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居德坊,寧榮街。
賈琮一行人正策馬趕去城外,今日天還未亮,六千神機營將士出營,并在城北郊外集結待命。
此次賈琮統軍出征,事先和顧延魁、史鼎商議,麾下安排兩名副將,協同他統率六千營。
一名是原五軍神機營游擊林振,另一位是他的老部將,遼東火器營千總魏勇胄,此刻正在奉調途中。
林振本就是神機營游擊,熟悉神機營日常運作,只是并無火器實戰經驗 魏勇胄卻是遼東火器營主將,跟隨賈琮平定女真三衛,火器實戰經驗老到。
林振和魏勇胄一內一外,相輔相成,互補長短,也是賈琮精心思慮,選定的兩名副手。
馬隊只剛走過東府正門,賈琮便聽有人叫他,這變聲期嗓音,賈琮都不用去看,便知是蔡孝宇。
他想到方才劉霄平、崔安之連袂而來,唯獨缺了同為好友的蔡孝宇,而他推脫的理由似曾相識。
如今蔡胖子又姍姍來遲,還有他身邊跟著輛馬車,賈琮瞬間有些明白,心中不由泛起古怪。
賈琮只是一舉手,蔣小六示意馬隊止步,他自己單騎迎了上去。
蔡孝宇懶洋洋說道:“玉章,我為給你送行,緊趕慢趕出門,原以為來不及,竟然還能趕得上的。
玉章,今日你可是出征哦,這日頭都爬上來了,怎么才剛到府門口。”
賈琮聽他有些言不由衷,笑道:“你這人到底是來送我,還是巴不得我早些走。”
突聽馬車中有人冷哼一聲,蔡孝宇頓時臉色一僵,神情有些尷尬,
自然而然閉上嘴巴。
賈琮見那車簾掀開,出來一個俊美少年,一身月白迭緞團花長袍,烏發如墨,白玉為簪,身姿修長,風度翩翩。
其實一見蔡宇身邊馬車,賈琮便已猜到幾分,蔡三小姐精靈古怪,行事一向不按常理。
自從當日御街夸官初遇,賈琮已見識幾次,早見怪不怪。
賈琮見她下馬,一回生二回熟,毫不見怪笑道:“原來是三哥,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蔡孝宇見賈琮口稱三哥,有些猝不及防,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心中郁悶異常,玉章這小子倒不客氣。
再看三姐被人叫做三哥,竟然頗為高興,笑嫣綻放,嬌俏美麗,倒是十分中看。
她怎么半點都不上心,穿了身男裝出門,笑得如此肆意,也不怕人前穿幫……
蔡孝宇心中古怪,再看賈琮臉帶微笑,神情溫煦灑脫,怎么看都像個笑嘻嘻的壞蛋。
蔡小姐微笑說道:“昨日父親入宮議事,聽說玉章今日出征,小弟要過來送你。
我從未見過將軍出征,便一起來見識見識,如有唐突,莫要見怪。”
蔡孝宇在旁聽了此話,忍不住有些翻白眼,這個三姐又開始鬼話連篇。
明明昨日父親說起玉章出征,三姐等父親走后,不以為意的問自己,該去給玉章送行,以盡同窗之誼。
自己自然說要去送行,三姐便開始岔開話題,說去自己屋里找書,撿到一條粉紅鴛鴦秀帕。
還說家里丫鬟可用不起,又問是否在外頭胡鬧,定是那個女嬌娘的物件,也不怕父親家法伺候。
蔡孝宇自然打死不說,這粉紅鴛鴦秀帕,乃十六樓紅牌舞姬蕭蕭姑娘所贈。
結果姐弟兩個說來扯去,最終鬼使神差一般,變成自己要帶姐姐去送賈琮。
蔡孝宇如今想起,還是覺得倍感屈辱,自己堂堂兩榜進士,竟被三姐玩弄股掌之中,簡直有辱斯文。
賈琮笑道:“三哥不要說外道話,我和孝宇乃同窗至交,兩家同輩如同兄弟,多謝三哥相送之情。”
蔡小姐聽了這話,神情愉悅,笑意盈盈,秀雅無忌,更增風姿,又從荷包中拿出一物。
說道:“昨下午去護國寺上香,求了道平安符伴身,玉章要是不嫌棄,便帶身邊討個吉利。
預祝玉章此行一帆風順,如同當年,策馬遼東,橫掃千軍,此番出征,再立新勛,得勝凱旋。”
賈琮將平安符放入懷中,笑道:“多謝三哥吉言,若是有暇,多去府里走動,二姐姐上回還說起你。”
蔡孝宇見兩人聊得投機,心中忍不住一陣發虛,打岔說道:“玉章,出征要卡吉時,可不要錯過時辰。”
蔡三小姐聽了此話,不滿的白了弟弟一眼,轉頭對賈琮說道:“我就不耽擱玉章行程,一路順風。”
