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切善惡黑白,回到它原本的位置上。
善就是善,惡就是惡,明明白白才呈現在世人面前,讓每個人都知道善惡黑白是怎樣的面目。
說到底,趙孝騫如今要做的就是這件事。
務實。
踏踏實實做事,為了既定的目標而行動,徹底扭轉如今大宋朝堂官場畸形的環境。
文官也好,武將也好,做事不必高喊什么正義凜然的口號,只看做事后的結果。
事情做得對不對,治下的百姓有沒有民怨,有沒有過上好日子,朝廷的新政到了你嘴里,會被解釋成什么樣子,是否盡力地推行下去。
這才是做事的態度。
朝廷下放百名官員深入民間,體察疾苦,有的官員認真參與勞作,聆聽民間百姓的聲音,也有的官員并不當回事,如同三個月前的鄭朝宗一樣敷衍了事。
鄭朝宗是比較聰明的,當然,也有一顆熾熱的追求進步的心。
他太想進步了。
他意識到朝廷設立監察府,對許多官員來說是危機,但對他們這些寄祿官來說,卻是一次難得的機遇。
監察府官員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若認真對待官家的話,保持跟官家同樣的節奏步伐,那么一定能進步。
你若不把官家的話當回事,對官家缺乏敬畏,那么注定會被淘汰。
大宋唯獨不缺官兒,國內寄祿官的人數,比實權官多多了,也就是說,那些坐在實權位置上的官員或許還沒意識到,底下有無數雙赤紅的眼睛盯著他們,只等他們被淘汰,便蜂擁而上取而代之。
鄭朝宗,也是雙眼赤紅,等著搶占位置的人之一。
他要把握住這次機會,錯過這一次,或許自己的一生只能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寄祿官了。
當天夜里,鄭朝宗挑燈夜書,一篇洋洋灑灑數萬字的文章寫就。
這篇文章很犀利,它將這三個月來的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
新王村的百姓每年向官府交多少賦稅,其中哪些賦稅是合理的,哪些賦稅是縣衙強行非法征斂的。
還有當地有名有姓的商賈地主,與官員如何勾結,借新政之名逼迫農戶借貸,最終農戶被逼賣掉田產,家破人亡。
除此之外,還有官府勾結商賈地主,壟斷市面糧價,左右倒手后高價獲利,包括一些發生在新王村里的許多不公的事,農戶被欺凌,被毆打致殘等等血案,鄭朝宗再無顧忌,一口氣寫進了文章里。
寫完后,天已大亮,鄭朝宗一夜沒睡,此刻卻精神矍鑠,毫無困意。
垂頭看著自己辛苦一夜寫出來的文章,鄭朝宗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篇文章,也許是他的晉身之階,也許會讓他萬劫不復。
但是,他愿意拿自己的人生賭一把。
還有,說真話的感覺真特么爽!
鄭朝宗身上發生的事,同樣在一百名下放鄉村的官員身上經歷著。
監察府官員如同繁星一樣撒了下去,他們準確地找到了每一名下放的官員,同樣告訴他們,他們現在做的事很重要,如果不能認真對待,那么等待他們的將是罷官免職。
說實話,一百名下放的官員里,真正認真對待的人其實并不多,幾乎沒有。
誰都沒把它當回事,都以為官家不過是為了圖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名聲,下放這一百名官員到民間,做出關愛百姓,體察疾苦的樣子,算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一樁政績。
既然是搞政績,這套路官員們當然熟,大家一起陪官家演戲唄。
于是這一百名官員下放后,都是一副敷衍懶散的樣子,臨行前政事堂官員的交代,他們更沒往心里去。
一切都是過場,不過如此。
直到和鄭朝宗一樣,被監察府官員突然找上門,然后嚴肅地告訴他們,要么認真做事,要么罷官回鄉。
一百名官員里,有人被震懾住了,跟鄭朝宗一樣,如同過完暑假的小學生,連夜抹著眼淚趕暑假作業。
也有一些人仍然不當回事,他們固執地認定了,一切都是走過場,監察府官員的話,也是走過場。
大約所有人都想不到,僅這一念的偏差,已徹底決定了他們的人生。
數日后,汴京政事堂。
今日趙孝騫親自來到政事堂了,他穿著便服,輕車簡從,隨隨便便地坐在堂內主位上。
面前的桌案上,堆積著許多奏疏,整整一百份,全是下放的百名官員呈上來的。
章惇小心地站在趙孝騫身側,看著趙孝騫面無表情地一本接一本地翻閱奏疏。
看完一份,趙孝騫隨手將奏疏朝地上一扔。
“此人免職,朝廷不可再用。”
說完趙孝騫又拿起一份奏疏,才看了幾行字,眉頭漸漸皺起,眼神更不耐了。
再次將奏疏往地上一扔。
“此人也免職,永不再用。”
一百名官員呈上來的奏疏,已被趙孝騫扔了十余份。
合上奏疏,趙孝騫長呼一口氣,扭頭看著章惇。
“子厚先生,政事堂挑選一百名官員下放的時候,沒有跟他們講清楚嗎?朕不是要他們走過場,不是配合朕演什么愛民如子的狗血劇,朕是要他們踏踏實實做事,認認真真體察民間疾苦的。”
“結果三個月過去,他們就給朕交上來這些東西?”
