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王熙鳳聽了賈母之言,不禁微微一愣,她出身世家大族,嫁入國公豪門,半生都過富貴日子 日常衣飾更是崇尚奢華,見多了精美富麗首飾,常人眼中的好物件,她多半都熟視無睹。
方才徐姑娘雖衣裝颯麗,像貌風姿出眾,但卻是一身胡袍,與尋常閨閣千金,實在大有不同。
所以王熙鳳才會斷言,這姑娘出身多半尋常,對她衣裝首飾稍許打眼,也就沒太過留意。
聽賈母留意一支點珠金簪,心中多少也有些意外。
但她知老太太出生顯赫,閨閣之中見多識廣,被她留意的首飾,必定是不俗的。
自己雖見過許多東西,畢竟還是年輕了些,一時看走了眼也不奇怪。
王熙鳳回想徐姑娘那只金簪,隱約記得樣式倒簡單,但做工似乎很是精致。
簪頭嵌了顆拇指大東珠,卻是有幾分奪目,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至讓老太太留意?
老太太當年是保齡侯嫡長小姐,又做了一輩子國公夫人,可見過多少上好的物件。
賈母說道:“她頭上那支金簪頗為不俗,上頭嵌的是極品東珠。
上好東珠我們都常見,向來是瑩白居多,她那顆卻泛著淡金,和金簪顏色極協調,是極不俗的好物。
方才我拉她到身邊說話,看的可更加仔細,那金簪鏤空精雕,上面刻著金鳳紋,還有五六處鑲藍。”
王熙鳳笑道:“既然是這等好東西,必定是琮兄弟送她的,他可最能討姑娘家歡心。”
賈母笑道:“琮哥兒雖得過宮中賜物,不過都是黃金御酒,文房四寶之類。
那里會有婦人的首飾,琮哥兒可送不出這等物件。
這金簪鑲藍是上等手藝,要生取活翠鳥的藍羽,用秘法嵌燙于金飾上,民間工匠可沒這手段。
只有宮廷內造才能出這物件,這種簪子有個名號,叫鳳紋鑲藍點珠簪。
早年我去宮里朝拜曾見過,好像上輩的幾個妃嬪用過,年代久遠早也記不清。
這徐姑娘如今雖家世尋常,卻能戴鳳紋鑲藍點珠簪,定是長輩傳下來的物件。
這都不用猜也能想到,她家祖上得過宮內賜物,想來當年也曾經顯赫過。
戲文上不也這樣唱,王謝堂前尋常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哪家那戶都有起伏勝敗,這都是不稀奇的。
這徐姑娘看著滴滴美人兒,我聽二丫頭說過幾次,她可是一身武藝,在遼東就跟琮哥兒上陣殺敵。
尋常的閨閣千金女兒,哪會有這等根底膽魄,小門小戶也養不出這等人物。
上陣殺敵兩府沒人能助琮哥兒,我們長輩幫他籠絡人心,總是可以做到的。
她陪琮哥兒出征,里外也是幫手助力,要能助琮哥兒立功勛,得的可是賈家的體面富貴。”
王熙鳳聽了心中恍然,老太太見多出色女兒家,這徐姑娘雖生得出色,但和琮老三沒名沒分。
老太太見了卻很是親熱,初次見面便拉身邊說話。
還賞上等手鐲做見面禮,原來頗有算計,姜還是老的辣。
我還說老太太今日出手大方,這是看出徐姑娘來頭不俗。
這琮老三招女人真夠行,都是那里扒拉出來的。
伯爵府,賈琮院。
艾麗跟賈琮返回東府,便入房換了男裝,套軟甲穿馬靴,腰懸馬刀,頭戴纓盔,英姿颯爽。
女子出征多有不便,換了男裝行事方便許多,這等裝扮形同親衛,跟著賈琮不會引人注目。
兩人的行裝被婆子抬出,由外院小廝接手,交給東角門外親衛裝車。
迎春等姊妹聚在賈琮院中,各自心緒都有幾分沉重,昨日送行宴上歡暢,似乎瞬間莫名褪去。
黛玉知道出征之前,不宜有悲泣之情,雙眸有些發紅,面上卻不愿顯出。
想到三哥哥上回去遼東,也是遇上女真韃子來犯,去了整整半年才回家。
這回都說蒙古韃子來的更多,比起女真韃子更加厲害,三哥哥這一去出征,豈不是時間更久。
