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的基礎是經濟,在大宋這個農耕為主的時代,經濟的基礎是土地,是農民,是嚴格限制土地兼并的制度和法律。
如果對權貴地主兼并土地的現狀視而不見,更不加以約束制止,那么“盛世”永遠不會到來。
農民都沒地種了,談何“盛世”?
趙孝騫決心觸碰這些權貴地主的利益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清醒且理智的判斷。
得罪天下的農民,不如得罪權貴地主。
這筆賬很簡單,農民得到了土地,民心就安定了,皇權就鞏固了。
哪怕權貴地主再瘋狂反撲,皇權的基本盤還在,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暫時的混亂。
可是如果為了維護權貴地主的利益,犧牲掉農民的利益,那么后果就是天下崩盤,那些普通平凡的百姓,會以最野蠻的方式毀掉一切。
老祖宗說“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被人當口號喊了數千年,它確實是真理,只是當這個世界形成了固有的階級等級后,真正把它當真理的人已經不多了。
第二天,新政司傳出了驚人的消息。
官家下旨,著令新政司官員開始商議討論“方田均稅法”。
這個消息瞬間傳遍了朝堂,頓時引起了許多人的激烈反應。
沒人料到官家居然敢觸碰這條新政。
在所有人看來,所謂的“方田均稅法”,幾乎已成了廢法,從皇帝到宰相,這些年來提都沒提起過。
朝廷推行新法,都自動略過了這一條,而是重點推行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保甲法等內容。
“方田均稅”,這相當于一場針對天下權貴官員地主的清算,誰敢碰?
事實證明,這位登基不到半年的官家敢碰。
朝堂震驚,官員齊喑。
官家到底要干啥?你推行新政也就罷了,但“方田均稅法”,你這還不如刨我家祖墳呢!
天下那么多官員地主,擁有那么多的土地,其中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向官府瞞報了多少,合法的非法的侵占兼并了多少,各人心里都有數。
若是“方田均稅法”被新政司討論之后正式生效,那么天下官員地主那塊見不得人的遮羞布,全部都要被扯下,不僅官員們名下的土地要被清算,從此以后,官員地主們再想要圈占土地,就沒那么方便了。
這等于是官家直接跟天下的官員地主掀桌子了,雖說游戲規則是你定的,但全服只有你一個RMB玩家,就你一人穿著極品橙裝,追著我們這些免費玩家一通亂砍唄。
大哥!游戲不能這么玩呀!
當日上午,新政司剛開始討論議題,汴京城卻已沸騰了。
汴京各個官署的官員們開始互相串聯,互相打聽消息,一臉凝重地證實傳言的真假。
沒過多久,當官員們終于確定,官家確實下旨商議方田均稅法之后,他們坐不住了。
很快,近百名官員聚集政事堂前,請章惇出面解釋。
章惇沒在政事堂,昨日趙孝騫與他通氣后,章惇當然知道今日必然會捅馬蜂窩,于是稱病在家,沒去政事堂。
政事堂其他的宰相也是滿頭霧水,根本不知道官家為何做此決定,官員們將幾位宰相請出來,宰相們也不知如何解釋。
至于官員們為何只聚集政事堂,不敢去宮門跪地請愿,請求官家收回成命……
這個,有人曾經做出過嘗試,結果變成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官家強勢下旨,一次性罷免了兩百余名官員,全是跪宮門請愿的。
從那以后,跪宮門請愿這項公益活動,就沒人敢再碰了,因為大家已經知道,跪宮門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但一定能解決自己。
于是政事堂倒霉了,官員們紛紛找上門,要求宰相們給個說法。
這件事太嚴重了,宰相們也被搞懵了,整個政事堂除了章惇,別的宰相根本不知情,而章惇這老狐貍,早就躲起來了。
政事堂的宰相們顯然給不了官員們解釋,他們自己也是一臉懵逼。
接下來呢?
不允許跪宮門是吧,那就寫奏疏諫止。
咱們跟你講道理,你總不會動輒罷免吧。大宋立國以來,鮮有因言獲罪的,而講道理,向來是文官們的強項。
不到中午,上千份奏疏飛進了政事堂,奏疏里的語氣輕重不一,但意思都基本相同,那就是請官家三思慎重,緩行方田均稅法,此法不可立,立則天下動蕩,有亡國之虞。
新政司內,官員們也是一臉猶豫。
方田均稅法到底要不要商議討論,討論過后應該拿出怎樣的結果,這些官員們心里也沒底。
太嚴重了,數十年來,三代帝王不敢碰,歷任宰相也不敢碰,因為這條稅法太要命了,它觸碰到了太多人的核心利益,別人會跟你玩命的。
“要不,咱們請政事堂諸位相公過來,一起商議?”新政司內一名官員遲疑地道。
“政事堂的相公們都躲了,誰敢來?”另一名官員苦笑:“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咱們就算討論出結果,誰敢執行?”
