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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折翼(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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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憤怒的人群舉著火把沖進了哈瑞迪的工坊,將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將他如同一條垂死的老狗般拖出了臥房、工作間、庭院……重重地投擲在石板上的時候,他的心中并不覺得恐慌,反而是覺得正在情理之中。

  雖然這只是第三個夜晚。

  正如安德烈主教曾經擔憂過的那樣,教士名為賜福,實則在統計病人數量的行為,確實引起了一些聰明人或者是有心人的猜測。

  而在他們之中,曾經親眼見過、甚至得過瘧疾的人不在少數,他們馬上推測出正有一場瘟疫在這座城市中蔓延,有些人決定馬上逃跑,更多人則立即行動了起來——而這個時代的人們用來抵御瘟疫的不外乎幾種方式。

  祈禱、苦修、焚燒香料——這可以說是歪打正著了,大部分植物干燥后焚燒產生的煙霧都可以驅除蚊蟲,塞薩爾并沒有禁止。

  第四種也是焚燒,只不過不是焚燒香料,而是焚燒病人以及他所使用的衣物和用具——這個方法在面對所有瘟疫的時候都算是有效,算是撲滅了傳染源。

  也有人會用服用水銀、鉛、獨角獸的角磨成的粉末——事實上,這些獨角獸多半都是來自于獨角鯨——貧苦的人沒有這個可能,就靠涂抹糞便、泥垢的方法,來避免自己受到疫病的傷害。

  前來尋求教士幫助的人也是絡繹不絕,他們未必都已經得上了瘧疾,但出于心理壓力,他們迫切地希望教士能夠給予自己安慰。

  而且這些人通常是很難被拒絕的,他們都是教堂、修道院以及教士們的大施主。

  最后一種方法則是尋找替罪羊,在偏僻的鄉村中,總有那么一個行為古怪瘋瘋癲癲的老太婆;而在城市之中,以撒人首當其沖——哈瑞迪因為之前升起的恐慌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他在白天的時候,東奔西跑,拼命的去叩每個人的門,已經引起了旁人的側目。

  待他們打聽到,他是一個以撒人后,罪名更是當即便成立了,隨后哈瑞迪閉門不出的行為更是被認為做賊心虛。

  如果哈瑞迪沒有染病,他或許還有力氣支撐著自己逃出去。但在他昏厥過去之后就沒了意識,直至這些人沖進來的時候,也只是勉強清醒了一些,金匠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在那段短短的路程中,不知道挨了多少拳頭和腳尖。

  他聽到有人在高叫,“這里有個死人!”

  那是勒高,勒高一息尚存,但他身旁的嘔吐物、身下的鮮血和糞便已經證明他是一個病人,而且是被藏起來的病人,人們怒不可遏,他們舉起草叉與鉤鎖,將勒高從床上拽下來,拖過整個工坊,一直把他推到哈瑞迪的身上。

  “讓這兩條狗待在一起!”

  他們將哈瑞迪與勒高面對面的捆綁在了一起,從將死之人口中吐出的氣息幾乎讓哈瑞迪窒息。

  他喃喃地祈禱著,卻愈發激起了民眾們對他們的仇恨,更有人在旁邊大聲宣讀著他們的罪名——與魔鬼媾和,將瘟疫帶進了這座城市,而極具諷刺意義的是,以往這些罪名中大多都是假的,不過是主教和領主想要推卸責任。

  這次確實真的。

  以撒人的高層醞釀了這樁陰謀,他們可能還有其他的同謀,但那又如何——必要的時候,會堂里的賢人也一樣可以被犧牲,更不用說是他們這些普通的以撒人了。

  更多的以撒人被推搡,辱罵和毆打,趕出了家門,他們雖然竭力辯解,但沒人聽——他們之中也有年輕和強壯的男性,卻始終沒人反抗,至多怒目而視或是低聲詛咒。

  他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街道上,因為來不及穿上外套,那些絲綢的衣衫,黃金的飾品,光亮的皮帶和靴子完全暴露在外,更是引起了一些朝圣者的憤怒。