賈琮微微一笑,重新上了戰馬,蔣小六帶著親衛騎隊跟上。
蔡小姐退到路邊,看著賈琮策馬前行,身姿挺拔英武,俏臉笑意不減。
蔡孝宇撥轉馬頭,說道:“玉章,出征作戰,萬事小心,要悠著點,別太拼命,功勞也留些給別人。”
賈琮聽懂他的意思,說道:“我記著你的話,你等我著回來,請你去春華樓吃席。”
蔡孝宇哈哈一笑,說道:“這話我也記住了,到底是同窗,終究還是你能懂我。”
賈琮在馬上也沒回頭,只舉手向他揮了揮手,便帶著親兵衛隊絕塵而去。
蔡小姐望著馬隊遠去,也不上馬車,只是在路上閑逛,閨閣千金難得出門,自然不好太過浪費。
蔡孝宇跳下馬,牽韁繩跟在身邊,說道:“三姐,昨日你卡著時辰,竟還去了護國寺,做事太利索些。
你自己求了平安符,怎么也沒替我求一道,我可是你親弟弟啊。”
蔡三小姐撇了弟弟一眼,說道:“你每日點卯上衙,日落下衙,風平浪靜。
平日不再讀書,不是朋友飲宴,便去莫名其妙地方,再平安不過,要什么平安符,多此一舉。”
蔡孝宇煥然大悟,說道:“哦,我算明白了,你去護國寺不是什么上香,是專門給玉章求平安符!”
蔡小姐臉色一紅,說道:“你胡說什么,我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護國寺,這次不過早去兩日。”
蔡孝宇見姐姐臉紅,神情有些心虛,頓時抓到把柄,笑道:“你休想糊弄我,回去我就告訴爹。
把你心里的算計,都和爹好好說道,看爹會怎么治你。”
蔡小姐聽了這話,不僅不再心虛,反而眼神一亮,大方笑道:“你想去說就去說,我才不會在乎。
我這人光明磊落,從不藏著掖著,管你怎么和爹說,我才不會怕呢。
我才不像你偷偷去喝花酒,生怕被爹聽到風聲,就要揍你個半死。
你去爹跟前說我小話,我也不會生氣報復,什么十六樓,什么香艷鴛鴦秀帕,都不給你抖露出來。”
蔡孝宇一聽這話,半點沒有高興,反而咯噔一下。
心有余悸問道:“三姐,你是不是又挖坑算計我。”
蔡三小姐笑的神秘,說道:“真是好人難做,你不去說也好,我也樂得自在些。”
蔡孝宇被姐姐搞得頭暈,實在捉摸不懂姑娘家心思。
說道:“三姐,我也知道玉章很出色,文華卓絕,詩書大家,金榜題名,少年得意,誰見了都眼紅。
但他可不是尋常進士文官,還是賈家兩府爵主,身上背著世傳勛位。
他和我們這些文官門戶,其中大有不同。
他是圣上最器重的少年臣子,曾有過宮中賜婚之榮,雖說后來因父喪變故。
但是上皇賜婚,金口玉言,有去無回。
金陵甄家雖敗落,賜婚之事必會重提,滿朝多少勛貴高門小姐……”
蔡小姐聽得皺眉,不耐煩說道:“小弟,你胡扯什么話,都想到哪兒去了,我還不知你那些心思。
我和玉章就有點投緣,我們是朋友相交,什么叫朋友你懂不懂。
你老扯這些兒女雜念,聽著真是不入耳。
你必定是壞地方去多了,想到都是亂七八糟事。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只會在外頭胡混,半點不懂女兒家心思,也不說些讓人喜歡的話。
你不是惦記黃侍郎家的秀娥姐姐,瞧你這粗心樣,必定不成事。”
蔡孝宇也是才情出眾之人,唯獨遇上自家三姐伎倆,三兩下就會暈頭轉向。
他不知蔡小姐不過岔開話題,省的他嘮叨不中聽的話。
滿不在乎說道:“三姐說那位黃小姐,什么成不成事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又眉飛色舞說道:“三姐,我和你說件好事,上回新進翰林院幾位同年,一起去拜會葛院首。
那日到了葛府角門,正巧遇上葛家四小姐回家,我有緣驚鴻一瞥,當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葛院首可是翰林院主官,葛家門第清貴,神京城內數一數二……”
蔡小姐見弟弟神情陶醉,大皺眉頭。
說道:“即是翰林院新進同年,莫非玉章也一起去的,他也曾驚鴻一瞥?”