這要是去一年兩載,可什么時候能再見,想到這些心中酸痛,即便賈琮和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
迎春雖也舍不得兄弟,卻知賈琮是兩府砥柱,男兒功業征戰四方,這也是武勛世家宿命。
即便心中再不舍,也不愿露出半分,免得兄弟出征在即,見了心里不喜歡,出門在外多生牽掛。
探春素來有閨閣志氣,向往天地寬大,史湘云性情颯爽豪氣,不愿沉糜哀情。
她們雖心中牽掛眷戀,也知此事無奈,賈琮不是寶玉,不可能一輩子圈家中,男兒功業總在遠方。
要說有什么心有不甘,不過是身為閨閣女胎,終身只能困在深宅內院,無法陪他任意馳騁四方。
所以看到易釵而弁的艾麗,戴盔穿甲,腰懸長刀,英姿颯爽,心中便十分羨慕。
兩人都拉著艾麗說話,對她的一切都好奇,話語向往之情,有些溢于言表。
寶釵心中雖滿溢離愁,但她畢竟是外家姊妹,迎春黛玉等人在場,她自然更不好表露。
她因出身皇商世家,比黛玉等官宦閨閣,更知曉外頭世故。
琮兄弟是一軍主將,同出征還有幾萬兵馬,只要不出什么大事,來回必定無虞,倒不要太過擔心。
只是上回他去了一次遼東,回來就封了威遠伯,還得了宮中賜婚之榮。
這會再次出征作戰,他這等卓絕出色,多半又是要立功勛,將來不知又是何等氣象。
寶釵想到這些,心中喜憂參半,心思如柳絮無依。
自己心事從來難說,即便母親心知肚明,這一年來也小心回避,或許覺得太過縹緲……
姊妹之中,唯獨邢岫煙心思坦然,雖然心中不舍賈琮,但也已打定主意,安穩等他回家便是。
還將自己新作的香囊,悄悄塞到賈琮手中……
眾人正是別情各異,外院管家傳話進來,說是外頭來了客人,來給伯爺出征送行。
賈琮昨日按宮門禮數,曾入宮向嘉昭帝辭行,如此年紀官職,委任獨領一軍,也算是圣駕優容。
所以他今日領軍出城,已不算什么秘密,官場中很快傳開,也在常理之中,自然有同僚友好送行。
賈琮去了外院正廳堂,見已坐了五六位外客,都是親朋交好和官場同僚。
其中一位中年內侍,白凈端正臉龐,穿青織金妝花飛魚服,頭戴黑紗山冠,舉止沉穩從容。
正是康順王府都知監王棟,當年賈琮在楠溪文會嶄露頭角,從此便和康順王結下淵源。
這些年來他和康順王都有往來,也是皇室權貴之中,賈琮唯一交好之人。
即便當年他在金陵偵稽水監司大案,與寧王李重瑞有同僚之誼,彼此交情只是泛泛,遠不如與康親王親近。
這些年他每每有所功成,康順王礙于身份忌諱,不好親自上門走動。
但都派心腹內侍王棟前來,彼此相待已算很是誠摯。
王棟這些年數次來賈府,對東西兩府熟門熟路,對賈琮也沒多余客套,只笑說些平安送行之語。
又送了件出征應景禮數,是一副鎏銀金裝馬鞍,很是精致華貴,送給出征之將,也算十分應景。
王棟替康順王送過禮數,和賈琮也不多做客套,便笑著起身就要告辭,賈琮一直送到廳外返回。
見來客中有兩位至交同窗,如今任鴻臚寺主簿的劉霄平,在神京待考春闈的崔安之。
兩人笑著向賈琮搖手,讓他先招呼其他送客,幾人都是同窗之交,無須太多客套禮數。
因為劉霄平如今在官場,看出兩位兩位送客,身份都頗為不凡。
其中一人在神京士林頗有名望,翰林院從五品侍讀學士李從勉,翰林院官職僅次于葛宏正和賈琮。
另一個穿正五品官服,雖然是一副生面孔,也是六部司衙主官,來頭可也不算小。
賈琮卻知這五品官來自工部,乃囤田司郎中胡泰安。
還是工部尚書李德康心腹,是賈琮正經的同部同僚。
李從勉和胡泰安的來意相似,他們不僅因同僚私誼來送行,更代表翰林院和工部來送行。
更準確的來說,這兩人代表翰林院正葛宏正、工部尚書李德康,其中含義都舉足輕重。