  他們無法容忍這些異端居然能夠如此安康,如此富足的生活在這座神圣的城市里,他們奪去了這些人身上的所有東西,包括以撒人用來蔽體的衣物,就連一塊遮羞布也不給他們留——白色的布巾被拋在了地上,無數雙腳立即踐踏了上去。

  更有人在沖進他們的屋舍時就開始了偷竊和劫掠。

  一個小賊興沖沖的趕來,可惜的是,他來的太晚了。

  哈瑞迪工坊里所有的箱子都已經被打開,桌子和椅子都被拿走了,地面的石磚都被翻開,還有人曾爬到木梁上,這里幾乎不存在隱蔽的角落。

  他正在躊躇間,就見到一個衣裝整齊的朝圣者舉著一個盒子從房間里走出來。

  雖然來者身材高大,舉止從容,讓他想起了那些威嚴的老爺,但他還是沒能控制住心中的貪念:“大人,您找到了什么嗎?”

  塞薩爾找到了哈瑞迪藏起來的注射器和針頭,哈瑞迪可能對任何人隱瞞,但是對他這個主人絕不會——塞薩爾當然知道他會將這些珍貴的造物藏在哪里。

  小賊看到對方不但沒有回答他的話,更只是在兜帽下看了他一眼,這種默然比起不屑讓他憤怒,他甚至將手放在了掛著短劍的腰帶上。

  “你已經犯了罪,”塞薩爾說:“走開吧,看在你尚未從這場暴行中獲利的份上,我可以再次饒恕你。”

  “所有人都在這么做。”小賊猶豫再三還是不敢冒險,對方幾乎有他兩個那么高,“而且他是個以撒人。”

  “這場瘟疫并不是以撒人帶來的。”

  “不是他們,那又是誰呢?大人,他們充當的就是這樣的角色。”小賊已經覺察出對方是一個可以講理的人,于是便更加理直氣壯起來。“他們原本就是有罪的人,而他們并不以自己的罪行而羞恥、懺悔,反而將之看做一種榮耀。

  對于這些人來說,哪怕天主愿意來搭救他們,也是沒用的,他們所求的太多了,哪怕立即將他們拔擢上天堂,他們也會心有不滿,他們是魔鬼的預備役,不值得得到任何信任和保護。”

  “你知道我是誰?”

  “一開始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他是您的人,是嗎?”

  小賊向后退了兩步。“小圣人,您是如此的愛我們,而我們也是如此的愛您,但請您不要將您的善意無謂的拋灑在這些以撒人的身上,他們不值得。”

  “你或許說的對,但作為一個領主,我不可能坐視我的領地上發生不經我允許的審判和處刑。”

  “你會后悔的。”小賊說,而后他縱身一躍,竟然倒著從那扇小小的窗戶中跳了出去,他落地的聲音輕盈而低沉,想必經常這么干。

  塞薩爾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以撒人遭到了很多人的厭惡,但他所認識的以撒人中并不能說個個都是無可救藥之輩——如哈瑞迪,也如勒高。

  他知道勒高已經在拿勒撒重新有了自己的生意和住處,他的勇氣和決絕叫塞薩爾欽佩,只是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返回伯利恒?

  塞薩爾不認為勒高會是散播瘟疫的人,不是因為他善良,而是因為沒有必要——任何一個以撒人都不會輕易舍棄自己的性命,他們很清楚,即便積攢了再多的錢財,沒有了命,那仍舊是一場空。

  而且他們也并不是最早出現癥狀的,比他們早的還有兩三個人。

  馬槽廣場上,興奮的人們已經堆起了柴火,立起了木樁。他們將哈瑞迪、勒高以及其他以撒人綁在木樁上,只等主事人一聲令下就要點火。

  哈瑞迪身邊的人——除了那些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的人之外,都在大聲的呼喊著自己的無辜,他們確實是無辜的。哈瑞迪知道,別以為以撒人總是宣稱同族之間應當相互幫助,彼此依靠——他自己就是賢人的學生,當然知道有些賢人只會看重自己的利益,普通的以撒人在他們的心中并不是族人,而是好用的工具。

