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珍大奶奶,敬老爺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王太醫回過話兒,便拱手退在一旁。
尤氏臉面鐵青。賈蓉不知所蹤,尤氏本道謀算著設計其身死,奈何先是賈珍不肯,跟著陳斯遠又自個兒否了此策,她便只好聽命行事。
公公素來在玄真觀避禍,不理家中庶務,活似泥胎木雕,乃至于賈珍父子愈發恣意妄為。可就算是泥胎木雕,但凡有一口氣在,賈珍都會顧忌幾分……如今公公一去,只怕往后賈珍愈發沒了管束。
眼看尤氏面色不好,一道士慌得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于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
這話三歲小兒尚且不信,更遑論是尤氏?她只是不聽,依舊命仆役鎖了眾道士,一面打發人去催請賈珍。
又見玄真觀逼仄,實在不好停靈,便吩咐先將賈敬裝裹了,挪去鐵檻寺。此時時值盛夏,外間酷暑難耐,尸身不好停放。
管事兒的婆子提點一句,尤氏便打發管事兒的四下采買冰塊。
忙忙活活好半晌,眼看外間暮色四合,賈敬尸身方才挪至車架上,便有賈珍領著眾仆役打馬而來。
那賈珍跌跌撞撞掉下馬來,哭嚎半晌,立時要尋眾道士的晦氣。尤氏勸說了半晌,方才將暴怒的賈珍勸下,隨即夫婦兩個一路護著賈敬先行往鐵檻寺而去。
京師但凡大戶人家,大抵都有冬日采冰積存地庫,以留待夏日消暑之用。便是如此,夏日里也大抵不夠用,總要去市面兒上采買。
賈敬雖不曾襲爵,可喪事卻不好簡慢了,起碼要停靈五七,算算靡費的冰塊只怕合東西二府之積存也不夠用。
不拘是真孝順,還是孝順給外人瞧的,賈珍都掏出大筆銀錢采買冰塊,待翌日賈璉來鐵檻寺幫襯,賈珍又打馬往關外而去——老太妃入地宮之后,圣人聽了醫囑,便提前月余往關外北巡而去。
賈敬雖是白身,卻出身寧國府,從前又是東宮屬官,其人殯天,于情于理都要奏請圣人給些哀榮。
虧得圣駕此時走的不算遠,賈珍往返七八日,到底請了圣旨來:賈敬雖白衣,無功于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自王公以下,準其祭吊。欽此。
另一邊廂,尤氏留在鐵檻寺治喪,因放心不下寧國府,便請了邢夫人、尤二姐代為打理。
待賈珍請了圣旨回轉,挪棺回寧國府,料理停靈事宜自不多提。
卻說這日小祭之時,陳斯遠留心觀量。惜春依舊不曾往寧國府來,大老爺賈赦也只在前頭幫著答對賓客,卻一步也不曾往靈棚來。
而賈珖、賈珩等竟習以為常,陳斯遠便暗自思量,看來自個兒琢磨的沒錯,惜春八成是賈赦的種。
至申時過半,陳斯遠施施然從會芳園回轉清堂茅舍,誰知方才換過一身砍袖衣裳,邢夫人便尋上了門兒。
晴雯還張羅著伺候陳斯遠更衣,誰知邢夫人自個兒已經進來了,抬眼只瞥了一眼便道:“遠哥兒是我外甥,也用不著這般避諱。你們暫且退下,我有些事兒與遠哥兒計較。”
苗兒、條兒兩個低眉順眼,香菱、晴雯不疑有他,告退一聲兒便一并退下。
內中只余二人,邢夫人一屁股落座椅上,禁不住一邊打扇一邊略略扯開領口,蹙眉抱怨道:“真真兒熱死個人,你可知東府單是買冰就拋費了上千兩銀子了?”
陳斯遠附和著應了一聲兒,見邢夫人臉面、脖頸上沁了一層細密汗珠,便將冰盆挪過來,抄起一柄芭蕉扇為其納涼。
當下笑著問道:“珍大嫂子回了府,還用得著你繼續看顧著?”