賈琮即是翰林院學士,又是工部火器司主官,對于這兩大文官衙門,他都是罕見的文武兩利屬官。
他此次領軍出征,一旦戰勝功成,對于翰林院和工部,都是大長聲勢之事。
文官翹楚同樣武略制勝,對朝堂文武格局,深具長遠意義,文武之道此消彼長,文官主政難以撼動。
翰林院正葛宏正、工部尚書李德康都是文官翹楚,各自都滿腹韜略,思慮精深,目光長遠。
俗話說治大國猶如烹小鮮,文武為官之道,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賈琮此次領軍出征,葛宏正和李德康勢必派員送行,以壯賈琮出征行色。
當此情形之下,李從勉和胡泰安都知奧妙,即便和賈琮有些私誼,說的也都是官場場面話。
好在場面話比較好說,說的也格外順溜快捷,兩人和賈琮客套一番,片刻便已經說完。
茶水只是潤口數下,便起身笑臉告辭,自有管家送出府門。
好在今日無世家武勛送行,因他們沒文官彎彎繞繞,向來都是戰勝定功,才會上門慶賀……
剩下兩位是賈琮同窗好友,說話就不用虛頭巴腦,三人說話便隨意許多。
劉霄平和崔安之知賈琮出征在即,今日時辰必定緊促,約好賈琮凱旋之后,在相約飲宴相談。
賈琮將兩人送出正廳,隨口問道:“怎你二人過來走動,每次孝宇都會落單,如今愈發神出鬼沒。”
劉霄平笑道:“我們來時讓人傳話,本相邀他同來走動,沒想他推說有事,又不知搞什么玄虛。”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莫名一愣,想起易釵而弁的蔡三小姐,心中不由一陣莞爾。
等到送走劉霄平和崔安之,賈琮看著吉時已剩不多,想著入內院和姊妹話別,便準備離府出發。
突然管家來報,玄天宮主持云棲道長來訪,賈琮與云棲也是老相識。
當年他在青山書院讀書,入住玄天宮落霞別苑,雖是張天師安排,卻是云棲道人操持。
前些日子上玄天宮拜見張天師,也是云棲道人親自迎候,兩人也算屢有舊交。
賈琮忙讓管家將人請入正廳,只過去稍息時間,一位中年道士入廳,身后還跟著個小道童。
見了賈琮稽首笑道:“聽聞威遠伯即將出征,貧道趕來拜見,總算趕得及時間。”
賈琮笑道:“道長是方外清修之人,實在不好勞動道長移步。”
云棲道人笑道:“貧道可不好胡亂承情,貧道是受清逸真人所托,為威遠伯出征送行。”
賈琮聽了微微一愣,清逸真人是清鸞封號,怎么她自己沒來走動,卻托云棲道人前來?
云棲道士笑道:“后日正月十五,泰和宮做羅天大醮,祈求國泰民安,師傅已入宮籌備。
清逸真人新得圣上冊封,自然要協同操持大典,如今正在宮中忙碌,實在無法脫身。
所以昨日傳口信出宮,讓貧道代她給威遠伯送行,并有一份手書之禮敬上。”
云棲從小道童手上取過一個木匣,賈琮雙手接過并打開,見里面是一本靛藍封皮小冊。
翻開觀看,見里面寫的密密麻麻,字跡娟秀端正,筆鋒靈動利落,透著一股英氣,頗合青鸞性情。
云棲道人說道:“那日威遠伯入玄天宮拜望師傅,清逸真人知道伯爺即將北征,便已著手準備此物。
這本冊子上筆錄神京北三關數州,正一教在各地香火道觀,還有北疆九邊各鎮香火道觀。
這些正一道觀落地多年,觀中同門熟悉當地風土,于三教九流皆有人脈。
威遠伯領兵駐防北三關,如行軍抗敵不備之需,正一同門或許可予助力。
另外,寧夏、大同、宣府等地道觀,為了傳播宏正教義,數年來都有出關傳教,雖然見效有失顯著。
但是在關外各游牧部落,多少都積下一些功德人脈,或對威遠伯對峙殘蒙,多少有些輔助開引之用。
貧道今日回山之后,便會向各觀同門傳信,告知伯爺將兵北征之事。
伯爺如需道門兄弟相佐,以清逸真人所贈九宮道牌為憑,教中同輩必會鼎力襄助。”
