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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六章 人間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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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身在官場的人才知道,從寄祿官轉到實權官,這其中的過程有多艱難。

  大宋的官僚制度嚴重臃腫,冗員過甚。

  “寄祿官”的存在,本身就是皇權對臣權的妥協,當然,也可以理解為籠絡士子人心。

  鞏固皇權很重要,太祖立國后的重文輕武的政策,決定了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以這樣的方式籠絡文人,才能最大程度地消除趙匡得國不正的事實。

  于是立國百年后,大宋造成了一種現象,朝廷的寄祿官比實權官還多,并且多得多。

  這些寄祿官有的是祖上恩蔭,有的是正經的科舉入仕,在官職上,朝廷是很大方的,只有夠資格,官職管夠,但是想要實權,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正常人都知道,寄祿官與實權官有著天壤之別,在大宋的官制體系里,“官職”是虛的,“差遣”才是實實在在的。

  鄭朝宗就是如此,他當奉議郎這個寄祿官已十來年了,他太想進步了。

  所以政事堂的官員選中他時,只問了他一句話,想不想進步。

  鄭朝宗幾乎沒有猶豫,立馬就答應了。

  然后,政事堂官員很認真地告訴他,這次下放京畿路鄉村的重要性。

  簡單的說,并不是只讓你參與勞作就可以了,更重要的是,要能體察到民間百姓的疾苦,敏銳地發現民間的問題,找到官府與普通百姓之間的矛盾點,以及朝廷的新政在地方上的落實情況等等。

  下放,不是讓你種田,而是讓你考察。

  深入到民間基層,放下官員的身份和架子,以一個普通百姓的視角,來深刻解讀民間,官府和政策三者之間存在的利弊,問題和矛盾。

  下放到這個新王村的第一個月,老實說,鄭朝宗的態度是很敷衍的。

  表面上他不敢多說什么,但內心里,他對官家的這個決定是嗤之以鼻的。

  參與農戶耕作也就罷了,為了進步,咬咬牙只當是走個形式。

  但政事堂要求記下所見所聞,以及官府與百姓的矛盾,新政的落實等各種真實情況,每天當成日記寫下來。

  這個……就不太可能了。

  正經人誰寫日記?

  誰會把心里話寫進日記里?

  寫在日記上的能叫心里話嗎?

  下賤!

  朝堂黨爭那么激烈,新黨舊黨互相斗法,中央朝廷與地方官府的關系微妙復雜,地方官員與本地商賈地主的關系又是盤根錯節,各種勾結。

  一層層關系比蜘蛛網還復雜,鄭朝宗一個啥都不是的寄祿官,若真在日記里寫下民間的真實情況,最后送進政事堂,敢問……他還能活嗎?

  更何況,在鄭朝宗下放到新王村的第二天,就有陽翟縣衙的胥吏特意趕過來,語氣溫和但隱含威脅地轉告了知縣的話,讓他對民間的所見所聞,“斟酌上報”。

  這四個字分量很重,鄭朝宗不敢不聽。

  他只想走個形式,完成朝廷的任務,爭取晉升實權官職,但他并不敢得罪本地的官府和商賈地主勾結的勢力。

  于是鄭朝宗下放到新王村后的第一個月,他每晚所寫的,大多是新王村的風土人情,本地的民風民俗,特產等等,只有這些不痛不癢的內容。

  然而,汴京詭變的風云很快影響到了京畿路轄下諸縣。

  這是一場朝野都無法預料的風暴,猝不及防地,剛即位的新君提出設立監察府,不僅分政事堂之權,還給天下官員頭上懸了一柄隨時落下的利劍。

  緊接著汴京朝堂君臣各種博弈,各種傳言喧囂塵上,官員激烈反對,官家堅持己見,不惜與滿朝為敵。

  后來監察府終究還是力排眾議設立起來了,它成了大宋新的獨立機構,超脫于政事堂之外,只對天子負責。

  再后來,陳州官員商賈和地主,共計八十余口被官家御筆朱批,親自下旨斬立決。

  監察府經此一案,穩穩地在朝堂站住了腳,并狠狠地威懾了天下官員。

  汴京朝堂發生了這么多事,而遠在新王村的寄祿官鄭朝宗,如同一個局外人一樣,遠遠地看著熱鬧,不時發出幾聲唏噓的感嘆。

  這些大事,是大人物們決定的,是非善惡曲直,不是他這個小小的八品寄祿官能置喙的。

  直到三天前,陽翟縣發生了一件大事。

  縣衙自知縣以下,一應官吏被拿問了一大批,縣衙幾乎被肅空。

  前來拿問官吏的人,正是監察府官員和皇城司所屬。

  近在眼前的縣衙官吏被拿問后,鄭朝宗才赫然驚覺,官家是在玩真的!

