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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宦官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個房間了,去完成他未盡的事業,也是為他的主人努爾丁獻上最后一份忠誠,但他就像是一只被抽干的水囊,只能軟弱的倒臥在那里,動彈不得。
他想要為努爾丁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絲血脈小王子薩利赫祈禱,卻突然感到了一陣意興闌珊。
當初和第一夫人決定殺死努爾丁已經長成的兩個兒子時,他也曾猶豫過。
他一直在冷眼旁觀,不曾參與這群王子的明爭暗斗,也是想要看出他們之中誰有可能接過努爾丁留下的權柄,結果無疑讓他失望至極,他們甚至讓努爾丁的葬禮變成了一場笑話。
如果不是阿頗勒以及其他趕赴而來為蘇丹祈禱的長者和他們的學生力挽狂瀾,整件事情還不知道要如何收場。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是的,他們依然在爭斗,甚至為了奪取蘇丹的寶座而不擇手段。
直到今天,大宦官依然無法理解大王子如何會蠢到將他父親的老臣盡數關押起來,并且嚴刑拷打,自以為是以為可以威懾住其他人;而二王子又如何能夠可笑的認為他的“謀劃”能夠瞞得過那些精明透頂的人物,讓他們感恩戴德,立時臣服。
即便有些人沒有想到他們竟然能那樣地蠢,又那樣的壞,也多的是人會告訴他們,畢竟這其中三分之二的大臣都來自于敘利亞地區的古老家族,他們在此經營的時間甚至超過了整個贊吉王朝。
別說是兩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就算是努爾丁也必須慎重的對待他們,而更令大宦官感到煎熬的是,第一夫人顯然也不是那么聰明,她利用了二王子以及他的親生母親“清理”那些桀驁不遜的老臣,但作為一個在后宮中浸潤已久的女性,她將自己隱藏得過深,沒有緊跟陰謀的每一步,更是在不曾了解敵人脾性的時候就設下了陷阱。
他們派去的刺客沒能派上一絲半點的用處,而等到大宦官知道的時候,卡馬爾等人已經找到了塞薩爾,那時候他也猶豫過,他是否應當拿出最后的底牌,來將約瑟林三世的兒子留在這里呢?
但想到第一夫人以及與他身后的勢力,還有——他這樣做,很有可能連同卡馬爾等人也要一起遭殃。
這些人都是由努爾丁一生中竭盡所能地拔擢和培養出來的人才,比國庫中的任何一枚珍寶來得璀璨和貴重,他舍不得。
而就那么一猶豫,他們就已經出了阿頗勒,往大馬士革去了。
很顯然,第一夫人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她連接派出了兩支軍隊,但大宦官的人也在伺機而動——塞薩爾所不知道的是,他和他的騎士帶著這群累贅逃跑的時候,若是在中途便拋下了卡馬爾等人獨自逃跑的話,迎接著他們的就是大宦官的軍隊——或許他們真會就此葬身于荒野之中。
但問題就是在塞薩爾沒有舍棄卡馬爾,他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將他們一直帶到大馬士革城附近,大宦官的軍隊不敢靠近,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薩拉丁的黑底白鷹旗,他們不敢和薩拉丁碰面,遑論作戰——大宦官沒有責怪他們,謹慎是對的,他怕薩拉丁發現他也在追殺埃德薩伯爵后人的時候,發現了其中的蹊蹺。
