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上許多枝條一起發出簌簌聲響,如被大風吹動。
這聲音聽在旁人耳中,不過一陣松風。
聽在楚天舒耳中,卻是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問詢。
“探討?是這樣嗎?”
樹身上一根枝條,緩緩伸長。
枝條頂端有細枝分叉,松針張揚,恰如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
這“手”探的很慢。
楚天舒見狀一笑,也伸出手來。
枝條立刻加速,到了近處,頂端一旋,仿如一個巨人翻掌打來。
楚天舒抬手一擋,兩股掌力相撞。
肉掌和枝條,原本還隔了數寸,柔和的勁氣已經接觸到一起,感受到對方悠長底蘊,不約而同的提高力度。
楚天舒掌心一震,松針則散發出碧綠光芒。
嘭!!
半空氣浪炸爆,空氣有短暫發白,宛如是粉塵炸開。
風聲大作,涌向四方,濃郁的松香味彌漫開來。
那長長的枝條,在風聲香味中抖動,極速變化,忽如刀斧落下,忽如拂塵橫掃。
楚天舒單手應對,手背、指甲,每每抽打在枝條分叉的位置。
“這個就是探討?!”
松樹的意念,忽的高興起來,枝條頂端的幾根小枝,猛然彎曲,頂端合攏。
那場景,恰似是人的手指,捏成了鶴啄的模樣。
枝條往高處一抬,楚天舒身邊大股氣流,霎時生出異樣變化。
空氣宛若粘稠的膠質,形成一個橢圓球體,將楚天舒圈在其中。
更要帶動他整個身子,脫離地面。
楚天舒口中略微吐氣,雙腳扎根大地,沉陷入土,內力傳到地下,與大片土石相吸,不被氣流帶動。
抬到高處的枝條,登時向下一啄。
啵!!!
粘稠氣罩被戳破的瞬間,一圈帶著水波光澤的氣浪,驟然排開。
這本來該是一聲巨響。
但氣浪排的太猛,楚天舒周圍空氣,頓時稀薄到了極點。
一切聲音缺失了介質,似乎都在剎那間,被稀釋過濾。
只剩下那根松枝,還以極快的速度,在這片安靜區域里啄了下來。
楚天舒右手赫然一動,青色的拳頭,快若無影,已經直接撞在了松枝上。
這是猶如鯤化為鵬,要沖天而去的一拳。
驚濤裂岸似的拳意。
樹枝頂端的小枝,瞬間被這一拳打的散開,枝條嗡的一聲,高頻震動。
楚天舒留了手,這一拳沒有打斷樹枝。
但百十根松針驟然崩斷,四散飛開。
法恩之前被氣波推的踉蹌退開,又見松針飄來,落在眼前。
那些松針落地之后,全都發出小爆竹般的噼啪聲響。
每一根松針,都是從頭到尾,裂成兩半。
“啊呀!我輸了!”
那根長長的枝條,就像是被燙到的人手,唰的一聲,縮了回去。
松樹的意念有點低落,但立刻又高昂起來,像是找到了最好的玩伴。
“果然,拿手碰在一起,劍撞在一起就是探討,我很久以前就看見他們這么玩,當時就好羨慕,果然很好玩。”
楚天舒摸著下巴,琢磨了一下。
“你練的拳法,象形于鶴?”
一棵松樹,練鶴拳,有種聽起來很怪,但想想又還怪和諧的感覺。
楚天舒手上變化,模仿鶴啄,鶴爪,又并指如劍,指尖略微下斜,向前長臂揮出。
到尾端時,劍指一挑,從向下斜,改為向上斜去。
整個過程,手臂手指留下的殘影,就如同一片白鶴羽翼。
手臂如翅骨,手指殘影,恰如片片白羽。
“誒?!”
松樹十分驚訝,“你怎么會這個劍法?”
“剛剛我看你的幾個招數,意猶未盡,就截形取意,順手延伸了一下……”
楚天舒是五歲時候,字都還不怎么認識,看看圖就能通靈開竅的人,本身靈感聯想能力,就比較高。
關鍵是,他后來做了很多年噩夢,夢中全都是各種外邪氣息顯化出來的形象。
那些外邪,品質不算高,量也不算大,但種類之多,真可謂是千邪千應,萬邪萬有。
把抽象的東西,提煉成具體的意象。
成為了他生死夢幻的掙扎中,磨練出來的一種強大稟賦。
在他習武漸深,精氣神越發緊密靈動之后,這種能力,就表現在了對武道招意的把控上。
在別人心中,武道招意本身是個形而上的東西。
囊括了精神力、肉身狀態、人生追求、環境因素等等,要比單純念力,復雜太多。
即使已經練出幾套不同招意,如果在激戰中使到一半,突然換了招意心境,也會有莫名妨礙,使下一招力量,難以發揮到極致。
而在楚天舒手上,只要是已經修煉成功的招意,在他印象中,都如同一套套很具體的事物。
可以隨意的抽取出來,切換,混用,毫無滯澀。
他從前面對很多強敵,都曾發揮這方面優勢。
但是能夠在戰斗的同時,品味到敵人的招意韻味。
這還是在廢土世界后,他逐漸有感,主動磨練出來的。
在戰斗時完全專心,但在深層潛意識中,畢竟也經歷了整個過程,實已記錄下那些感覺。
只要心境夠純凈而有足夠光亮,有心無心間記錄下的那些東西,就像水下的細沙,自然會顯現眼前。
“奇怪,你是說你猜出來的嗎?”