  拿問這些官吏的罪名并不是秘密,跟陳州官員一樣,同樣是禍害百姓,貪墨苛稅,勾結商賈地主。

  沒有任何情面可講,據說拿問陽翟縣官吏時,從知縣到下面的縣尉差役,一個個痛哭流涕,跪地懺悔,然而皇城司禁軍不為所動,硬是給他們加了木枷鐐銬,關進囚車,押解汴京。

  隨著監察府的設立,大宋的官場迎來了一場場大變動。

  鄭朝宗終于察覺,官家是在有意識地整頓吏治,他要打破大宋地方官場的利益勾結關系網。

  這是何等的勇氣和魄力!

  鄭朝宗第一次對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官家感到了敬畏,這是大宋立國以來最有魄力,最有膽識的帝王。

  還沒從陽翟縣官吏被拿問的驚駭事實中回過神來,第二天下午,幾名穿著便服的年輕人便來到了新王村,找到了他。

  這幾個人都很年輕,臉上帶著幾分涉世未深的稚氣,以及對未來的純粹的理想,那種純粹的表情,是真的能夠閃閃發光。

  幾位年輕人找到鄭朝宗后,立馬便亮出了身份。

  他們是紹圣二年的新科進士,奉旨調入監察府任職,他們來找鄭朝宗的目的,是要查閱鄭朝宗下放新王村近三個月來的手寫記錄。

  不允許拒絕,必須馬上拿出來給他們查閱。

  鄭朝宗不敢拒絕,他已對監察府官員深懷敬畏。

  三個月來斷斷續續記下的日記,里面一堆不痛不癢的東西,這玩意兒遞上去,可想而知,監察府這幾位官員的臉色有多難看。

  鄭朝宗已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可他站在這幾個年輕人面前卻手腳冰涼,一臉惶恐,并且感到深深的后悔。

  如果他下放新王村后,把政事堂交代的差事認真對待,今日恐怕是另一種結果。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

  見監察府官員眉頭深皺,鄭朝宗惶恐之余,心中也冒出了滿滿的求生欲。

  于是鄭朝宗立馬主動承認錯誤,懺悔不該敷衍差事,并千求萬懇,請監察府再給他一次機會,只要一晚,一個晚上,必然給他們交上滿意的答卷。

  監察府官員信不信他的話,鄭朝宗并不知道,但他們卻很意外地表示,愿意再給他最后一次機會。

  只給一個晚上,明日此時他們將會再來。

  如果鄭朝宗還是交上來一堆樂色,那么對不起,你這個寄祿官也別想當了,回家找個班上吧。

  這幾名監察府官員表現得很神秘,而且充斥著一股鐵面無私的味道,官場的所謂潛規則和人情世故,似乎在他們面前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他們自身是官員,卻仿佛站在官場之外,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注視著大宋官場的眾生相。

  然后,用監察府定下的標準,評斷官場的是非善惡,決定功過獎懲。

  鄭朝宗只覺得自己在他們面前,像個被老師抓住的調皮學生,心情滿是敬畏忐忑。

  看著眼前這幾名年輕的監察府官員,鄭朝宗還確定了一件事。

  大宋的朝堂,還有地方官府,要變天了!

  這次變天,將會非常徹底。

  它意味著大宋將會出現新的規則,新的秩序。

  朝堂也好,地方官府也好,他們的權力將不再肆無忌憚,監察府的設立,像一間精鐵打造的牢籠,它將官員手里的權力牢牢地關在籠子里。

  幾名年輕的監察府官員離去后,鄭朝宗站在屋子外怔怔發呆,許久許久。

  他想了很多,心情震撼,思緒紛亂。

  一個新的時代,或許已緩緩拉開了幕布,機遇與風險,公平地出現在每一個人面前。

  如果他重視,認真對待,那么他也許能抓住機遇,人生騰達。

  如果他像陳州和陽翟縣的官吏一樣,不當回事,敷衍以對,那么后果也顯而易見。

  送走了監察府官員,鄭朝宗走近屋子,在破舊簡陋的桌案上鋪開了紙筆,開始奮筆疾書。

  鄭朝宗并不庸碌,更不無能。

  十年前能考上進士的人,能力方面且先不提,但才華和智商方面是毋庸置疑的。

  他和天下所有郁郁不得志的寄祿官一樣,只是缺少一個機會,一份好運。

  下放到新王村這三個月,他所記錄的東西當然是一堆垃圾。

  敷衍,是因為態度,不是因為能力。

  事實上,這三個月來,他在新王村的所見所聞,已經深深地記在心里,他對朝廷新政,官府和百姓的矛盾,官商地主勾結的現象等等,其實有著深刻的見解。

  如果朝廷沒有設立監察府,如果這個世界的規則仍然是老舊那一套,那么鄭朝宗的這些所見所聞,深刻的見解,或許將會永遠埋藏于心底,終生不見天日。

  可是,監察府設立了,這個世界的游戲有了新的玩法,而他個人的前程和機遇,在前方朝他殷殷揮手。

  那么,有些真實的東西,也該出現在這個世上了。

  破舊的桌案上,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鄭朝宗神情凝重,筆走龍蛇。

  “臣,奉議郎鄭朝宗,伏惟大宋天子圣聽:靖康元年六月,臣受政事堂所差,下放京畿路陽翟縣新王村,數月所見,盡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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