  他們在擔任領主或者主教的白手套或者黑手套的時候,這些族人就是永遠用不完的棋子。

  但這些同樣也只是普通人的基督徒,又如何能夠知曉其中的奧妙呢?他們只知道,但凡自己的身上發生了災禍,就必然是這些以撒人所為。

  他們甚至無法辨識以撒人中的哪個是哪個,更別說是了解他們嚴密的組織關系和階級上下了。

  但就在點火之前,一隊騎士到了,他們的扈從揮舞著棍棒驅散了人群。

  為首的騎士來到了主事人面前——那是個陌生的修士,“領主不允許你們那么做。”騎士冷淡地說道,“將這些以撒人放下來,將你們的柴火和木頭都搬走。

  如果你們實在要點個火什么的,可以往里面投一些干薄荷或者是松葉,這有助于遏制瘟疫的蔓延。”

  “我們正在遏制瘟疫的蔓延,只要收拾了這些以撒人,魔鬼的走狗,它自然就會如同到來時一般迅速的離開。”

  “你愿意為這句話承擔責任嗎?”

  ”承擔責任?”

  “對啊,如果燒完了這些以撒人瘟疫卻沒有離開的話。”

  “我是個修士。”

  “是的,你是個修士,和這些以撒人一樣,是伯利恒的居民,他們向我們的領主繳稅。你現在燒完了這些以撒人,他們的稅由你來付嗎?”

  “我聽說你們的領主是一個虔誠的人。”

  “非常虔誠,深得天主與圣人的眷顧,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只需要給他做事的人,而不是在此時給他添亂的人。”

  “他需要這些以撒人給他做事?魔鬼可不繳稅,也不兌換錢幣,更不會借這些狗雜種的高利貸。”

  他的話引起了一番叫嚷,很顯然,這時候的人們更多的是在報以前的仇。

  “如果你們覺得有什么不公的話,盡可以去向領主申辯!”騎士提高聲音喊了一聲。如果放在其他地方,這句話并不會被民眾們相信,但在伯利恒是不同的,他們瞬間安靜了下來。

  那個修士頓時露出了幾分怒意,“你們的領主是想要打救這些以撒人嗎?”

  “不能這么說,只能說,如果要審判和進行懲處的話,那是領主的權力。而此時,領主正需要用到他們,當然,不是讓他們去和魔鬼打交道。”不過也差不多了,騎士輕聲說了一句,而后提高音量:“安德烈主教正計劃將所有的病人聚集在一起,然后讓人來照料他們。”

  “同時會為他們治療嗎?”

  一個人充滿希冀的問道,想必他正有親人在遭受瘧疾的折磨。

  “會的,會有教士和修士來照料治療他們。但沒有那么多的人手來恩……服侍他們,他們需要清潔而又安靜的環境,充足的營養。

  我們需要劈砍柴火的人,燒水的人,給病人擦身、按摩、喂水喂食物的人,臟污的床單需要清洗,便壺需要人去傾倒——這些事情,你們愿意去做嗎?”

  沒有人敢回答他,瘧疾雖然是一種輕微的瘟疫——至少不會比天花和黑死病更可怕,但他們怎么又會知道它是一種經由蚊蟲傳播的疾病呢?

  長久的與病人接觸,說不定自己也會染病,這個念頭已是根深蒂固。

  除了一些熱烈地愛著自己的親朋好友的人,只怕沒人能有這種勇氣。

  看到這個情況,騎士并不奇怪。

  他點了點頭,“看來你們也不太愿意,何不廢物利用呢?諸位,我們需要一些損失了也不可惜的奴隸。”

  他轉向被放下來的哈瑞迪,“你愿意嗎?”

  “我愿意。”哈瑞迪虛弱地說道,而其他猶以撒人雖然不那么情愿,但也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除非他們愿意回到火刑架上去,被活活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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