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以南兩百里,日落時分,殘陽似血。
此地已遠離市鎮,四下人跡罕至,十五未至,寒冬未盡,荒原衰草凄凄。
左右青山隱隱,落日余輝掩映,生出大片陰影,時有鳥鳴獸吼。
一支規模不小的軍隊,衣甲鮮亮,車馬隆隆,行進在官道上。
大批騎兵行進隊伍前方,之后是數千披甲步卒,再之后便是各式車輛。
大軍隊列整肅,行動儼然,伍長隊正等基層軍官,策馬在隊列旁游走,督促本部軍士軍紀。
所有的騎兵與步卒,幾乎都身背火槍,都用特制布囊捆扎,外人一時看不出究竟。
此次隨軍配備火槍,除近八百支新式后膛槍,其余還是改進型魯密銃。
這種改進型魯密銃,雖列陣齊射威力驚人,但性能工藝已遠遜新式后膛槍。
因用前膛裝填方式,不僅換彈速度遲緩,槍管發射和散裝火藥,十分容易受潮。
為保證火銃臨戰有效,平時都裝入布囊防潮,這是神機營長期整訓,摸索出來使用經驗。
但是新研制后膛火槍,對戰使用已大不相同,遠沒改進式火銃的局限。
不僅工藝構造改進良多,采用快捷后膛裝填,使用獨立成型的槍彈。
近八百支后膛槍結陣齊射,威力將超過兩個數量級改進型魯密銃。
這也是此次神京營出征,賈琮極重要的火力底牌。
隨軍的大批車輛中,部分運輸糧草物資。
另三十多輛馬車牽引之物,被防水棉布蓋的嚴實,看不清運物真容。
但這三十輛車輛守衛森嚴,車旁拱衛數百軍士,佩刀背弓,神情戒備,將這些車輛圍得密不透風。
這三十輛大車牽引的是三十門火炮,其中十門改進型紅衣大炮,二十門改進型佛郎機炮。
這些火炮是六千神京營最強戰力,三十們火炮配備五百名炮卒,負責火炮運輸、定位、列陣發射。
六千神京營大軍之中,火炮牽引速度最慢,每車配備雙馬或三馬,急行軍依舊慢于步卒。
所以神機營開進速度,最終取決炮車速速,整體保持快捷步行狀態,行軍強度保持適中。
在大隊首尾兩頭,兩百快馬斥候飛馳往復,在周圍五里游弋,加強警戒,探查敵蹤。
另有一百先鋒騎兵,突出大隊前方十里,分批隱蔽疾行,探查道路,尋找宿營之地。
數千人神機營大軍,如同構造緊密的齒輪,咬合緊密,高效運轉,有條不紊,向著同州方向進發。
賈琮和艾麗策馬并騎,行進在隊伍前列,他們前面以五六個親衛開路。
自從出征之后,艾麗話語不多,緊跟賈琮身側,看著和賈琮其他親衛,并無多少不同。
于秀柱曾輪調遼東火器營,隨軍參與過女真之戰,但那時他不過軍中小兵。
自然和身為主將的賈琮,接觸并不算密切,沒郭志貴蔣小六等人熟絡。
他只是依稀記得,賈琮北上追剿女真三衛,隨身有一名女護衛,他只模糊記得容貌,卻不知其身份。
所以在東府角門見到,才會生出滿腹好奇,被蔣小六提醒喝止,便很明智閉上了嘴。
艾麗混在親衛騎隊中,其他士卒自然不會留意。
其他親衛見賈琮對她親近,都知賈琮出身武勛豪門,以為艾麗是榮國府親隨心腹,更不敢接近冒犯。
因此這數千大軍之中,加塞了嬌滴滴大姑娘,竟顯得毫不違和,很是風平浪靜。
等到日頭落下,天色漸漸昏暗,先鋒快騎辨清前路,并找到合適宿營地。
大軍到達臨溪宿營地,各隊扎營內務瑣事,自有副將林振主事,并不需賈琮過于操心。
賈琮只按火器軍特點,為便于宿營緊急應對,對各軍扎營次序做部署。
營地外圍環繞二千火器兵,次圍駐扎二千騎兵,第三重營地同為一千余火槍兵。
營地內圈停靠炮車,駐扎五百炮卒,營地核心才是三百親衛,六千神機營主將。
賈琮這等布營方略,雖然異常井然有序。
但大軍只歇息一夜,天亮便要啟程趕路,如此布營未免繁瑣,副將林振詢問緣故。
賈琮說道:“林將軍乃神機營游擊,跟隨全軍整訓,應知這六千神機營,只近千人是遼東輪換老卒。
而這千名老卒之中,只三百人曾對戰女真三衛,他們才真正經歷過火器實戰。