賈琮聽了云棲道人這番話,心中不禁有些震驚,青鸞這番送行禮數,可是著實不輕。
龍虎山天師一系,因和大周太祖的淵源,歷代都受大周皇室推崇,正一派在大周形同國教。
在大周各州廣開道觀,傳播教義,收集香火,正一派道士行走市井,黎民百姓中多有人望。
青鸞送的這本冊子,包含北三觀及九邊各鎮道觀,羅列正一派在北疆龐大關系網。
這些各地正一派道士,幾乎都是當地名流,或者手段靈通之人。
這種等級的龐大關系網,蘊含的巨大人際潛力,傳道附帶的信仰向心,發揮的力量會十分驚人。
賈琮比今時之人,對此都更加明晰,心中的震驚和訝異,自然比他人更深三分。
說道:“清逸真人深情厚誼,賈琮十分感激,眼下無緣相見,等我回程之后,必入山鄭重道謝……”
云棲道士辦過所托之事,便向賈琮稽首告辭離府。
賈琮拿著靛藍封皮小冊,心中思緒有些翻涌不停,冊中所錄信息太過特殊。
這等涉及教門基業人脈,青鸞難道可以自作主張,毫無保留告知自己底細。
還是青鸞在操持此事時,本來就得了張天師首肯,賈琮可以斷定,必定會是后者。
賈琮想到自當年楠溪文會初遇,張宇真便對自己青眼有加,扶持襄助,不遺余力。
這份器重和厚義,雖讓他生出迷惑,卻是實打實存在,這份人情將來不知該如何還……
賈琮收拾心緒,將書冊放入懷中,重新返回內院,換過戎裝甲胄,便和艾麗出了內院。
迎春黛玉等眾姊妹送到外院,管家事先得了麝月傳話,提前將外院小廝稟退,沿途留丫鬟婆子跟隨。
賈琮等人未到東角門,便看到賈政帶著寶玉、賈環來送行,身邊跟著丫鬟媳婦,手中還牽著賈蘭。
賈琮少年意氣,統率千軍出征,承襲國公余脈雄風,這等光彩耀眼之時,賈政不會忘記示范子弟。
賈環見賈琮一身戎裝,甲胄鮮亮,威風凜凜,看得兩眼發亮,很想上前摸摸鎧甲,但終究不敢放肆。
賈蘭雖年幼,見賈琮戎裝威武,兩眼晶亮,頗有崇拜之色,想來李紈耳提面授,日常必少不了的。
寶玉卻并沒他們的興致,整個人都是蔫蔫的,臉上的指痕淤青,還未消散干凈,實在有些沒臉見人。
賈政帶他為賈琮出征送行,寶玉不改厭棄祿蠹之心,自然滿腹膈應和惡心。
只是因父親賈政在旁,他不敢有半分放肆,否則惹得父親生氣,必又要當眾作踐,寶玉也是要臉的。
所以他的心情極抑郁,即便看到黛玉寶釵,也提不起什么精神。
突然看到賈琮身邊的艾麗,長身玉立,俊美英氣.
雖沒看出艾麗易釵而弁,依舊故態復萌,兩眼一陣發亮。
直到賈政有所察覺,冷眼以對,厲哼一聲,寶玉才慌忙收回目光。
眾姊妹和賈政等人,一直送到東角門止步,目送賈琮和艾麗上馬,數十親兵策馬緊跟。
于秀柱見賈琮身邊的艾麗,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目光之中頗有迷惑。
對身邊的蔣小六說道:“六哥,伯爺身邊那個親兵,不是我們這一堆,看著有些稀罕。
你看這身段風都能吹倒,怎么瞧著不像個爺們,樣子也有點眼熟,好像那里見過。”
蔣小六眼睛一瞪,說道:“你就給我閉嘴吧,伯爺帶什么人出征,哪輪到你多嘴。
別他娘的瞎看,小心長針眼,以后不許再提這事,省的下面這些小子瞎咧咧。”
于秀柱口中嘟囔:“不說就不說,可的確有點眼熟,時間太長了,有點記不清,莫非在鴉符關……”
一行人離開西角門,進入寧榮街道,西風颯颯,馬蹄震響,刀槍雪亮,衣甲鮮明。
雖只是數十人隊列,依舊軍容整肅,氣勢沉凝儼然,引得不少路人駐足。
突然一人騎馬緩步而來,身后還跟著一輛馬車,口中叫著賈琮名字,聲音有幾分公鴨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