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壽仙,是當年北天師道一脈的重寶。
北天師道,也曾經門徒眾多,勢力通達朝廷鄉間,高手不少,蒸蒸日上,結果遭了慶圣寺的打壓算計。
二十年前,蕭涼斬殺東海蕭氏得道老祖,殺盡全族高手的消息轟傳天下。
慶圣寺就是在同一時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了北天師道。
雖然沒有把北天師斬殺,卻讓北天師道損失慘重,多年經營的大局潰散,連門中重寶都被奪走,只能忍了這個虧。
這個事情,被掩蓋在蕭涼的消息之下。
世人過了許久,才發現北天師道已經封閉山門,殘余勢力全面收縮于深山,以圖保存元氣。
銅壽仙被迎回慶圣寺這件事,也終于被公之于眾。
北朝許多皇親國戚,王公大臣都曾去觀瞻。
因為“銅壽仙”的存在,是煉寶一脈最具開拓性的一次嘗試。
以金銅之精為基體,借以抵御月光污染,但卻把這金銅形態,鍛造成完全肖似人體。
甚至是比人體更加精妙的結構。
如此一來,能不能在抵御月光污染的同時,又避免煉寶一脈修為固化的毛病,得以繼續修行?
北天師道,號稱破除三張偽法,廢除舊天師血脈世襲制度,本就極善開拓,極富進取之心。
在有了明確想法之后,全派上下英才,花了三十年,不斷研究、完善“銅壽仙”的構造。
北天師在封山之前,已經年逾六十,而貌若少年,曾斷指作畫。
斷去的手指,在兩日之內,就重新長了出來。
這份成就,似乎就跟銅壽仙的研究有關。
可惜,北天師道對于教外之人,一向吝于展示“銅壽仙”的情況。
而慶圣寺得到“銅壽仙”之后,也只展出半個月,就拒絕了外人的探詢。
孰能料到,那群和尚居然把這件重寶都送了出來。
大街上凡是識貨的、消息靈通地,這時候心中都不免翻起驚濤駭浪。
有些原本是明眼人,看得出慶圣寺有捧殺之意,此時卻也動搖了原先的判斷。
誰家捧殺,假裝服軟,會愿意送出這么好的寶貝?
難道不是假服軟,而是慶圣寺真出了什么問題?
慶圣和尚已經一百多歲,年輕時候,可謂仇敵遍地都是,按理來說,積累下的那些細微暗傷,應該也不少。
莫非這老東西,真是爪牙已鈍,無法出手。
或者,干脆就是已經死了?
有人一想到這里,呼吸都粗重了好幾倍。
慶圣寺,如果沒了慶圣和尚坐鎮,只剩下監寺僧是得道高手,威懾力下降了一半不止。
那還護得住慶圣寺原本那么多的膏腴之地嗎?有仇的,沒仇的,恐怕都想要趁機咬上一口。
謹慎些的會按兵不動,有膽略的,只怕已經想要派出炮灰,去試探一番了。
“真這么巧,因為我殺法問刀,把慶圣寺的虛弱給揭出來了?”
楚天舒心中也閃了一下這個念頭,隨即就覺得可能性極小。
慶圣寺若是真的虛弱,哪怕學蕭、侯兩家,暫時裝死都行。
敢主動行捧殺之事,反而是有底氣的表現。
“這老東西,多半是想一石二鳥,送個禮捧高我的同時,再釣魚敲打一下那些不安分的……”
楚天舒心中沒有多做糾結,老書生已走到他身邊,介紹起高老太君。
他就拱手一禮,“久仰!”
“被久仰的人,只能說明混的久,年歲大,人已老。”
高老太君先是自嘲一句,隨后贊嘆道,“能夠一鳴驚人,初出茅廬,即為天下知,才是真豪杰啊!”