松樹說道,“你只看了前面一部分,怎么可能猜得出,后面到底是哪種走勢?”
“由拳化劍,這后面是有很多種不同選擇的,但你用的這一招,剛好是我剛才想用的。”
楚天舒笑道:“在你自己眼中,你的招數,可能像是一條浮在空中的線,無依也無拘,線頭會走向哪里,除你自己,誰也無法猜到。”
“但在我眼中,你的招數就像一條印在木板上的刻痕,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刻痕本身,順其紋理而延之,你要故意違背紋理的概率,反而很低。”
松樹有點沮喪。
“我明明比他們強很多了,看來還是沒有練到,那種無形無相的境界。”
楚天舒搖頭:“無形無相,未必高于有形有相,我們本來就是凡俗,處在有相之中。”
“對于有相之物,才能更好的將之把握,無論抗擊,還是戰勝,化為己用,這才是實事求是的前路。”
如果他的令牌,會顯示令主特性的話,大概會有“萬邪煉相”這一條。
煉無相之邪,為有相之獸,是他曾經在生存的抗爭中,唯一能堅持下來的東西,自然成了他最認可的路線。
松樹疑惑道:“是嗎?雖然你比他們都強,但我好像不太想承認你說的是對的?”
“那可能是因為,你也有自己想走的路吧。”
楚天舒說回正題,“你一直在提的他們,是誰?”
松樹所有的枝條一起擺動,散出一陣清和長風。
樹根下部分塵土,帶著香灰的氣味。
楚天舒之前就嗅出來了,那松樹下,全是厚厚的香灰。
不是老家那種有香棒的線香,而是一種用香泥晾干之后,從頭到尾都可以燃燒干凈的土香。
谷中百物,隨著長風和香味拂動。
松樹的意念,也如同風中草葉,快速飄擺起來,極速向著過往追憶而去。
假如用人的歲月來計算,這棵樹,已經是千年以上的古松。
七八百年前,它還沒有什么清醒意識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所處的山谷中,有很多奇怪的生物存在。
那是人。
那些人,比松樹見過的一切別的動物,都更多愁善感,但也更容易歡樂起來。
似乎是因為師長和文字的存在,他們得到教導,繼承了更多前人的智慧,心思細膩分明,心情的層次極多,遠比最聰明的猴子還要“有心”。
松樹懵懵懂懂間,覺得自己很羨慕他們,但也害怕被他們砍伐。
松樹是幸運的。
直到那個古老門派衰落,木屋都被植物絞殺,化為塵埃,也沒有人砍伐這棵樹。
到了三四百年前,又有一批人來到這里,似乎是那個古老門派的繼承者。
他們狂放,囂張,郁卒,不滿,他們除了帶來劍和拳,還帶來了弓弩和盔甲。
山谷受到了更大的改造,連松樹也被砍掉了很多枝條。
但是這群人,死的也更為凄慘,他們全部戰死在山谷之中。
松樹依然幸存,對人類的觀感復雜了很多,好奇心更攀升到了頂點。
然后就是百余年前,它發現……
“我好像一下子變聰明了很多。”
松樹說道,“我開始懂得回憶,從回憶中學來修行。”
“有的,我學了也有用,有的好像因為我不是人,始終學不會。”
“前些年有人發現了這里,搬到這里來住,有孩子差點跌進水塘,我把他們救了上來。”
那之后,村民就給這棵松樹上香。
松樹也變得更關照他們,不只是來到水塘玩耍的孩子,會得到保護,有時候中了蛇毒的村民,它也可以設法施救。
當村長體內多出一股奇怪的氣流,在村里打人罵人的時候,松樹也第一時間發現了異常。
楚天舒道:“你驅散了那股月濁之力,法會因此前來查看,然后就死了?”
松樹伸出枝條,抬起水塘邊的一塊大石。
石頭下面壓著一具和尚尸體,看來應該正是那個法會。
這和尚頗為自負,持舍利子前來,結果,舍利子還沒來得及發威,就被抽進水中,順著地下水,流到外面。
“這人根本不像是人。”
松樹說道,“我也見過很多壞人,但是壞人的氣味,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可是很想成為人的,人,絕對不該是這個樣子。”
楚天舒好奇的打量松樹。
這樹所修的功法里,應該沒有什么煉月之法。
但它生來非人,幾乎把自己練成了法寶,更有一種極深的靜功造詣……也對,畢竟是樹。
“你很想變成人嗎?”
松樹道:“是啊!我也喜歡有人陪在身邊,反正現在很多人也砍不動我啦,可惜之前的村子,害怕和尚們尋仇,給我燒過最后一批香之后,就都搬走了。”
楚天舒露出笑容。
“我那邊有些人,正好可以送來跟你作伴。”
他說道,“畢竟,應該很快就要有人來趕我走了,把培養的班底都藏好,跟他們動起手來,更沒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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