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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七章 刃寒河山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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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昭十六年,初五,宣府鎮。

  夜色黝黑,冷風刺骨,空氣浮動詭異氣息。

  食肆的爐子火焰升騰,燉鍋里牛羊雜湯翻涌不停,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侯良見郭志貴神色怪異,扶了扶刀柄,問道:“把總,有什么不對嗎?”

  郭志貴說道:“今日到了鴻豐米店,總覺得哪里不妥,只是怎么也想不出究竟。

  進了這食肆飲酒,我突然想到璉二爺,又聽福輝說這糧店的蹊蹺,我才一下想通事情。

  郭志貴正要從懷中拿東西,徐福輝突然站起身子,神情震驚的指向北邊。

  嚷道:“你們快看,那邊著火了,城北軍囤倉庫!”

  郭志貴伸進懷中的手,一下停頓下來,霍然轉身眺望,只見軍囤倉庫方向,升騰起火光煙氣,瞬間映紅了天空。

  三人都臉色蒼白,他們剛把幾車征糧,運進軍囤糧倉存放,這才過去一個時辰,糧倉怎么會起火。

  眼下正在守城艱難之時,軍糧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萬劫不復。

  軍囤糧倉乃是重地,對明火管制極嚴格,如今正在大戰之際,糧倉守衛愈發森嚴。

  郭志貴怎么都不相信,糧倉會無緣無故走水,其中必定有原故!

  侯良說道:“把總,糧倉走水,那可是要命的事,我們還是趕緊回去救火。”

  他話音只是剛落,突聽城北傳來喊殺聲,初時還在極遠,頃刻間潮汛般飛卷而至,殺聲震耳欲聾。

  徐福輝神色震驚,說道:“把總,蒙古韃子攻城了,這情形有些不對啊。

  城里馬上就要宵禁,蒙古韃子圍城以來,從沒這個時辰攻城,這實在太奇怪了。”

  郭志貴渾身凜然,一股寒氣直沖天靈,森然說道:“這未免太巧了,糧倉剛走水,蒙古人突然就攻城。”

  此時街面上馬蹄急促,四五騎卒快馬飛馳而過,口中喊道:“蒙軍夜襲攻城,城中各處即刻宵禁。

  一刻鐘內,回戶閉門,擅動游蕩者,喝令不止,皆殺無赦!”

  候良拿起桌上佩刀,說道:“把總,我們趕回城頭迎敵!”

  郭志貴沉聲說道:“糧倉救火,城頭迎敵,不缺我們三個人,我們有要緊事要做,馬上去一趟鴻豐米店!”

  候良神情詫異,問道:“把總,如今十萬火急之時,去那家米店作甚?”

  郭志貴說道:“下午我們去店里征糧,我看到那店名,就覺得有些眼熟,只是怎么都想不起來。”

  他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方才我想起璉二爺,你又說曾胖子就曾達全,我才一下想通事情。”

  郭志貴在冊子中翻找,突然在其中一頁停留,說道:“侯良,你是識字的,看清楚這上面是什么!”

  侯良接過冊子細瞧,神情詫異,說道:“這冊子上頭怎么記著鴻豐米店,還有曾達全的名字?”

  郭志貴說道:“當日我們在東堽鎮北山坳,一戰殲滅兩百蒙古追兵。

  我們還生擒了追兵頭領,那個人名叫孫秀宇,是大同世襲指揮孫占英的子侄輩。

  去年孫占英牽扯大同鹽鐵大案,事情敗露之后,他為躲避朝廷緝拿,舉家出關叛國投靠安達汗。

  這個孫秀寧就是蒙古人的走狗,我從他身上搜出這本冊子,我因為識字不多,讓璉二爺看過。

  他說這冊子是做生意的賬本,上面記錄很多店鋪和人名,恰巧這頁店名和人名我認得。

  但當時只隨意掃了一眼,并沒有放心上,哪里會記得住的,所以下午去鴻豐米店征糧,才怎么都沒想起來。

  孫家投敵叛國,孫秀寧隨身攜帶的冊子,正好記了鴻豐米店和曾達全,世上不會有這么巧的事。

  曾達全的米店存放大量糧食,卻沒趁高價出賣,這也很不尋常。

  侯良說道:“把總,你是懷疑鴻豐米店是孫家的暗樁,他們是蒙古人的坐探。”

  郭志貴說道:“如果我猜的沒錯,今晚蒙古人攻城,他們要是乘機作亂,那可是要生出大亂子。

  這里離鴻豐米店很近,現在回營中報信,怕是要耽擱時間,再說這些都是猜測。

  不如先過去查探究竟,如果真如我的預料,咱們再兵分兩路,另做打算。”

  三人商議已定,起身去往鴻豐糧店,因方才快馬巡街宵禁,路上空蕩蕩的,不見一個行人。

  他們只是轉過一個街口,走上數十步路程,前面不遠處便是鴻豐米店。

  這一段街市兩邊都是店鋪,入夜宵禁后都黑葵葵一片,唯獨鴻豐米店亮著微弱燈光,透著一絲詭異。

  郭志貴等三人,走到對街屋檐陰影下,蹲下身子查看米店動靜。

  此時,北城方向依舊殺生震天,能隱約聽到兵刃撞擊聲、廝殺聲、慘叫聲。

  郭志貴曾數次上城頭御敵,他聽著這等動靜,便知蒙古人攻城勢頭猛烈。

  軍囤糧倉方向,天空依舊映著火光,似乎黯淡了幾分,但是糧庫火勢并沒熄滅。

  糧草本就是易燃之物,并且焚燒速度極快,即便火勢被破滅,最少也會燒掉三四成存糧。

  這對已陷入糧草窘迫的宣府鎮,無異于雪上加霜,對于軍心更是沉重打擊。

  郭志貴心情異常沉重,他收斂壓抑心神,專注盯著鴻豐米店,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過去片刻,見鋪子門板被打開,竟然出來五六個軍中兵卒,人人佩掛腰刀,左右張望,神情鬼祟。