老婆子從窄袖中掏了掏,摸出一份禮單。
“這就是慶圣寺托老身送來的禮單,請我走這一趟,贈我黃金八百兩,已經提前付了。”
“禮單上的東西,老身分毫未失,如數送到。”
楚天舒接過禮單,掃了一眼。
這上面,其實沒有直接送多少銀錢,但有不少,是有錢也未必能買到的東西。
玄鐵、銅精等鑄造神兵利器的珍稀礦料。
天蠶絲、冰蛛絲等獨特原料,混以五金絲線,足以做成各種軟甲,刀槍不入,甚至能大幅削弱敵人內功和鈍器的沖擊。
還有當年兩漢魏晉,留下的各種古籍字畫,帛書竹簡。
有些是因為出自字畫名人,價值極高,還有一些,則是因為內容本身,就包含了古代賢人對于武學理論的構思創想。
那個時候,雖然沒有人能踏入得道而不死。
但是,任何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理論的研究,總是要比實際的進度超前得多。
那些論述創想,有些可能被證明了有謬誤之處,但也有一些創意之高,可能到現在,都還沒有被超越,屬于正被研究、希望能逐步落實的目標。
這些東西,都可以稱得上是不傳之秘,也許比舊時代那些完整秘籍還要更富價值,落在任意一個世家手上,都不會允許外泄。
也只有慶圣寺,能有這樣的手筆,一舉拿來送禮。
眼看楚天舒也有點動容。
高老太君再度開口:“慶圣寺當真是富的流油……”
她吸溜了一口酒,接著說道。
“但老身可以保證,那些禮品被封箱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現在就還是什么樣子。”
“唯獨只有銅壽仙,因為本身也沒有被裝在箱子里面,老身就請來同坐一車,好飽一飽眼福。”
“也是沾到閣下的光了。”
楚天舒笑著說:“高道友若是有心,大可以隨我去莊園之中,繼續揣摩銅人奧妙。”
高老太君猶豫起來。
她最初其實懷疑,那銅人是拿來坑害楚天舒的,只是看看,沒有想要深究。
但因為銅人處在她感應范圍之內,能感知到銅人體內大量法器部件耦合,造成了整個銅人如活人般吞吐運功的現象。
這實在是新奇,她就試著注入一點內力,越是查看,越沉迷其中,只覺奧妙無窮,引人深思。
只怕這不僅是北天師道的重寶,慶圣寺得手之后,也研究過一段時日,明顯還加入些許佛門法器的改造。
可惜不知不覺,車隊就到了登萊山集。
她沉迷銅壽仙,都忘了吩咐車隊慢些,好讓自己多研究研究,下車問路時,心中十分不舍。
“還是不必了。”
高老太君咬了咬牙。
高家子孫自相殘殺到都不剩幾個了,她如今唯一的指望,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教出一個爭氣的后輩。
登萊山集必將是麻煩的漩渦。
她還是貫徹見好就收的原則,盡早離開吧。
“老身家中還有要事,禮品已經送到,這就該告辭。”
高老太君又喝了口酒,眼神不覺間瞥向馬車。
楚天舒眉心微蹙。
叫你看又不看,走又不肯干脆的走,這是做甚了?
堂堂得道之人,怎么連這點決斷都沒有?
楚天舒心中念頭一轉,想到這高老太君,其實生平多舛,但個性要強。
聽聞,她早年主動嫁于還未徹底發跡的高家家主,丈夫早逝,漸掌大權,歷數代不倒,不該是優柔寡斷的性格。
除非……這銅壽仙的吸引力實在太大,超乎尋常。
楚天舒眼神深邃起來。
“呵呵。”
他笑道,“就算不愿多留,也不必如此倉猝,好歹到山莊上用些茶點,歇歇腳再說。”
高老太君意動:“莊上想必也有美酒?”
老書生提了個酒壇:“美酒都是由我們這里送達。”
高老太君也就不再推辭。
眾人啟程,過不多久,就到了沈明來的莊園。
原屬沈明來的那些巡邏護衛們,自然都已不見了蹤影,仆役奴婢也多被遣散。
只有最基本的灑掃檢修,準備飯食的人,都還留著。
楚天舒請高老太君入廳,老書生在旁陪著,上了些美酒小菜。
酒不過三杯,楚天舒就把話題引到了銅壽仙上。
左右又不是自家寶貝,高老太君也沒什么好避諱的,把自己一路探查,種種感想,順口都說了出來。
這銅壽仙,內里五臟六腑雖由法器代替,但所有該有的經脈,一條都不少。
居然比常人所知的經脈,還要更多,因為是銅鐵之身,穴位氣機流轉之間的諸多組合,往往想常人所不能想。
高老太君路上只摸到一點眉目,按照已掌握的規律推算,這銅人體內,不同氣機起始、升降組合的經絡圖,可能有一萬二千八百多種。
當然只是推算,她還沒有那個時間,控制銅人氣機變化,一一探究查驗。
得道以下的高手,觀摩銅壽仙,可能只是覺得高深莫測,還不至于過分投入,因為他們自己還沒入門。
可已邁入得道境界的身體,本來也跟常人大相徑庭,能容納的變化很多。
只要一研究銅壽仙,就難免產生聯想,思緒紛呈,滔滔不絕。
“……老身這短短兩日,已經覺得所獲百般豐富,只是一時間都還不能驗證,只能留待以后,步步嘗試了。”
高老太君說到此處,心馳神往,感慨萬千,忽然語氣頓了一頓。
“唉,說的也夠盡興了,只怕再說下去,又要平添更多不舍。”
她起身一禮。
“老身這就告辭了。”
話音剛落,不等旁人再做挽留,高老太君已經大步遠去。
老書生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有點驚奇。
“得道之人自有氣度,怎么這位高老太君,又沒遇上什么生死之戰,卻好似……”
“好似有點失了平常心,對吧?”
