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之中,青松亭亭而立。
棕黃色的枝條四面橫生,那些翠綠的松針,總是非常顯眼的,聚集在每根枝條的后半節上。
遠遠望去,仿佛是在一座巧奪天工的木質擺件上,凝聚著朵朵翠云。
楚天舒盤坐在樹下,雙目閉合,腰背自然挺拔,雙手捏訣,掌心向上,搭在自己膝頭,氣息悠長。
半里之內的天光和氣溫,都在隨著他的呼吸,而發生遞進式的變化。
他吐氣時,這整片區域內的濕度明顯上升,氣溫也在攀高,附近的水塘,濕潤的土壤、草地,都蒸起絲絲水汽。
當他吸氣時,周圍氣溫就越降越低,甚至讓人產生一種,更大范圍的自然光線,都在朝這邊涌過來的錯覺。
而無論是呼氣還是吸氣,只要有人靠近他百丈之內,能夠靜下心來的話,都會覺得耳膜有些鼓脹,像是聽到了長久不竭的風聲。
仿佛濕潤漫長的氣流,緩緩流過山嶺,合著天光,曲折徘徊,綿綿不絕的發出“氣”的呼嘯。
搬到山谷中的眾人,都在離他兩里之外的地方,另辟一片場地,刻苦練劍。
卓遠練的最勤。
他的刻苦不遜于旁人,且早有內功的根底,自然可以修煉更長的時間,石頭道童在旁打拳,拳頭中隱隱也帶上劍法的影子。
陸元德坐在藤椅上,藤椅邊則是除了老道士外,唯一不練招的人。
也就是卓心蘭這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的天賦,不在劍術招式上,楚天舒傳了她縱橫秘祝。
她換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來遠不像那日的紅裙嬌艷,但動作之間,更為自在,總是忍不住打量松樹那邊。
眼看楚天舒似乎在收功,她就朝那邊走了過去。
兩里地,對卓心蘭來說,還是要走好一會兒的。
楚天舒那邊確實正在收功,雙手高舉過頂,翻掌按下,返本歸元,收于丹田。
但在收功之后,楚天舒左手單獨抬起,五指微彎,掌心上空逐漸凝聚出一滴翠綠如玉的天地精元。
水滴狀的精元,逐漸增大,直到有拳頭大小,表面布滿了水流急旋般的晶瑩紋理。
楚天舒才將這團天地精元,往背后一拋。
松樹的樹干吸收了這團精元,所有枝條都發出微顫,風生天籟,令人忘俗。
“好舒服。”
松樹的意念綻放,“這樣吃下去,我感覺我很快就能變成人了。”
這株松樹雖然是妖,卻不愛血食,連被它砸死的和尚,都是推遠一點,另挖了一個坑掩埋。
楚天舒在樹下練功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這樹很喜歡吸食水屬性的天地精元。
也是奇了。
明明松樹根基不遜于得道,自身所能駕馭吞吐的,是木屬性的精元。
但水元對它的洗煉,好像比它自身修煉的木屬精元更明顯。
楚天舒為此也琢磨過,隱隱覺得,不是單純某一精元的問題,而是水木元氣相合,產生的奇妙效果。
況且,同一屬性元氣中,因修煉功法不同,也有千種差異。
楚天舒最初以垂天功突破禁忌,水屬性精元中,有鯤化為鵬,鵬翼垂天之兆。
松樹身為植物,卻修煉白鶴功法,都含有從靜而動,化為神禽這類的意境。
這才是二者一調合,令松樹倍感舒適的原因。
倘若是鶴來在此界,遇到這株松樹,只怕還要比楚天舒更合拍得多。
松枝輕顫間,逐漸有極細如塵的露水灑落,都飄向楚天舒身上。
楚天舒照單全收,神態寧和。
這松樹每次被澆水之后,就能灑出細露。
翠綠水源里的元氣渾厚,是促進脈絡行氣的,松樹飄出來的細露,卻是助益心境。
練功,不管是練什么屬性的武功,越強的武功,基本都越帶有“動”的特質。