在處死兩個王子的時候,大宦官倒是沒有一點負擔,那兩個家伙已經無可救藥——但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再次被失望和悲傷湮沒——努爾丁曾經是一個怎樣出色與賢明的君主,就不必多說了,他甚至不要求薩利赫能夠有著努爾丁十分之一的成就,但他很快就看出來了,這個已經從少年成長為一個成年男性的孩子,并不是那種值得付出的君王。
他性情輕浮,暴躁,在第一夫人的寵溺下無法無天,對于大宦官的教導,是聽也不聽,看也不看,大宦官無可奈何——畢竟新蘇丹的監護人是第一夫人,還有她的父親兄弟——作為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他在朝廷和后宮一樣受到蔑視。
大宦官曾經勸過新蘇丹薩利赫,讓他與埃德薩總督,薩拉丁的侄子賽義夫丁保持一個友好的關系。
雖然他也憎恨薩拉丁,如果在之前努爾丁遠征亞拉薩路的時候,薩拉丁能夠帶兵前來支援加利利海的話,這場遠征和努爾丁可能不至于落得這么一個叫人悲哀的結局。
但薩拉丁沒有來,他很清楚,他對于努爾丁來說,已經是個叛逆了。
阿頗勒的人對薩拉丁從來就抱持著最大的惡意,什么傲慢無禮的家伙,暴發戶之類的形容詞已經算是客氣了,甚至有人公開將之斥責為忘恩負義的家伙,不忠實的狗。
他們的態度對年輕的蘇丹有著很大的影響。
即便薩拉丁一直表現的非常謙恭——不是如對努爾丁的那樣的謙恭——他一直認為他應當保護努爾丁留下來的幼主薩利赫,而從諸多的“篡位者”之中,當然,他不是。
他說,無論如何,一個年幼的君王不可能單獨治理一個如此龐大的國家,他需要一個老師,一個代理人,沒有人比薩拉丁更適合這個工作。
他也一直寫信給薩利赫,為他禱告,甚至為他鑄造錢幣——也就是在錢幣上鑄上薩利赫的頭像。
大宦官也認為,薩拉丁是在惺惺作態,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借用薩拉丁的軍隊與名字來對其他人造成一些震懾和阻礙。
何況,薩拉丁現在遠在埃及,即便將來他真的要進入阿頗勒,也同樣需要經過好幾道危險的關隘,埃德薩總督賽義夫丁才是那個需要提防的人,他年輕,狂妄,而且要比他的叔叔更為桀驁不馴。不僅如此,他也曾經同樣宣稱自己是努爾丁的繼承人。
大宦官的意思是,應當用甜言蜜語與一些近似于空中樓閣般的許諾來拉攏賽義夫丁,但不要真的給出權力,軍隊,或是旨意——但薩利赫并沒有聽取他的意見。
他和賽義夫丁通信的時候,大宦官還有些欣慰,以為他接納了自己的意見——但沒想到的是,薩利赫卻想要煽動這個年輕人背棄他的叔叔薩拉丁。
在十字軍向大馬士革進發的時候,他甚至親筆寫了一封信,秘密的交到了賽義夫丁手中——在第一夫人的阻撓下,大宦官是等到事已成定局的時候才見到這份旨意的,而他才打開一看,便覺得眼前一黑。
薩利赫竟然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
他命令賽義夫丁去攻打內里空虛的哈馬與霍姆斯。
賽義夫丁雖然魯莽,但不愚蠢,他的手中必然會留著蘇丹薩利赫的密信——雖然都在聲稱自己才是努爾丁意志的繼承人,但無論是賽義夫丁,還是哈馬和霍姆斯的總督,都未明確的掀起叛亂,他們依然尊薩利赫為主人——也就是說,他們原先都只是蘇丹的臣子,身份平等。
原先伊本數次攻打大馬士革最終卻無功而返也是因為這份顧忌——他的理由也是薩拉丁并非蘇丹,沒有那個資格指派什么人做大馬士革的總督。
薩利赫的旨意就等同于給了賽義夫丁正大光明去攻打其他敘利亞城市的權力——不說賽義夫丁若是當真打下了哈馬和霍姆斯,壯大己方后,會不會即刻反噬阿頗勒,難道其他地方的總督見了就不會心驚膽戰,未雨綢繆么?
不管怎么說,霍姆斯的總督伊本至少在明面上,是在為了撒拉遜世界與法蘭克人戰斗,薩利赫自己都寫了很多充滿了溢美之詞的信函,這算什么,一邊褒獎某個忠誠的臣仆,一邊卻在侵吞他的家產嗎?