資政殿學士,京畿路觀察使留后鄭朝宗道:“朝廷還有監察府,政令若正式頒布,地方官員若敢不執行,自有監察府和皇城司的人處理。”
“若是反對的官員有數百甚至上千呢?官家難道把他們都罷免了?那天下誰來治理?”
“還有朝堂的,地方官府的,民間的,各個利益關系網,官員與士商串聯的利益線,北方的大地主,南方的大海商,此稅法牽一發而動全身,很多利益鏈條都會被觸動,我等從何開始商議討論?”
鄭朝宗不說話了。
同僚們說的是事實,這件事實在太大了,牽扯的人和利益太深太廣,哪怕鄭朝宗敢說真話,敢辦實事,可他終究勢單力薄,根本頂不住來自全天下利益集團的壓力和反撲。
當年賢相王安石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他鄭朝宗何德何能解決得了?
新政司內,官員們的目光紛紛望向鄭朝宗。
他們都是下放民間后,被官家下旨提拔進來的,對于民間的現狀和疾苦,以及存在的問題都有著深刻的了解,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被官家調入新政司,參與新政修正的討論和定法。
可是眾人都知道,新政司內這些官員里,官家最欣賞最器重的便是鄭朝宗了。
當初鄭朝宗的一道奏疏,驚艷了整個朝堂,也驚艷了官家。
此刻政事堂的宰相們都不在,新政司的官員們隱隱以鄭朝宗為主心骨,大家都等著他拿主意。
鄭朝宗也覺得肩頭壓力沉重,他很清楚,官家在做一件利在千秋的事,這件事觸碰了權貴地主的利益,但它能夠給天下的百姓農民帶來好處。
良久,鄭朝宗突然狠狠一咬牙,道:“官家有此膽魄,我等臣子為何不能?”
“放心大膽地做,一切有官家為我等撐腰,我等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
轉身走回自己的桌案邊坐下,鄭朝宗緩緩翻開一本新政條目,環視堂內眾人,道:“政事堂的相公們不在亦無妨,官家既然下了旨,我們便開始商議‘方田均稅法’。”
“首先,清查天下土地田畝數……”
新政司內,官員們從最初的忌憚,畏懼,直到鄭朝宗正式開始了商議討論議程,官員們平復了情緒,每個人臉上露出堅定決然之色,迅速投入到商議之中。
世人皆逐利,為利而不惜爭生死。
但不可否認,世上也有一群可愛的傻子,為理想與信仰甘愿赴湯蹈火。
這種傻子很少,很少。
但他們存在。
延福宮,福寧殿。
趙孝騫坐在大殿的門檻上,手執一柄鋒利的小匕首,正一刀一刀地削木頭。
趙昊坐在對面,清澈純真的眼睛好奇地盯著趙孝騫的手,看著他一下又一下削著木頭,地上堆了不少木屑,趙昊忍不住手賤,拈起一片木屑,猶豫著要不要往嘴里塞,試一試咸淡。
趙孝騫早已發現了兒子的舉動,抬眼警告地看著他,道:“不準哦,你能吃點正常的東西嗎?這玩意兒不是給你吃的。”
趙昊聽懂了,乖巧地扔了木屑,老實坐在他面前。
趙孝騫用匕首削了很久,終于,一柄小巧可愛,胖乎乎圓滾滾的木頭小劍完成。
趙孝騫拿在手里揮舞了幾下,雖說做工有點粗糙,遠不如工匠做得那么細致,但這也是老父親親手給兒子做的玩具,心意比什么都珍貴。
想想自己的前世,什么搖搖木馬,滾鐵環,小汽車,長槍短炮什么的,他都打算給兒子親手做出來。
童年必須完整,該挨的打一定要挨,但是該有的玩具也一定要有。
看著這柄胖乎乎圓滾滾的木頭小劍,趙昊興奮了,伸出胖胖的小手,含糊地道:“爹,我要,要!”
“說謝謝。”
一歲多的孩子,一些簡單的用語還是懂的,趙昊立馬道:“謝謝爹。”
“過來親我一口。”
趙昊湊上前,在他臉上用力吧唧了一下,留下滿臉的口水。
趙孝騫嫌棄地擦了擦臉,把木頭小劍遞給他。
“不準用它來打人,不然爹就把它扔了,你以后再也玩不成了。”趙孝騫嚴肅地警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