邢夫人道:“尤二姐到底年輕,看顧孩兒還算妥帖,旁的事兒哪里指望得上?再說她三天兩頭過府來尋晴雯,我怎么聽著這二人好似合伙兒做了買賣?”
陳斯遠笑著點頭,便將尤二姐與晴雯合伙開喜鋪的事兒說了。
邢夫人聽罷便有些期期艾艾,半晌才道:“總聽你說晴雯那小蹄子的女紅極好,聽說還繡了屏風?”
陳斯遠聞弦知雅意,便道:“如今她也不得空,倒是有個現成的炕屏。你若是得意,回頭兒我給你送去。”
邢夫人頓時心滿意足,禁不住蹬掉繡花鞋,探出豐潤菱腳在陳斯遠腿上蹭來蹭去。
陳斯遠本就燥熱難耐,探手便擒在手中,抓癢幾下,癢得邢夫人咯咯笑著往回抽腿,這才叱道:“少作怪,這會子門窗都開著,你還想讓人瞧了去不成?”
邢夫人媚眼如絲,哼哼兩聲兒這才作罷,顯是心下想的緊了。端起涼茶呷了一口,這才湊過來道:“哎?這幾日我怎么瞧著蕹哥兒不大對?”
陳斯遠面上一僵,旋即神色如常問道:“哪里不大對了?”
邢夫人思量著道:“我瞧著珍哥兒媳婦也不大親近那孩兒,蕹哥兒長的與珍哥兒媳婦不大像,反倒與她那二妹妹有些掛相。”
廢話,尤二姐才是尤老娘的親女兒,尤氏不過是繼女,丑哥兒自然與尤二姐更像一些。
這事兒不好與邢夫人說,免得回頭兒她再傳揚出去。于是陳斯遠便道:“外甥像舅……沒舅舅就像姨娘,這有什么可稀奇的?”
邢夫人總覺得有些不大對,一時間卻想不出哪里不對,于是只得揭過此事,轉而說道:“二房這幾日往王家跑得勤快,也不知心下憋了什么壞呢。鳳丫頭也真個兒不中用,連個璉兒都拿捏不住,反倒落在二房手里成了把柄。
我看鳳丫頭是抵不住了,你不若幫著出兩個好主意,總不能任憑偌大的榮國府落在二房手里吧?”
王夫人往王家跑,為的是寶玉吧?怎么到邢夫人嘴里就成了圖謀榮國府了?
陳斯遠嘆息一聲兒白了邢夫人一眼,說道:“有娘娘跟王子騰在,如今就算老太太、二嫂子都幫著你,你也奈何不得二房太太。我勸你還是消停消停吧。”
邢夫人面上不滿,嘟嘟囔囔幾句干脆別過身去。
陳斯遠哪里不知邢夫人所想?不過是攛掇著王夫人與鳳姐兒繼續斗下去,最好將賈璉斗死了,如此一來四哥兒正好承襲爵位。
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抵便是如此。
邢夫人又來哄陳斯遠,可見其一直不接茬,頓時心下著惱,很是腹誹了一番‘沒良心的種子’,惹得陳斯遠變了臉色,這才悻悻止住話頭兒。
過得須臾,轉而又說道:“大老爺昨兒個與我說,這幾日便要尋老太太商議二姑娘的嫁妝事宜。”
榮國府不曾分家,姑娘出閣的嫁妝自然打公中出。可如今這情形,王夫人掌家只能勉力維系,四下拆東墻補西墻,哪里還出得起嫁妝銀子?說不得便要動用老太太的體己。
陳斯遠頓時心下悚然,蹙眉道:“大老爺要算計嫁妝銀子?”