所以當初本官入營選兵,才將這些人都提拔伍長隊正,或者選入親衛騎隊,作為戰備候補軍校。”
其余五千余人,雖火器整訓嫻熟,但沒經歷火器實戰,你我為軍中將領,此乃頭等關注大事。
昨日前方已傳來軍報,殘蒙大軍已占據紅樹集,北三關守軍正與之鏖戰遙山驛,只怕已相持數日。
我軍抵達同州之后,估計會馬不停蹄,即刻被調往前軍應戰。
如今戰事如此吃緊,沒有充裕時間練兵,此乃應戰不足之患,決不能掉以輕心。
此次我們趕赴同州駐防,因炮車行動不快,這一路需三日四夜。
每晚按我方略扎營,便是極好練兵機會,讓軍中各隊熟悉調配,相互磨合,以備戰時。
這等扎營方略,不僅是布營之法,更是將來對敵之陣。
如此扎穩營帳,夜中遭遇敵襲,外圍火槍隊能立即結陣反制,內圍火槍兵能及時輪換。
只要火槍兵拖緩敵軍沖鋒,便給火炮爭取發射時間,只要炮火稍許覆蓋,敵陣必定紊亂……
扎營派兵為表,應對操演為里,這番布營用意,你可向各軍傳達,讓他們也心中有數。”
林振也是軍中老人,只是大周承平已久,他并沒有實戰軍資,但是軍中韜略卻知曉。
聽了賈琮這番扎營練兵之輪,思慮縝密,別出心裁,火器應對之策,十分老道嫻熟,心中大為佩服。
說道:“卑職魯鈍,不知大人將兵韜略,大人這番指正,卑職受益匪淺,大人名將之資,令人欽佩。
卑職這就傳令各軍,依法扎營,不敢懈怠……”
賈琮見林振步履匆匆,操持布營軍務,只是微微一笑。
回頭見親兵搭好自己營帳,一輛隨行馬車等在帳外,上面裝的是賈琮和艾麗的行李。
里頭不僅有兩人行裝,還迭著五六個鳥籠,里面有兩頭海東青,還有十多只信鴿。
艾麗從冰袋中取出生肉,用小刀切成條狀,正笑著喂食海東青,嘴里喃喃自語,似在和鷹說話。
殘存的夕照映照營地,將她的俏臉照得粉紅,動人美眸倒映夕光,水潤流彩,分外迷人。
白天行軍之時,她不想引人注目,很少和賈琮說話,只是跟著他悶頭趕路。
如今安營扎寨,營地核心地帶,除賈琮親衛環衛四周,并無其他閑雜人等,艾麗自然松弛許多。
雖穿了一身戎裝,頭上還帶著鐵盔,但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她看了眼遠遠離開的林振。
笑道:“玉章,你是不是當官學壞了,太會教訓別人,不過三言兩語,就把姓林的忽悠得服帖。”
賈琮笑罵道:“胡說什么,我哪在忽悠他,說的都是正經領軍之論。”
艾麗笑道:“你剛才如此扎營布陣,可防敵軍夜襲,待會我也讓鷹奴上天探查,晚上可以睡安穩些。
不過我要先喂飽它們,不然讓它們出去,只會去獵食填肚子,可就忘了辦正事。”
賈琮笑道:“這兩只鷹奴有大用,你不是帶了不少鴿子,怎么不放幾只出去。”
艾麗笑道:“這些鴿子養的不久,雖然我也訓過,畢竟沒鷹奴通人性。
而且我們越往北走,天山鷹隼就會越多,鷹類都日出日落狩獵,如今正是日落剛至。
這會子放鴿子上天,可都成了鷹隼的飯食。”
兩日隨意閑話,行軍途中打發時光,白天趕路疲倦單調,也隨著默契笑語,瞬間消散了不少。
等到艾麗喂過鳥禽,賈琮陪她去溪便取水,好給鳥籠中鳥禽換水。
他臨去之時讓于秀柱帶親兵,將他和艾麗的箱籠抬入營帳。
于秀柱叫過一名親兵,抬了兩口箱籠入營帳。
那親兵看了眼賈琮和艾麗背影,神情古怪曖昧,說道:“于大哥,賈大人這個親兵看著不對勁。
長得細皮嫩肉,生的也俊俏了些,你看這細腰身段,哪像個當兵的,倒像是個娘們。
賈大人還和他同營睡覺,大人難道喜歡這種調調。”
那親兵說到這里,不禁打了個寒顫,這賈大人少年英雄,天下聞名,當兵的都佩服。
沒想到這么出色的人物,居然有這種臟毛病,當真是叫人怎么說呢……
于秀柱多少知道底細,見這親兵神情曖昧,罵道:“大人用什么親兵,還輪到你多嘴混說。
大人不和他睡覺,還和你這臭烘烘的,我說你別瞎看,小心長針眼!