蔡孝宇笑道:“三姐你有所不知,玉章這翰林學士,不過是個擺設。
大早在院中露臉,馬上就不見人影,葛院首從來不管他的。
他和我們這些同年,平時不混在一起,每日只擺弄他的火器。
所以這種拜會上官,他自然也不會一起的。
這樣也是更好,不然他這等模樣,要和我們一起去,還有我們什么事……”
蔡小姐抿嘴一笑,轉而皺眉說道:“小弟,你怎能見一個愛一個,實在太過荒唐。”
蔡孝宇臉色發苦,說道:“三姐,你這話是不是太過,黃小姐日常閨閣走動,我不過見過幾面。
我和她連話都沒見說過,這也算什么見什么愛,再說都幾年前的事,你怎么老翻舊賬。”
蔡小姐見弟弟開始迷糊,哼了一聲,說道:“當初你不是也說,黃家姐姐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
說她堪比當年工部秦營繕之女,還大言不慚,將來媒聘妻室,定要選這等人物。
市井不是有俗話,男子漢一口唾沫一口釘。
說過的話怎不算數,不是朝秦暮楚是什么,玉章必定不像你這樣胡鬧。”
蔡孝宇被姐姐繞悶圈,全然忘了話頭起因,不服氣的說道:“三姐,你怎么強詞奪理的。
你說的這些都挨得上嗎,你可別覺得玉章都好,他們這些勛貴世家,可比我們奢靡太多。
他們家的子弟,十五歲就開房頭,不用他自己開口,長輩就往房里塞女人,簡直是不得了。
瞧咱們爹這等如臨大敵,真是同人不同命,你這些話太沒天理,到底是那個更胡鬧。”
蔡小姐聽的臉紅,捂住耳朵走路,口里嘟囔:“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賈琮和艾麗帶著親兵衛隊,一行人策馬至宏德門,準備出城前往聚兵地點。
他們剛沖出城門洞子,便將城門口停一臉馬車,車前站著一位青年,身姿挺拔,穿褐色蜀錦長袍。
系一件單色藏青披風,城郊寒風呼嘯,將那披風吹得翻卷不息。
賈琮見到這人,目光微微一亮,連忙跳下馬鞍,向那人迎面走去。
楊宏斌笑道:“我知玉章今日出征,家中必定送客紛紜。
我就不過去湊熱鬧,在城外候著反倒清爽。”
賈琮笑道:“多謝楊兄相送之情。”
楊宏斌說道:“你我相識于金陵,如今匆匆數年,玉章文武雙全,功業榮盛,今非昔比。”
賈琮說道:“福禍相依,勝敗榮辱,誰又不是恰逢其會,時勢使然,隨波逐浪罷了。”
楊宏斌嘆道:“大周雖江山鼎定,內憂外患,時有浮現,前有衛軍貪弊成亂,今有殘蒙興兵外患。
即便是圣天子腳下,難免軍機不秘之禍,國事紛擾之時,你們奔赴內外,希望有海靖波平的一日。
今日將軍出征,必要以酒壯行色!”
楊宏斌從車上取了備好的美酒碗碟,斟滿了兩碗酒,兩人一飲而盡,各自會心而笑,胸中頓生豪情。
楊宏斌說道:“我就不多做耽擱,請玉章上馬,來日凱旋回京,你我再聚席共飲。”
賈琮一笑上馬,對楊宏斌拱手為禮,帶著手下騎隊策馬而去。
楊宏斌看著馬蹄煙塵滾滾,微微嘆了口氣。
方才他有些欲言又止,軍囤泄密案偵緝方略,基本都是賈琮擬定。
但是在案件翻查過程中,賈家親眷薛蟠牽扯其中。
朋友之義,公務之秘,是否要將此事告知賈琮,讓楊宏斌有些左右為難。
但依著對薛蟠的探查,此人不過紈绔子弟,并無什么蓄意之行,涉案并不算深陷。
他唯一可以詬病之處,便是引薦段春江與陳瑞昌相識,如今段春江殘蒙細作身份,大致已能夠斷定。
但是陳瑞昌是否是泄密之人,卻一直無法通過探查定論。
陳瑞昌如果不是泄密之人,薛蟠引薦他和段春江認識,甚至挑不出什么錯處。
充其量不過無知不察之舉,即便再嚴苛的刑律,也定不了薛蟠有罪。
既是無法確定之事,這個關口和賈琮說道,未免有些無的放矢。
況且他如今出征在即,實在沒必要多生枝節,讓他面臨大事分心。
楊宏斌思慮落定,便趕回大理寺,以免錯過要緊公務,因這兩日他將人手整合,大部都調派給周平。
便于周平盯緊段春江,還有華容巷那個女人,他希望能盡快有所斬獲……
大理寺官衙,楊宏斌官廨。
楊宏斌剛返回衙門,落座不過片刻,評事周平急匆匆進來,臉上有興奮之色,他心中頓生希冀。
連忙問道:“可是探查有所收獲?”