邢夫人鄙夷道:“說是那勞什子蕺菜須得大量囤積,前兩日還問我存了多少體己呢,我看八成是銀錢又不湊手了。”頓了頓,又道:“罷了,這事兒你不好出頭,回頭兒我與迎春提一嘴,總要知會老太太一聲兒,免得遭了算計。”
陳斯遠頷首應下,邢夫人眼看時辰不早,這才起身別過,領著丫鬟回了東跨院。
陳斯遠無心研讀,干脆起身往院兒中游逛。出了房便見香菱、晴雯兩個并排坐在墻角下,院兒外的梨樹枝繁葉茂,投下的樹蔭剛好將二人遮掩了。
晴雯挽了袖子,裙裾撩起,便露出白生生的小腿與臂膀;香菱手托香腮犯了瞌睡,領口裂開,正露出內中丘壑螢柔。
陳斯遠正覺有趣,便有五兒從西廂房里行出來見禮。陳斯遠扭頭觀量,卻見五兒氣色極好,面上不見半點汗珠,不禁心下驚奇。
待問出口,五兒就笑道:“我身子單弱,如今覺著正好,反倒不覺悶熱。”
陳斯遠笑著打趣道:“不想身子單弱反倒有些好處。”
話音剛落,便有蕓香風風火火跑了進來。入內隨手一抹額頭汗珠,湊到陳斯遠跟前便嚷道:“大爺大爺,甄家來了兩個女人,也不知送了什么物件兒來,這會子二奶奶正答對著呢。”
甄家又來人了?且出面兒答對的是鳳姐兒……或許是因著老太妃故去,甄家也覺情形不對,這才加緊了與賈家互典之事?
陳斯遠還在思量著,蕓香又道:“還有啊,寶二爺回來了。我眼瞅著太太往儀門處去迎了!”
“嗯?”這是王子騰出面兒,將寶玉從北靜王府接回來了?
陳斯遠心下納罕的緊,隨手丟給蕓香一枚銀稞子,叫過五兒匆匆換過衣裳,他便往前頭去瞧。
當下三步并作兩步,一路出了大觀園,上夾道繞過夢坡齋,過了一重穿堂,陳斯遠這才停在另一重穿堂里。他方才站定,遙遙便聽得喧嚷聲打綺霰齋而來。
俄爾,便見丫鬟、婆子簇著王夫人與寶玉往榮慶堂而去。那王夫人淚眼婆娑,扯了寶玉的手兒‘兒啊’‘心肝’叫個不停,寶玉卻笑吟吟安撫道:“不過是去王府做客一些時日,母親何必抹淚?”
王夫人欲言又止,道:“總計是吃了苦了。”
誰知寶玉卻笑道:“我既為座上賓,又哪里會吃虧?母親不知,王爺此番還將琪官邀了來。錯非國喪之際不好宴飲,還不知如何快活呢!”
王夫人頓時面上一怔,審視寶玉半晌,到底沒說什么,嘆息一聲兒只道:“罷了,還是先去見過老太太吧。你祖母這幾日見天念叨你。”
眼見一眾人等烏泱泱進了垂花門,陳斯遠這才抹著額頭汗水往回走。心下想起王夫人神情,立時玩味不已。
只怕王夫人那會子是想起了當日的秦鐘吧?秦鐘、蔣玉菡也就罷了,如今又來了個北靜王,只怕王夫人再傻也知道寶玉這個龍陽之好不大對頭了吧?