大宦官顧不得許多,他拿出了努爾丁留給他的最后一些力量,搶在賽義夫丁之前奪取了霍姆斯,或者也不能這么說——無論如何,霍姆斯是屬于蘇丹薩利赫的,無論是伊本還是大宦官,又或者是賽義夫丁,他都不是此地的主人,而是代主人管理這里的仆人。
但這或許就是真主的旨意,他引導大宦官米特什金到這里來——因為那個黑發鬢角的少年人也要往這里來。
大宦官最后一次匍匐在地,親吻了努爾丁留給他的戒指,站起身來,走出門外。
而就在此時,正在比勒拜斯的薩拉丁佇立在城墻上,暖風溫暖,卻拂不去他心頭的憂愁。
從這里,他能看見隱匿中在夜色中的福斯塔特,它曾經是一座那樣宏偉而又壯麗的大城,繁榮如同羅馬,富庶如同柯林斯,神圣如同亞拉薩路,那里有哈里發的大軍,臣民與宮殿。
當他隨著自己的叔叔第一次踏入那里的時候,所見的景象無一不令他驚嘆。但隨后在那里發生的一切都在讓他們失望,光鮮的果實,只剩下了外面的那層薄殼,里面全都是骯臟不堪的棉絮和苦澀的種子。
他不知道這是誰的錯,是哈里發阿蒂德的錯嗎?又或者是沙瓦爾的錯,或者是他的叔叔希爾庫和他的錯,他不確定。
就在不久之前,他接到了來自于阿頗勒的信,是大宦官寫給他的——他知道大宦官并不怎么喜歡他,只是礙于努爾丁的寵愛和自己的身份,從未表露出來罷了。
但這封信和商人傳遞來的消息,不由得讓他大怒,怒火貫穿了他的全身,燒灼得他無法安寧——所以他才會在深夜的時候站在這里,并叫別人不要來打攪他,除非是來自于亞拉薩路,大馬士革或是阿頗勒的消息。
但他聽見了低沉的哀求聲以及粗重的喘息和哭泣——薩拉丁微微的閉了閉眼睛,轉過身去,“讓他上來吧!”
衛兵聞言便將那個人放了上來。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兄長圖蘭沙。
比起幾年前,圖蘭沙這身形愈發臃腫了,但他的頭發卻要比薩拉丁黑得多,可以理解,畢竟他需要放在心上的事情也要比薩拉丁少。
但今天有件事情卻逼迫著他,讓他不得不來到這個令他愈發畏懼的弟弟面前——只為自己的兒子能夠得到他的寬恕。
他一見到薩拉丁便跪了下來,并且用額頭去碰觸自己弟弟的腳,但薩拉丁讓開了,圖蘭沙的身體立即顫抖了起來,他流著眼淚,緊握著雙手,祈求般的看向薩拉丁:“薩拉丁,他是我的兒子,是你的侄子!”
“你有很多兒子。”
“他是我最愛的一個,也是你最愛的一個!”
“是的,正是因為我愛他,所以我才把他安排到了埃德薩,是啊,我給予他權力,贈給他軍隊,扶持他,愛護他,完全是出于我的偏愛,把他放在了一個很高的位置上。
但他給了我什么呢?我并不渴求他的幫助——一頭雄獅不需要小狗在一旁汪汪叫著助陣,我只要求他留在埃德薩,為我看住阿頗勒、哈馬和霍姆斯,在我回到那里之前……
他甚至無需在戰場上馳騁,就能夠達成我的要求。
我并不要求他立即立下功勛,他還那樣的年輕——今后有著數不盡的機會,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嗎?”
“薩拉丁!”
“他違逆了我的旨意!
圖蘭沙,你知道我最憎恨的是什么?
背叛,除了這個別無其他!”
“可那是蘇丹賽利赫的旨意,他也不同樣被您尊崇和忠誠著嗎?”
“那么之前薩利赫要求他到阿頗勒去的時候,他又如何會寫信給我,懇求我從中斡旋,免了他這一趟苦差呢?
