深意道:“工坊積壓的賬目繁多,我今日只清理了半數,下回還是你隨著我去吧。”
平兒身形一顫,抬眼與鳳姐兒略略對視,又趕忙垂下螓首,只聲如蚊蠅地應了聲兒‘是’。
又問過鳳姐兒,聽其還不曾用過晚飯,平兒扭身自去往大廚房提食盒。只是身形甫一出了鳳姐兒院兒,平兒立時眉頭緊皺,雙手絞著帕子,輕移蓮步之際滿是猶疑。
另一邊廂,陳斯遠大步流星回了清堂茅舍。
今兒個倒是齊全,于是香菱、晴雯、五兒、蕓香一道兒來迎,幾個丫鬟笑意盈盈,道賀連連。
因不知緣由,小丫鬟蕓香還追問個沒完。
陳斯遠隨口解釋了一番,幾個丫鬟卻面面相覷,鬧不清楚鐵軌是何物,為何馬車行走其上會儉省許多運費。
蕓香存心賣弄,想不明白就不想,全然是一副不求甚解的模樣,扭頭便蹦蹦跶跶出了院兒,尋了親近的丫鬟、婆子四下賣弄。
香菱、晴雯、五兒迎了陳斯遠入內,一個打了水來,一個替陳斯遠更衣。略略擦洗,換過一身細葛布道袍,又有五兒提了浮著冰碴的酸梅湯來。
陳斯遠咕咚咚牛飲了一盞,這才覺著自個兒活了過來。
晴雯就道:“果然是內造之物,那浮光錦極好,先前我在寶二爺房里,只瞧過太太得了娘娘賞的一匹。”
身為陳斯遠的丫鬟,晴雯、香菱幾個錦緞不缺,每日家穿金戴銀,可這等浮光錦她們莫說穿戴了,平生也不得幾回見。
香菱就道:“大爺,這賞賜如何處置?莫不是要送去新宅?”
陳斯遠不喜錦緞浮華,素日里都是穿細布衣裳,夏日里則換成細葛、細麻等織物。略略思量,陳斯遠便道:“都是六匹,干脆一分為三,香菱往蘅蕪苑送,晴雯送去瀟湘館,五兒走一趟綴錦樓吧。”
晴雯納罕道:“那表姑娘、琴姑娘呢?”
陳斯遠笑著沒說話兒,香菱卻已知其心思,笑著扯了扯晴雯道:“大爺自有思量,哪里用得著你操心?”
晴雯一琢磨也是,縱使心下想不明白也先行應了下來。當下三個丫鬟各捧了四匹錦,分別往各處而去。
因離著近,晴雯先行到了瀟湘館。
兩個武婢與王嬤嬤守在門前,生怕寶玉那廝再來沖撞了自家姑娘。見來的是晴雯,王嬤嬤趕忙招呼一聲兒,又起身親自將其引入院兒里。雪雁挑了珠簾出來,見來的是晴雯,立時笑道:“你怎么來了?方才我們姑娘還說你家大爺呢。”
晴雯道:“我家大爺這回又做了過路財神,呶,才得的賞賜,巴巴兒的催著我給林姑娘送了來。”
雪雁笑著接過四匹錦,引著晴雯進得內中,晴雯抬眼便見黛玉只一身輕紗,內中小衣可見,這會子正從東梢間的書房行出來。
晴雯緊忙斂衽見禮,起身笑道:“林姑娘,我家大爺打發我來給姑娘送些浮光錦、蜀錦。”
黛玉掃量一眼,眼見是兩匹浮光錦、兩匹蜀錦,頓時心下熨帖。一正兩兼祧,難免相互比較,陳斯遠將賞賜一分為三、不曾厚此薄彼,黛玉便已心滿意足。
可轉念想起邢岫煙、寶琴等,黛玉便道:“他自個兒怎么不留些?”
晴雯癟嘴歪頭道:“不瞞林姑娘,我也納罕著呢,奈何大爺不說。”
黛玉本就聰慧,心思略略一轉便知陳斯遠之意。暗啐陳斯遠奸滑之余,當下就笑道:“大熱的天兒,可不好勞煩你白走一趟。雪雁,拿一匹蜀錦給晴雯裁一身衣裳。”
“啊?使不得,這是大爺送給林姑娘的,我哪里——”
黛玉卻不管那些,上前抽出一匹蜀錦便交在了晴雯手里,故作嗔惱道:“你我本就投契,莫非旁人給的就能收,我給的反倒收不得了?”