隨手取來一份奏疏翻開,趙孝騫指著上面的文字,道:“你看看這貨,說當地有什么野生特產,食之美味,百吃不厭,令人流連忘返……”
“朕特么是讓他去拍舌尖上的大宋嗎?”
“還有這個貨,開篇就是本地村莊山靈水秀,美女甚多,年方二八之俏麗佳人不下十余,官家子嗣不盛,臣請旨將本地佳人選秀入宮,以充后宮,以旺天家子嗣……”
“我尼瑪!朕要他體察民間疾苦,他特么的管起朕的后宮事來,這么喜歡操心朕的家事,他咋不自己割了進宮侍候朕?”
章惇站在他身旁,臉色難看且尷尬。
聽著趙孝騫辛辣點評每一道不靠譜的奏疏,明明說的不是他,可他卻仍然感到無地自容。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這些官員顯然并沒有認真把朕的話聽進去,為官若是這種態度,朝堂為何要用這種廢物?”
“子厚先生,這些人全部罷免,永不敘用。”
“是,臣遵旨。”章惇老老實實地道。
隨手再翻開一道奏疏,趙孝騫喃喃念道:“臣奉議郎鄭朝宗,伏惟天子圣聽……”
讀了幾行后,趙孝騫聲音越來越小,神情卻越來越認真,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哎?這個鄭朝宗有點意思……”趙孝騫低聲道:“總算遇到一個做事踏實的人了。”
“奉議郎,還只是個寄祿官?這道奏疏的內容倒是不錯,有可取之處……”
趙孝騫認真讀完奏疏后,又從頭到尾仔細再讀了一遍,沉思許久,緩緩點頭。
將奏疏遞給一旁的章惇,趙孝騫道:“子厚先生也看看,對了,堂內諸公都看看。”
“此人在奏疏里說了不少真話,而且對陽翟縣百姓的疾苦,也深刻分析了原因,更對新政在地方上的落實提出了幾點建議……”
章惇捧起奏疏,努力睜大渾濁老花的眼睛,逐字逐句地看完,然后肯定地點頭:“官家見解不凡,這個名叫鄭朝宗的奉議郎,確實言中有物。”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道:“鄭朝宗寫的奏疏,你夸朕‘見解不凡’,這對嗎?”
章惇不慌不忙地笑道:“天下有見識的官員文人多矣,他們的見識能被百里挑一,被官家看中,說明官家才是真正見解不凡的人,臣覺得自己沒錯。”
趙孝騫驚訝地看著他,臉頰微微抽了一下。
曾幾何時,章惇這老家伙居然學會拍馬屁了?
看來設立監察府,殺了幾十名官員對他造成的心理陰影,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深遠,更嚴重。
“子厚先生,保持你現在的狀態,朕很喜歡……”趙孝騫微笑道。
章惇滿頭霧水:“什么狀態?”
趙孝騫挑眉,當然是道貌岸然正義凜然的文人風骨,卻冷不丁送上一記出人意料的馬屁的狀態。
反差感太強了,像禁欲系冷傲霸道男神,突然穿著大花襖扭起了大秧歌……
鄭朝宗的奏疏被政事堂內的諸位大佬一一傳閱,幾乎每個人讀完后都緩緩點頭。
趙孝騫認真地道:“這個鄭朝宗的奏疏,對陽翟縣的情況說得很客觀,里面的官商地主勾結都舉出了具體的案例,且先不說他所說的內容還沒經過查證,但他這種敢說真話的態度,已比其他人強太多了。”
“還有就是他對新政的見解,也非常獨到。”
“總的來說,他不屬于元豐黨,也不屬于元祐黨,他的建議是將新政和舊法融合,去偽存真,求同存異,這個思路與朕的想法一致。”
趙孝騫的目光飛快從章惇和蘇轍二人臉上掃過,輕笑道:“朝堂如今存在的問題,最尖銳的莫過于黨爭,而黨爭愈演愈烈,讓朝臣們都失去了基本的是非判斷。”
“只要是政敵陣營支持的,自己就一定要反對,至于他們支持的事情是黑是白,并不重要,總之就是不能讓政敵稱心如意,非要攪黃了才高興。”
“滿朝文武如果都這般不冷靜,不客觀,不知算不算禍國殃民?”
一番話語氣不重,但話里的意思卻猶如一柄利劍,瞬間刺穿了堂內兩個陣營表面維持的和睦假象。
章惇和蘇轍的臉色都變了,二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明明不愿承認,可他們內心很清楚,官家這番話很客觀,確實說中了如今大宋朝堂的黨爭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