不許再提此事,也不許再瞎看,要是多嘴多舌,惹得其他人瞎咧咧。
老子就讓你去當炮兵,跟我們后頭看馬屁股,哼!”
那親兵見于秀柱臉色不善,擔心真被趕去做炮兵,連忙閉緊嘴巴,忍不住向賈琮艾麗多看幾眼。
等到營中燃起篝火,艾麗悄悄進入馬車,放出了兩只海東青。
鷹羽飛揚,風聲鼓蕩,飛快升上高空,漆黑夜色掩映,周圍的親兵都沒察覺。
賈琮要關照艾麗,獨自在營中巡視一番,便回到中營大帳,看到艾麗獨自燃起篝火。
眾親兵不知是得了吩咐,還是有了奇怪默契,都和艾麗隔著距離,倒也很是清爽安靜。
賈琮走到艾麗身邊坐下,她便把烤熱的干糧,輕輕塞到賈琮手上。
兩人趁著夜色寒風,就著紅艷艷的火光,用干糧山泉果腹,看到天色已不早,便一同進了主將營帳。
就著帳門放下的一刻,周圍團坐烤火的親兵,方才還一副若無其事。
瞬間都回頭看主將營帳,目光中滿是訝異探究,不知誰怒哼一聲,不知是蔣小六,還是于秀柱。
那些好奇心極強的親兵,又瞬間立刻轉過頭,各自都恢復原狀。
主將營帳內,簡易桌案上點著燭火,賈琮拿出一張輿圖,手舉著燭臺仔細查看。
艾麗摘掉鐵盔,一頭秀發披散下來,因要戎裝出行,自然無法綁扎女髻。
她見賈琮正擺弄輿圖,對他也不太避諱,解了身上護身軟甲,只穿著甲內軟袍,整個人輕松許多。
又開了自己兩人的箱籠,取出兩塊厚實的棕麻地氈,挑了帳中平整地方。
鋪好兩張地氈,然后上頭再鋪褥子,放上裹身的厚實裘袍,一張簡易床榻便已完成。
雖然顯得有些簡陋,但比起尋常兵卒,已經是講究太多,畢竟賈琮為一軍主將。
艾麗看著兩張地鋪,看著正舉燈看圖的賈琮,俏臉微微一紅,突然覺得兩張地鋪,挨的似乎太近了。
她上前將一塊地氈推開遠些,但又覺得隔得太遠,又將它拉的近些,這般來回折騰幾次,顯得有些糾結。
她突然感覺到什么,抬頭正和賈琮目光撞上,見他正笑著看自己,俏臉不禁一紅。
有些心虛的說道:“看什么看嗎,有什么好看的。”
賈琮笑道:“你這來回折騰什么,以前在遼東出征,我們就睡一個帳篷,也沒見你像現在這樣。”
難道現在和以前,竟還不一樣了,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艾麗心中一跳,不服氣說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即便和你打架,我也能走上百招,你還能吃了我。”
她正說著話呢,突然見賈琮走過來,湊到她身邊,笑道:“你要是不怕我,干嘛來回擺弄地氈。”
艾麗見賈琮愈發挨近,似乎帶著呼吸,俏臉一陣通紅,皺眉說道:“你起開一些,不要這么近,我娘說過……”
她只是說了一半,便覺得這話不妥,立刻就住口不說。
賈琮兩眼發亮,饒有興致,問道:“你娘和你說什么啦,也說來給我聽聽。”
艾麗渾身發軟,有些心慌意亂,在地鋪上躺下,拿著裘袍裹在身上,連頭都蒙住。
悶聲說道:“沒說什么啦,騎了一天馬,我累了要歇了。”
過了半晌沒聽到動靜,又將頭露出裘袍,一雙明眸晶亮水潤,見賈琮已回桌案前,重新搬弄他的輿圖。