晴雯眨眨眼,頓時笑著一福道:“那便多謝姑娘了。”
黛玉這才轉嗔為喜,當即拉著晴雯說了半晌,又命紫鵑端來一盞雪花酪賞了晴雯,這才放其回返。
晴雯捧著蜀錦蹦蹦跳跳往清堂茅舍回轉,待臨近沁芳閘橋忽而往后頭觀量,便見紫鵑捧了一匹蜀錦正與園子正門前的鴛鴦說著什么,那鴛鴦喜滋滋、羞答答,好半晌方才半推半就收了去。
晴雯眨眨眼,這才心下恍然——敢情大爺自個兒不留,是將示恩的機會留給幾位姑娘啊。
轉過心思來,晴雯又看向手中捧著的蜀錦,頓覺心下暖融融一片。
綴錦樓。
五兒本就不是個能說會道的,這會子鸚鵡學舌一般將陳斯遠方才所說的由頭說了一遭,頓時惹得二姑娘迎春若有所思。
迎春自然不知鐵軌為何物,心下卻信極了陳斯遠。聯系起此前所看邸報,便知陳斯遠此舉一舉兩得:一則解決了身毒生鐵入境導致大順鐵價日賤的難題;二則修了鐵軌,方便了陸運。
贊嘆陳斯遠心思精巧之余,二姑娘吩咐繡橘端了茶點來,又仔細問起旁的事兒來。旁敲側擊一番,待聽聞五兒、晴雯、香菱分別往三處送了物件兒,心下哪里不知陳斯遠的心思?
只是迎春也有難處,她身邊兒如今只有繡橘、紅玉兩個大丫鬟,紅玉又是從清堂茅舍來的,給了紅玉就不能不給繡橘。于是迎春略略思量,便吩咐繡橘開了箱籠,尋了一對鑲碧璽的耳墜送與了五兒。
那五兒推卻不得,只得紅著臉兒收下。待用過一盞茶,緊忙起身告辭而去。
等繡橘送過了五兒,迎春便道:“浮光錦挑一匹給邢姑娘送去,余下兩匹蜀錦你們兩個分了吧。”
繡橘兀自懵懂,紅玉卻早早笑著道謝。當下捧了一匹浮光錦便往隔壁而去。
蘅蕪苑。
寶姐姐親自將香菱送出來,香菱手中自是也捧了一匹蜀錦。臨別之際,寶姐姐笑道:“咱們也不是頭一回打交道,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香菱笑著一福,道:“既如此,那我就不與寶姑娘客氣了。”
寶姐姐笑著頷首,香菱這才起身別過。瞧著香菱遠去,寶姐姐扭身回了房里,叫過鶯兒道:“你得空給琴丫頭送一匹蜀錦去。”
鶯兒眨眨眼,悶聲應了,撅了嘴有些不大高興。寶姐姐乜斜一眼,立時笑道:“不過是蜀錦,我那箱籠里又不是沒有,哪里就值當多想?你送過了,回頭兒自個兒開了箱籠選一匹就是了。”
鶯兒這才歡喜起來,笑道:“就知道姑娘不會厚此薄彼,那我先給琴姑娘送去。”
目視鶯兒遠去,寶姐姐這才笑著搖了搖頭。探手撫過浮光錦,正思量著要不要去看看陳斯遠,誰知恰此時湘云嘰嘰呱呱吵嚷著入內。
“寶姐姐可知,遠大哥將所得賞賜送……呀,原來寶姐姐也得了浮光錦!”
湘云目不轉睛地盯著浮光錦,三兩步湊過來探出手,又生怕弄臟了,只彎著腰盯著瞧個沒完。嘖嘖贊嘆之余,湘云不禁艷羨道:“真好!也不知我這輩子能不能穿上浮光錦做的衣裳。”
話音落下,寶姐姐想起湘云的婚事來,頓時心生憐惜之意。略略思量,便笑著道:“什么好物件兒也只得云妹妹這般說?你若稀罕,我分你一匹便是了。”
“果真?”湘云先是雀躍不已,隨即又眉頭緊蹙搖頭道:“不好不好,我便是給寶姐姐做一輩子鞋子,只怕也換不得這匹浮光錦。”
寶姐姐愈發憐惜湘云,上前扯了其手,又將一匹浮光錦撂在其手中,笑著道:“你我姊妹一場,又何必計較那般多?我既說了送你,你只管拿著便是。”
湘云頓時紅了眼圈兒,隔著浮光錦便撲在寶釵懷中,哽咽著道:“寶姐姐,還是你最好。”
寶釵哭笑不得,只得拍起背脊安撫道:“好啦,又不是什么要緊的。”
湘云吸了吸鼻子,心下有些為難。她陪著寶琴住了一些時日,隱隱聽聞寶姐姐對寶琴極為苛待,心中便有些同情寶琴,正待尋個時機說和一番呢,誰知這就得了寶姐姐的好處。
湘云自覺拿人手短,這有些話就不好再說出口了。費心思量半晌,心下覺著總歸二人是堂姊妹,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既如此,自個兒還是少摻和為妙。往后各交各的,她與寶姐姐好,也不耽誤與琴丫頭投契啊。
想明此節,湘云如釋重負,雖心中仍覺著有些對比起寶琴,可也能與寶姐姐好好兒說話兒了。
另一邊廂,得了浮光錦的邢岫煙自是語笑嫣嫣,任憑小丫鬟篆兒極盡夸贊之語,她卻只似清風拂面;寶琴得了蜀錦,歪頭咬牙切齒一番,干脆將蜀錦賞給了小螺。
丫鬟小螺大氣兒都不敢出,情知自家姑娘與寶姑娘只怕是沒完沒了啦。
倏忽過得幾日。
陳斯遠一心讀書,只在今日趕上寧國府小祭,這才隨著邢夫人往東府走了一趟。
回程時二人撿著會芳園往大觀園而來,邢夫人自是知曉陳斯遠將賞賜分了,當下便朝著苗兒、條兒使了個眼色,二者便略略駐足,待陳斯遠與邢夫人走出去十來步這才繼續跟上。
邢夫人忍不住膩哼一聲兒,乜斜一眼,蒜味兒十足道:“你倒是不偏不倚,二丫頭、寶丫頭、林丫頭一視同仁。真真兒是新人娶進門、舊人丟過墻!只可憐我的四哥兒,也不知來日還有沒有人護著。”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吃的哪門子醋?每月給你的分潤可還少了?你又不差衣裳,犯得著這般拈酸吃醋?”