撇撇嘴,陳斯遠安步當車過了穿堂,自夾道一徑進了大觀園。誰知才過沁芳亭,便見雪雁、藕官扯了手兒說笑而來,手里還提了一匣子點心。
瞥見陳斯遠,兩婢緊忙上前廝見,待陳斯遠問二人往何處去,雪雁就瞇著一雙笑眼道:“蟠大奶奶送了半車西瓜來,寶姑娘一早兒冰鎮了,方才邀姑娘們去吃用。這會子聽說寶二爺回府了,大家伙便要去榮慶堂熱鬧熱鬧呢。”
那藕官方才還與雪雁有說有笑,這會子見了陳斯遠卻是拘謹得緊,只垂了螓首不言語。
陳斯遠便與雪雁點點頭,道:“也好,回頭兒讓你們姑娘少貪涼,免得又壞了胃口。”
雪雁笑吟吟答了聲兒‘知道啦’,這才斂衽一福,又扯了藕官別過陳斯遠,往瀟湘館而去。
陳斯遠回首觀量一眼,心下對那藕官納罕的緊。忽而回想起小丫鬟蕓香曾說過,那藕官自打菂官故去后便郁郁寡歡,幾次說過要絞了頭發去做姑子,為菂官守一輩子……
嘖,無怪對自己避如蛇蝎,敢情是百合花心有所屬。
陳斯遠不再駐足,拔腳往清堂茅舍回轉。誰知甬道才轉過省親別墅,遙遙便見凹晶溪館里一抹紅影,正胡亂地將魚食丟進水池里,引得內中錦鯉瘋搶。
是小惜春!
因夏日炎炎,姑娘家在自個兒院兒中都穿著清涼,陳斯遠倒是不好再四下探訪,是以陳斯遠也好些時日沒見惜春了。
他既已猜到惜春出身,哪里還不知小姑娘這會子正郁郁寡歡?略略猶豫,快行幾步扭身就上了沁芳閘橋,恰此時惜春瞧了過來,陳斯遠便遙遙沖著惜春擺了擺手。
小惜春繃著小臉兒,緩了會子好似才醒過神兒來,這才踮腳朝著陳斯遠也招了招手。
陳斯遠繞過水池,不一刻到得凹晶溪館里,便見惜春斂衽一福,低低地喚了聲兒‘遠大哥’。
陳斯遠負手笑道:“好幾日不見四妹妹了,怎地,四妹妹也在苦夏?”
惜春含混道:“酷暑難耐,連寶琴都沒了精神頭,每日家多是躲在房中乘涼,實在無趣的緊。”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真個兒讓人艷羨,我倒是想閉門不出,奈何總有雜事要處置。”
說話間已與惜春并肩而立,探手抓了惜春托著的碗中魚食,隨手拋灑,便有二尺來長的大號錦鯉翻騰著擠走旁的魚兒,大口吞食魚食。
“好大一條錦鯉!”
二人異口同聲,贊嘆罷了又紛紛沉寂下來。惜春嘆息一聲兒,因素來與陳斯遠親近,當下也不遮掩,癟嘴道:“遠大哥……大抵是猜到了吧?”
“嗯。”陳斯遠不好跟小姑娘裝傻。
惜春深吸一口氣蹙眉道:“怎么盡是些煩心事兒呢?總在眼前晃悠,蒼蠅也似的惹人厭!”
陳斯遠不知如何勸說,只得灌雞湯,道:“人選不了自個兒的出身,卻能選怎么個活法兒。”頓了頓,他溫聲勸慰道:“四妹妹如今自是煩惱得緊,可若依著我……這眼光不若放長遠些。待過上十年、二十年的,有些事兒總會淡去,回首觀量,不過是過眼云煙。
四妹妹品格清貴,便是那些奴才腹誹幾句,也攀誣不上。若真有那不開眼的胡言亂語,四妹妹只管與我說,我替四妹妹出口惡氣。”
都道四姑娘惜春性子冷,自小別府寄居,名義上的父親、兄長全然不管,實則東西二府人盡皆知惜春乃是孽生的!若無陳斯遠與之親近、照拂,只怕連個說體己話兒的人都沒有。
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莫怪惜春性子清冷,換了旁的人,只怕早就生生被吐沫星子給淹死了。
惜春鼻頭一酸,不禁啜泣有聲兒,卻強忍著沒讓淚珠子掉下來。扭頭淚眼婆娑地瞧了陳斯遠一眼,又低頭甕聲甕氣應了,心下這才稍稍熨帖。
又開解了惜春半晌,陳斯遠情知惜春心結難解,再是勸說也無用,想必只有離了賈家,惜春才會撂下此事吧?