不禁問道:“你在馬鞍上顛了一日,難道都還不累嗎,還點著燈熬眼睛,小心明日行軍沒精神……”
賈琮說道:“我們這六千神機營,七成人并沒經過實戰,此次殘蒙兵雄勢大,實在不可小覷。
此次大周和殘蒙對陣,圣上對火器頗有倚重,我身上掌這六千人生死,還有自己的性命前程。
實在半點有不敢松懈,好好揣摩輿圖地形,思量如何排兵應對,心中也好多一份篤定。”
艾麗聽了賈琮這話,掀開身上裘袍,重新坐起身子,說道:“前幾年你也未曾實戰,不是也一舉平定女真三衛。
只要事事謹慎處置,這次一定也可以的。”
說著便起身打開箱籠,取了一套茶盅茶葉,用營帳中炭火上熱水,給賈琮沏了一杯淡茶。
說道:“喝杯熱茶暖暖身子,你想事情便也罷了,只是等這茶冷了,就馬上要睡了,可不許熬壞了。”
賈琮伸手接過茶盅,觸碰到艾麗柔滑纖細手掌,心中泛起一股暖意。
起身將艾麗按在睡榻上,又幫她蓋上裘袍,說道:“我聽你的,你先歇著,我再坐片刻就睡。”
艾麗聽了微微一笑,側過身子閉上眼睛,原本心中慌亂羞澀,漸漸都淡去,很快便安然睡著。
神京東郊,南向二十里處,瓦武鎮。
這里毗鄰天子腳下,住了四五百戶鎮民,人口不到兩千的小鎮。
這里去往國都神京,也只有半日車程,雖不靠近入京官道。
但許多北往的客商,還有求學趕考士子,都會在這里趕宿頭,以便次日雇車馬入京。
所以鎮上不少客棧和酒樓食肆,日常生意都還算興隆。
鎮上過半的原住百姓,都是以務農為生,鎮子周邊大片良田,種植大量米糧和果菜。
鎮上住民車馬運送農物,去京城販賣交易,也是主要的謀生手段。
因瓦武鎮附近農田水土極好,種植出的米糧果菜向有名氣。
神京城不少米糧店都因慕名,長期向鎮上農戶收購農物。
所以瓦武鎮雖距離神京二十里地,因與神京往來勾連密切,整個鎮子頗為繁榮,里外都是小富即安的和諧。
這日夜幕降臨,鎮上街道行人不如白天喧囂,但是各處客棧酒樓,依舊燈火通明,人聲嘈雜,酒菜飄香。
四處街巷,狗吠雞鳴,炊煙裊裊,老少笑語,透著小鎮獨有的安逸和閑適。
只是這份愜意的安寧,前一刻還讓人迷醉,很快被巨大的轟鳴聲打破。
許多人都神情疑惑驚恐,向著鎮北方向望去,因為怪聲便從那里傳來。
那聲音如暴雨前的悶雷,震耳欲聾,猶如憤怒翻滾的地龍,令人膽寒。
客棧酒樓中的旅人吃客,都走出店堂查看究竟,街上的行人也有些紊亂,不安的情緒飛快擴散。
突然鎮北方向跑來許多百姓,驚恐萬狀喊道:“可出大事了,鎮北出來許多兵馬,正往這邊沖呢!”
那些驚懼的喊聲才落地,眾人還沒得及反應,鎮北便傳來喊殺聲和慘叫聲。
無數騎兵潮水般涌入鎮子,又在每個街口分兵擴散,填滿鎮上每一條街巷。
許多鎮民和客商四處逃散,但是突如其來的厄運,另所有人猝不及防,四面沖來的騎兵,讓人無法逃出生天。
有人驚恐喊道:“他們不是官兵,這些是蒙古韃子……”
話音很快被馬蹄聲湮沒,無數騎士的彎刀肆意揮砍,不論男女老幼,小鎮頃刻間陷入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