邢夫人冷哼道:“憑什么她們有,我卻沒有?”
陳斯遠道:“給了你,二房太太處給不給?老太太給不給?攏共就這么些,怎么給都不合適。如今這般,卻是誰也說不出什么來。”
道理是這般,奈何邢夫人就是心中不爽利,于是乎哼哼唧唧很是沒給陳斯遠好眼色。陳斯遠情知邢夫人上不得臺面,哪里比得上李紈,人家大嫂子前一回與自個兒在玉皇廟私會可是什么都沒說。
二人一路無話過了東角門,陳斯遠拱拱手便進了清堂茅舍。邢夫人略略躑躅,琢磨著方才是不是自個兒太過了?轉念又想,當爹的總不能不管四哥兒了吧?于是挪步惴惴往前頭東跨院而去。
誰知方才到得沁芳橋,正撞見迎面兒而來的平兒。
那平兒心事重重,也不知思忖著什么,直到邢夫人到了眼前方才回過神,趕忙斂衽見禮。
邢夫人心緒不佳,便冷著臉道:“瞧你這魂游天外的模樣,可是璉兒又惹禍了?”
平兒趕忙道:“回太太,是我想著我們奶奶的交代呢,怕耽擱了奶奶的事兒。”
邢夫人冷哼一聲兒,領著倆丫鬟與其錯身而過。平兒不敢怠慢,朝著邢夫人背影一福,待其去的遠了方才起身。
略略舒了口氣,這才悶頭復又往清堂茅舍而來。
這些時日鳳姐兒一直沒說什么,平兒胡亂思忖了兩日,干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再不想旁的。
誰知今兒個鳳姐兒忽而吩咐其來清堂茅舍,問遠大爺何時得空去膠乳工坊。
平兒聞言心下咯噔一聲兒,抬眼與奶奶對視,眼看鳳姐兒眸中繞有深意,平兒哪里不知此番自個兒在劫難逃?因是往園子中來時便不免有些神思不屬。
可該來的總會來,平兒自知此番躲不過去。奈何她心下不似鳳姐兒那般拿得起、放得下。遠大爺風姿俊逸、才干上佳,得以委身這等人物自是幸事一樁,奈何她早就委身了璉二爺,哪里又能一女二嫁?
因心下過不去這個坎,平兒便悲從心來,不覺便紅了眼圈兒。
待到清堂茅舍前,平兒方才勉強拾掇心緒,與蕓香言語一聲兒,這才隨著其入內面見陳斯遠。
待入得內中,平兒道:“遠大爺,我們奶奶打發我來問大爺一聲兒,何時得空往工坊盤賬。”
陳斯遠沉思一番,道:“三日后可好?”
平兒點頭應下,正待告退,陳斯遠驚疑一聲兒,道:“平兒姑娘怎地哭了?”
平兒強笑著遮掩道:“遠大爺不知,方才風沙迷了眼,這是我自個兒揉的。”
“是嗎?”
平兒對上那雙清亮的眸子,覺著陳斯遠好似將自個兒看穿了,慌忙便垂下了螓首。道:“遠大爺若沒旁的話兒,那我就先去回奶奶了。”
“嗯。”陳斯遠應聲而起,笑道:“正巧,有些時日沒去東跨院了看姨媽了,我與平姑娘一道兒吧。”
平兒猶豫著應下,二人便一先一后離了清堂茅舍。
平兒謹守著本分,始終輟后陳斯遠半步。待行至甬道上,陳斯遠忽而駐足道:“平兒姑娘既然不樂意,我看也不必違心而為。”
“嗯?”平兒納罕地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思量著道:“胡亂哼哼幾聲,將你們奶奶瞞過去就好了。”
送上門的鳳姐兒,陳斯遠自是笑納了。可買一送一,送的又是心有不甘的平兒……陳斯遠如今又不缺女人,又思量著平兒也存了自個兒的小心思,這萬一來日要是背后使壞,他陳斯遠一世英名可就付之東流了。
平兒對著那清亮的眸子心下略略熨帖,旋即苦笑著搖頭道:“遠大爺也知我們奶奶行事素來狠辣,她哪里會讓我欺瞞過去?”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鳳姐兒可不是那等粗心大意的,說不得到時候還要親自在一旁旁觀呢。
正琢磨著另尋法子,就聽平兒呼出一口氣道:“奶奶待我不薄,我……我自是要聽奶奶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