楚天舒笑道,“說明銅壽仙的魅力,當真超凡脫俗。”
高老太君走的那么急,真有一種生怕自己癡迷于銅壽仙,因而被卷進漩渦的意思。
她已經察覺到,自己面對這銅人奧妙的時候,定力不夠。
楚天舒起身,繞到偏廳之中。
銅人目前就被安置在這里。
無知無識的金屬造物,卻因為法器的自動運行,而維持著吐納呼吸。
老書生也跟了過來,好奇的打量銅壽仙。
楚天舒笑了笑,彈出一條包含著碎金光點的青色氣流,打入銅人眉心。
隨著功力在銅人體內運轉,銅人的內部構造,也被楚天舒一節節感知出來。
確然是奧妙無窮,有著浩如煙海,卻又都是真切發源于人身的變化。
就算是楚天舒,心臟也怦怦跳的更響了點。
那種感覺,就像是其中每一條構想,都是自身條件稍加變化就能達到的,可以攫取到切實的好處。
雖然可能每一條構想好處,多寡難定。
但有這么多種變化,就算每一條好處都微乎其微,最后積攢下來的實力進展,也將令人無比滿足。
“簡直就像是,我當初喜愛拳法,卻始終不能練拳開竅時,突然接觸到了可以明確增強體魄的拳術……”
楚天舒心中暗想,“對得道者而言,這種誘惑,一如普通人面對超凡門檻的誘惑,一跨進去就是一片坦途,與日俱強。”
“而且門檻是那么鮮明的,擺在面前,只要一抬腳就行。”
打入銅人體內的功力,已經逐漸消耗殆盡。
楚天舒卻沒有繼續探察,推動銅人內部,進行更多變化。
“可惜,這是陷阱啊。”
就算是幽都令這種可以帶人穿梭世界的奇物,也需要氣數干涉,和邪靈、功法素材,才能激發種種功能。
而這個銅人,只需要打入一點真氣,就能自生變化,指示前路。
只要能把持住自己心境,細細思索,就會發現,這種付出和回報的比例差異,比幽都令還要離譜。
楚天舒可以肯定。
這銅人展現的構想,如果真的去驗證了,就會發現,其中細枝末節,十有七錯。
但在七錯的同時,又真的會有一些好似有用的微小成果。
對于本土前路迷茫的高手來說,這種誘惑,依然大到難以戒除。
他們會忍不住不斷探索,如同在歧路之上,又分出新的歧路,只偶爾回向正途一點。
直到某一天,把這銅人的變化徹底竭盡,全部驗證,才能擺脫。
一萬多種移經換脈的構想。
楚天舒自忖,就算是以他的體魄,要完成整遍查驗,也要兩年以上的時間。
這幾年光陰,幾乎就是完全浪費掉。
“銅人中,不需用邪術,也沒有下毒,純粹靠著多變的構想,才能讓得道者放下警惕,達到浪費時間的目的。”
楚天舒心里琢磨,“他們雖然不知我功法上限本就夠高,但至少知道,我并非老朽之輩,可能還在突飛猛進中。”
“抬高虛名,遏制進步,手段耍的挺好。”
“即使我能擺脫誘惑,也不過是將銅人閑置,他們也沒損失什么。”
老書生從旁觀察,只見楚天舒,從嚴肅沉思,變得露出微笑。
笑容越來越明顯。
老書生真懷疑他快要大笑出聲了。
這銅人真有那么大好處,能讓楚天舒也如此興奮?
“楚道長。”
老書生忍不住提醒一句,“這可是敵人送來的。”
“所以我才想笑。”
楚天舒已經忍不住笑音了,“我親愛的敵人,真是給我送來一個絕佳的幫手啊。”
松樹朋友,能不能運用這銅人,這不好說,木與金鐵相克,多半發揮不出全部實力。
但楚天舒身邊,可是有個嗜愛金屬之氣的存在,駕馭這銅人,可謂如虎添翼。
“三七,之前在那個半吊子邪魔身上待過幾天,委屈你了。
楚天舒拍拍劍鞘,“這邊有個好身體,去試一下。”
尖銳三角狀的小巧流星光影,從劍柄中一躍而出,射入銅壽仙眉心。
楚天舒雙手張開,念念有詞。
十指中逼出的鮮血,如同一滴滴飛瓊紅玉,打入銅壽仙身上各個穴位。
幫助三七,更好的適應這具軀殼。
“我正愁人手不夠分配呢。”
楚天舒話甫落。
銅壽仙眼中白芒一閃,劍意流盈而出,銳氣滿廳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