他不敢遵從蘇丹的旨意去阿頗勒,是因為他怕蘇丹立刻會將他當做人質或者是誘餌,無論是自由還是生命都無法得到保證,所以他拒絕了,并且懇求我的庇護。
你現在卻要說,薩利赫的一道旨意就讓他能夠進軍哈馬,他是在遵從蘇丹的旨意嗎?不,他不是,他是在遵從自己的欲望,并且將我的話置若罔聞。”
“但是薩拉丁,您已經召集起了一支大軍,這支大軍任何人都無法小覷,哪怕是十字軍。”
“我召集起這支大軍是為了攻打亞拉薩路,圖蘭沙,不是為了去救出你的兒子。
如果你堅持,我可以給你一支軍隊,雖然不會很多,你可以率領著他們去救你的兒子,但除此之外,你就不可能得到我的任何幫助。”
薩拉丁垂下頭,盯著圖蘭沙的眼睛,“你接受嗎?帶著我的最后一絲親情離開這里?”
圖蘭沙囁嚅著,他不敢應允,之前他看到過薩拉丁如何對待他們的姐妹埃米納。
埃米納如果與薩拉丁的感情不夠深厚,當初就不會千里迢迢來探望她的弟弟。
但她在變生肘腋的時候依然要返回霍姆斯,哪怕成為她丈夫的人質也在所不惜的時候,薩拉丁同樣給了她選擇,她留在薩拉丁這里就是尊貴的公主,去了霍姆斯可能就是一個俘虜。
埃米納依然堅持,薩拉丁也沒有過多的挽留,埃米納帶著薩拉丁給她的護衛走了——從此之后,這對姐弟就不再具有感情與血脈的聯系,他們將會成為敵人。
人們都說,薩拉丁是一個脾氣溫和的老好人。
確實如此,對他的朋友、親人、敵人,甚至仆人,異教徒都是如此。
圖蘭沙就曾經親眼看到,在薩拉丁將要入睡的時候,一個仆人交給他一份命令,叫他簽署。
薩拉丁累得不行,叫他一個小時之后再來,但這位仆人非常堅持,幾乎將文件送到了薩拉丁的眼前,一個勁兒地叫他簽字。
薩拉丁說他沒有墨水瓶和筆,但仆人看到他的身后有一些文具,而他并沒有走過去,自己把這些文具拿起來放在薩拉丁的面前讓他簽字,而是做了一件非常無理的事情——那就是猶如命令般的叫薩拉丁自己回身去拿,然后簽署文件。
薩拉丁并未因此氣惱,甚至懲罰這個仆人,他很自然的說:“哦,是的,這里確實有個墨水瓶和筆。”
然后他就拿了過來,簽了字,滿足了這個仆人的要求。
這個場景讓圖蘭沙目瞪口呆。說實話,如果換了他,在這個仆人闖進來的時候,他就會叫衛兵把他拖出去殺死了。
可這樣的薩拉丁,對于他人的羞辱和背叛卻相當敏感。他或許會寬恕一個法蘭克騎士,又或是女人,甚至于他的仇敵——但他容忍不下背叛,最糟糕的是,他的兒子確實做出了這樣的行為。
無論他如何解釋,賽義夫丁沒有依照薩拉丁的話去做是不爭的事實。
可若是沒有薩拉丁——十字軍正在往北,他們將會攻打霍姆斯與哈馬,賽義夫丁是沒法和他們對抗的。
薩拉丁在發泄過怒氣之后,終于略微平靜了一些。
“然后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寫信給賽義夫丁,告訴他說我將會攻打亞拉薩路,十字軍必然會分兵回來救援,如果他能夠憑著自己,或是向阿頗勒和摩蘇爾尋求到足夠的援助的話,他或許可以堅持到圣月(撒拉遜人的一月,約晚于基督徒十天左右)無論我是否已經打下了亞拉薩路,我都會派出一支隊伍去援救他。
但如果他支撐不到那個時候,我允許他逃走,不過,若是他不但失去了哈馬,霍姆斯,還失去了埃德薩的話,我會將他處死,因為前兩者不是他的職責,但埃德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