因是幾句契闊之后,他便轉而說道:“寶兄弟回來了,大伙兒都去榮慶堂瞧熱鬧,四妹妹不想去?”
惜春癟嘴道:“她們整日里熱熱鬧鬧的,我卻只盼個耳根清凈。”
見陳斯遠面上莞爾,小惜春又道:“莫看我小,那些糟爛事兒我也知道。爭來爭去的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何必呢?”頓了頓,想起二姐姐迎春明年出閣,那會子陳斯遠也會搬出去,惜春頓時沮喪道:“也不瞞遠大哥,我心下巴不得這個家徹底敗了呢,到時候我便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刮去!”
陳斯遠蹙眉探手將惜春的發髻揉做雞窩,肅容教訓道:“小小年紀少說這些不吉利的。你當做了姑子就真個兒六根清凈了?想想智能兒!”
惜春頓時身形一縮。過得須臾方才說道:“也是,如今這世道,姑子廟里也不清凈。”感嘆一聲兒,又壓低聲音與陳斯遠道:“遠大哥不知,先前智能兒偷偷來尋了我一回。”
“哦?”
惜春道:“是彩屏報的信兒,說是智能兒身無分文過不下去了。我與她相交一場,便送了一對兒金鐲子與二十兩銀子……也不知她如今怎樣了。”
陳斯遠搖頭不語,他也不知智能兒下落。
惜春又期期艾艾道:“姑子廟去不得了,只盼來日我落了難……遠大哥能收留我。”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四妹妹這話兒說的,莫不是拿我也當了那等薄情寡義的?憑著咱們的情誼,這些話還用宣之于口?”
惜春也笑將起來,抬起小手懸停半空,道:“有些事兒總須得擊掌為誓才好,不然我哪兒來的臉面去求遠大哥?”
“好,那就一言為定。”
啪——
一大一小兩個巴掌擊在一處,惜春面上果然松快了幾分。恰此時遙遙有寶琴招呼,惜春應了一聲兒,又朝著陳斯遠吐了吐舌頭,道:“才想起來,應了寶琴一道兒用晚點。遠大哥,我先走一步。”
陳斯遠笑著應下,目送小惜春一路快行,終與寶琴聚首,二人又嘀嘀咕咕往這邊廂觀量,陳斯遠便朝著二人擺了擺手。寶琴擺手相應,這才扯著惜春往前頭而去。
轉眼到得晚點時分。
鳳姐兒早已答對過甄家兩個女人,這會子正歪在炕上蹙眉思量,一旁小丫鬟豐兒不住地打著扇子。
外間傳來腳步聲,卻是平兒挑了珠簾入內。鳳姐兒回過神來,見豐兒滿頭滿臉的汗水,便道:“行了,你也一身汗,且下去歇著吧。記得看著巧姐兒多用些點心。”
豐兒應下,提著扇子交給平兒,扭身往東梢間而去。
平兒湊上前為鳳姐兒打扇,規勸道:“奶奶還說巧姐兒,自個兒也沒見用多少晚點。”
鳳姐兒道:“悶熱得實在吃不下。”
平兒不好再說,過得須臾,才試探著道:“奶奶,上回我說的事兒……奶奶思量的如何了?”
鳳姐兒立時眉頭緊蹙,說道:“我如今瞧著他就作嘔,哪里還有心思想什么孩兒?”
平兒道:“可如今奶奶只一個巧姐兒傍身,難不成眼瞅著張姨娘回頭兒生下男孩兒?”