哪怕是寒冰真氣之類的功夫,也要內里運功速度越快,外在的寒氣才能越劇烈。
快,就容易產生亂兆、躁動。
所以,哪怕是修煉極寒的武學、法術,也有所謂“走火”的風險,就是躁意超過界限而失控。
松樹的細露飄下,卻可以緩解這種隱藏在所有物性間的躁意。
楚天舒只覺得,每次練功之后,能有這樣的待遇享受,煮日真經的火候,在挫其紛、解其銳的細露飄灑之下,都更易拿捏了些。
“師父。”
卓心蘭走到近處,對楚天舒拱手一拜,目光盈盈的看著松樹。
“樹前輩好像更高興了。”
卓心蘭的靈體,令她懂得獸語,可以跟百獸溝通。
不過,在楚天舒的觀察下,可以確定。
這所謂的獸語,本質上是在卓心蘭試圖跟鳥獸說話時,由自身臨時加持給對方的一種靈性。
可以讓鳥獸變得更具智慧一點,理解卓心蘭提出的問題,迅速作出解答。
此種效果,本是不可持久,且還無法對植物生效。
但這棵松樹已然成精。
每逢卓心蘭與它對話,它都會覺得格外輕松,考慮問題變得更思維敏捷。
楚天舒也就鼓勵小姑娘跟松樹多待。
“不錯,你待會兒繼續在樹下修煉,我出去一趟。”
楚天舒摸出袖子里一枚銀針,針尖微微發紅。
他給彭城酒館那邊留了不少銀針,效果很單一,就是能提醒他有事發生,請他過去看看。
不同銀針,代表的事情緊急程度也不同。
楚天舒叮囑兩句之后,施施然起身而走。
“嘿嘿,小蘭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楚天舒都不知道。”
松樹發出意念,“其實,我已經可以把心念投射出來,形成人的樣子,脫離本體活動。”
“但是我還沒想好,要長成什么樣子,感覺我算是雌的吧,要不就長得跟你一樣吧,可以嗎?”
卓心蘭撫摸樹干,笑道:“樹前輩是真的很想變成人啊。”
樹:“當然了。”
“但是當人也很辛苦的。”
卓心蘭眼中有點羨慕,下意識的說道,“有些人過得還不如樹呢。”
樹可能被砍伐,但人同樣會被砍,被砍的幾率還不低,人還沒有在樹樁上重生新枝的生命力。
卓心蘭雖然才十四歲,但自小跟著父親討生活,早已知道這世上做人不易。
有時,她真想化作一只雀或一株樹,即使喪于弓箭之下,倒于刀斧之中,至少比人多享一段清靜。
“不對!”
松樹說道,“人肯定是比樹好的。”
“如果人活的還不如樹,那一定不是生而為人的問題,而是有別的問題!”
卓心蘭怔了怔,笑了起來。
“總感覺,師父可能,也會答以這種話,但他是男子,還是不太好意思跟他談這些。”
小姑娘來了興致,“樹前輩,你要按我的臉變成人的話,沒問題,但能不能,變得更強壯一點,顯得更成熟一點?”
“穿的東西也換成勁裝,甚至盔甲那樣的?”
松樹遲疑道:“我在水面上給你投射出來,你先看看再說?”
卓心蘭高興道:“好啊好啊。”
遠處的卓遠,看見女兒的模樣,練劍都更有動力了。
旁人見了,也不甘落后。
幽靜的山谷,人卻是熱情洋溢。
楚天舒出了山谷,不久之后,已然到了酒館前。
人還沒進門,他就先注意到車隊最前列的那輛馬車。
車廂里是坐了個什么人,氣息怎么這么奇怪。
不對,好像不是人,但也不是松樹那樣的妖精。
車簾忽掀起。
車廂內,端坐著一個高冠道袍的黃銅人像,臉上布滿鏤空符咒細紋。
“閣下就是收禮的正主了?”
高老太君端著酒碗從門內走出來,喜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她注意到楚天舒目光已經投向第一輛馬車,當即解釋。
“這車內就是此次禮單中最貴重的一件寶貝,銅壽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