周平說道:“大人,昨晚在華容巷子,辰時已經過半,天都已黑透,我們人發現陳瑞昌出現。
進了大同女人慧娘的宅院,便再也沒有出來,竟然是在哪里過夜,今早辰時才離開,之后回了官衙。
大人,卑職實在沒想到,段春江和陳瑞昌竟都是慧娘的姘頭,這其中要沒有蹊蹺,怎么都不能的。”
楊宏斌聽了也很驚訝,稍微思索,笑道:“現在總算明白,段春江每次去找慧娘,為何會鬼鬼祟祟。
原來他防備之人就是陳瑞昌,他知道陳瑞昌和慧娘的勾當,但陳瑞昌卻不知他和慧娘的牽扯。”
周平說道:“大人說的沒錯,陳瑞昌是國公子弟,出身富貴豪門,他想要找女人容易的很。
這種勛貴子弟都傲氣得很,絕對不可能容忍,自己女人和他人有染,否則殺人的心都會有。”
楊宏斌神情不屑,說道:“段春江也是個男人,常理他也不能容忍這種事,但他偏就任由其發生。
其中緣故只有一種,便是這種骯臟事情,能讓他得到更大好處。
我前日就曾說過,段春江這人十分謹慎,我們盯了他多日,他沒露出一絲破綻。
他如設法竊卻軍囤機密,極可能不會自己親自出手,而通過他人來獲取機密,才會愈發天衣無縫。
我們多日翻查所得,陳瑞昌雖是勛貴子弟,但并不是無能這人,頗有官場歷練,日常行事很圓滑。
他在五軍都督府任職多年,必定知道其中輕重,不會對一個糧商,輕易泄露軍囤相干秘辛。
但慧娘和他們都有床笫牽扯,這種關系非比尋常,便是段春江行事最好的媒介!”
周平說道:“大人所言極是,陳瑞昌性情老練,或許對段春江提防忌諱,言語多少有些謹慎。
但他對自己枕邊女人,自然會放下戒心,不會太小心翼翼,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如此。”
楊宏斌冷冷說道:“這個女人便是段春江設的陷阱。
他多半是通過慧娘,從陳瑞昌口中探得軍囤的蛛絲馬跡。
要知道許多機密之事,你并不需要知道全部,只要能得知其中一鱗半爪,稍加推演便能管中窺豹!”
周平神情興奮,說道:“大人,既然我們已知道底細,卑職馬上去拿下慧娘。
婦道人家只要進了刑房,還有什么話能存得住的!”
楊宏斌搖了搖頭,說道:“要想燒開一壺水,哪怕少了一絲火候,它都不能翻出水花。
方才我們所說都是推斷,雖然十之八九便是真相,但是事有萬一,如果我們要是猜錯了。
慧娘一旦不見了人影,段春江和陳瑞昌都會察覺,一旦他們有所舉動,后果難以預料。
我們能抓到幾個住犯,但是未免能克盡全功,只要有漏網之魚,將來就會留下后患。”
周平說道:“大人,難道我們還是盯著,等他們自己露出破綻?”
楊宏斌說道:“自然不能如此干耗,如今大軍已經出征,但神京九門還未鎖閉,泄密之危極易重演。
軍囤泄密一干人犯,必要盡快鏟除干凈,眼下不能動那個慧娘,也不是沒有其他路子。
我聽你曾經提過,慧娘身邊有個丫鬟,但凡是貼身服侍之人,主人家的事無有不知的。
這個丫鬟叫什么名字,你們可曾探差過底細?”
周平說道:“卑職得了大人吩咐,要盯緊華容巷宅院,自然不能漏了這個丫頭。
她名字叫小云,神京近郊鄉村女子,家中有個生病的老娘。
她雖是慧娘的丫鬟,但簽的并不是死契,而是簽了四年活契,等契滿后便要嫁人。”
楊宏斌沉聲說道:“看來只是個貧苦女子,她既有個生病的老娘,你就從這上頭找由頭。
將她弄到大理寺刑房,不要讓慧娘多生懷疑,你盤問這丫頭,我在外頭旁聽,相信會有收獲。”
周平心中凜然,大理寺中無人不知,楊寺正是一等刑訊高手,從沒聽說他曾失過手。
只要人犯進了刑房,他都有法子撬開嘴巴,何況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苦丫頭……
楊宏斌繼續說道:“段家糧鋪和段春江住所,加派人手戒備,以便隨時拿人,但不能打草驚蛇。
如今事態有變,齊國公府和榮國府梨香院,也給我派人盯著,以防萬一,不能走脫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