鳳姐兒嘴硬道:“她便是生了,也是養在我膝下。”頓了頓,乜斜平兒一眼,道:“你倒是個不嫌臟的……罷了,你我主仆這些年,我心下早拿了你當姊妹。回頭兒與你二爺提一嘴,往衙門走一趟,將你身契放了。”
平兒心下激動,趕忙就要下跪道謝。
鳳姐兒探手攔住,道:“做這個樣子給誰瞧呢?我既是許了你,便總會作數。”
平兒本就是姨娘,來日放了身契,再被鳳姐兒認為姊妹,論身份可就比張金哥還高了一籌。
平兒心下猶豫半晌,到底從汗巾子里翻出個紙包來,悄悄遞給了鳳姐兒。
鳳姐兒掃量一眼納罕不已,道:“這是何物?”
平兒面上訕訕,咕噥著道:“奶奶不是說作嘔嘛,我思來想去,便托人從水月庵里求了藥來。那老尼姑說了,再是貞潔烈女,用了此藥也難保……”
鳳姐兒愕然眨眨眼,忽而低聲罵道:“臟了心肝的小蹄子,我拿你當姊妹,你竟給我拿了這等腌臜物什?”
平兒立時跪在炕上,道:“奶奶!天可憐見,我若不是為了奶奶,何至于舍了臉面去求這等腌臜物?但凡奶奶有孩兒傍身,咱們又何必理會二爺如何?”
眼見平兒言辭懇切,鳳姐兒不禁紅了眼圈兒,忽而就想起了上回老太太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為了平息賈璉惹下的禍端,寶貝疙瘩也似的寶玉巴巴兒送去北靜王府大半個月,方才那會子王夫人的目光好似刀子一般,恨不得就將鳳姐兒千刀萬剮了。
再有,鳳姐兒是吐出了不少好處,老太太更是話里話外點撥,規勸鳳姐兒盡早養好身子骨,生個男孩兒。
可是……憑什么?
是賈璉自個兒弄壞了身子骨,生不出男孩兒與她鳳姐兒何干?
鳳姐兒心下惱火,幽幽道:“就算我閉了眼當被野驢壓了一回又如何?他什么身子骨你還不知?”
平兒道:“二爺不用那加了料的點心好些時日,前日太醫診看過,說并無大恙。奶奶且試一試,萬一就有了呢?”
鳳姐兒心下委屈,卻也知再沒旁的出路,于是也不作聲了。平兒察言觀色,便知鳳姐兒是默認了下來。
因是趕忙落地道:“二爺這會子還在東府,珍大爺留了二爺吃酒。等過會子我便將二爺引過來。”
鳳姐兒哼哼兩聲,也不知是不是應了,平兒便笑著趕忙去等賈璉。
晚點還不曾撤下,鳳姐兒呆呆發怔。待回過神兒來,一眼便瞧見炕桌上的紙包。略略咬牙,鳳姐兒拆開紙包,眼見內中是紅褐色的粉末,嗅之味道古怪。
又暗咬銀牙,將那粉末和在茶水中。
不一刻外間日沉月升,隨即隱隱傳來平兒吩咐聲兒。又俄爾,才有平兒打了珠簾,兩個粗使婆子哼哼著將一灘爛泥也似的賈璉攙扶了進來。
鳳姐兒抬了衣袖遮掩口鼻,厭嫌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待平兒送過兩個粗使婆子,鳳姐兒才道:“他這般模樣,哪里還生得了孩兒?”
平兒低聲道:“奶奶莫急,我有法子。”說話間便見平兒自汗巾子里尋出個小巧瓷瓶,倒出一丸丹藥來,撬開賈璉牙關便塞了進去。
回過身朝著鳳姐兒點點頭,平兒就拾掇了晚點便要端下去。
鳳姐兒眼疾手快,緊忙將那一盞茶抄起,趁著平兒退下,緊忙一飲而盡。入口滋味頗為古怪,回味苦澀異常。
鳳姐兒強忍著才不曾吐出來。端坐半晌,忽覺身上燥熱,鳳姐兒一咬牙便湊過來解賈璉的衣裳。
此時醉過去的賈璉忽而說起了醉話:“小蹄子,你是奶娘,我怎地就不是奶爹了?”
鳳姐兒身形一僵,頓時面色大變,抬手給了賈璉一耳光,起身下地往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