  此時天上一輪彎月,散落昏沉沉光亮,有些影影綽綽。

  但郭志貴借著微弱月光,看到其中一人身材微胖,左頰上有一顆黑痣,隱約便是米店掌柜曾達全。

  他臉上已無米店掌柜的殷勤市儈,透著異樣的謹慎和沉穩,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曾達全左右看了兩眼,便帶人往南城方向而去,并沒發覺對街黑暗中,正在躲藏窺探的三人。

  侯良低聲說道:“把總沒有猜錯,曾達全果然有問題,一個米店老板,半夜換上軍中號服,意欲何為。”

  郭志貴說道:“蒙古人夜襲攻城,軍囤糧倉著火,城中已岌岌可危。

  這個曾達全絕不是善類,他帶人裝扮軍中士卒,要是趁機作亂,后果不堪設想。

  福輝,你馬上回軍營報信,向值營偏將示警,讓他調集人手速來南城,以防生變。

  我和侯良跟著這些人,真的生出變故,也好有個應對。”

  三人兵分兩路,徐福輝快步返回軍營,想著盡快調來人手,以策萬全。

  方才曾達全帶了五六個人,從鴻豐米店出來,他是否還另有人手,不得而知。

  兩相比較之下,郭志貴和侯良勢單力孤,徐福輝不敢稍有遲緩。

  他沿著街道只走了稍許,便看到迎面過來數十人,皆列隊跨刀,身穿周軍號服。

  似乎是軍中巡城衛隊,領頭那人還是熟面孔,正是巡城校尉陳三合。

  對方見到徐福輝突然出現,頓時蜂擁而上,將他圍在當中。

  陳三合看到徐福輝有些意外,問道:“我記得你是郭把總手下,蒙古人夜襲攻城。

  軍中已頒布宵禁令,為何你違抗軍令,夜中在街市游蕩?”

  徐福輝本想說明緣故,突然想到陳三合是曾達全的表兄,到了嘴邊的話語,一下咽了回去。

  說道:“陳校尉,卑職日落前運送征糧入庫,便找了一處食肆小酌,沒想到宵禁提前,所以耽擱了時辰。

  我聽到北城有喊殺聲,必定是蒙古人在攻城,所以急著回營待命,并非有意違抗軍令,請陳校尉行個方便。”

  陳三合冷聲說道:“今日蒙古人夜襲北城門,又有細作潛入軍囤糧倉防火,城中行事危急。

  大帥命我等巡查街市場,以防宵小作亂,還要從南城調集守城兵馬,加強北城城防守備。

  我記得你和郭把總,還有另外一位兄弟,三人都是形影不離,同進同出,為何今日只有你一人?”

  徐福輝聽出陳三合話語深險,心中覺得有些不妙,連忙說道:“今日只有我一人出來,并沒有和郭把總一起。”

  陳三合神情冷峻,說道:“今日城中變故很大,你在宵禁之時,違抗軍令,獨自游蕩街市,形跡可疑。

  來人將他拿下,等押送回營,再做打算!”

  徐福輝神情一變,幾個兵卒一擁而上,下了他隨身佩刀,捆了他的雙手,將他推搡著前行。

  一行人并沒有返回城北軍營,而是向北而行,所走路線正朝著鴻豐米店方向。

  徐福輝心中驚疑不定,見陳三合帶著隊伍越走越快,最后都是跑步前行。

  徐福輝被幾個兵丁看得死死,根本沒有脫身之機,只能被他們押著急行。

  一群人經過鴻豐米店,陸續轉過兩個街角,徐福輝看到郭志貴和侯良的背影。

  陳三合猛然揮手,手下兵丁飛快上前,攔住兩人去路。

  郭志貴看到陳三合,被捆雙手的徐福輝,心中一陣凜然,瞬間意識到什么……

  陳三合笑道:“郭把總,我猜的果然沒錯,看到你的手下,必定就能看到你!”

  此時,前頭跑來五六個軍卒,為首一人身材微胖,左頰長了顆黑痣,正是喬裝的米店老板曾達全。

  陳三合說道:“你們真是太不小心,身后跟了尾巴都不知道,差點壞了大汗的大事!”

  郭志貴有些i毛骨悚然,心中瞬間通透,他實在沒有想到,不僅鴻豐米店大有蹊蹺,掌柜曾達全是蒙古細作。

  眼前這位將讓引入宣府鎮,行事干練,平平無奇的巡城校尉陳三合,竟然也是蒙古人細作!

  沉聲說道:“我本來就覺得奇怪,為何蒙古人一反常態,突然夜間發動攻城,軍囤糧倉剛巧這時起火。

  軍囤糧倉戒備森嚴,如果不是軍伍中人,外人極難靠近,即便靠近也無法帶入明火。”

  陳三合笑道:“郭把總忠勇可嘉,不辭辛勞,入城報信,可惜進得宣府鎮,便再也出不去了。

  你猜的沒錯,外人極難靠近軍囤糧倉,更難帶入明火。

  如不是鴻豐米店的數百袋糧食,其中幾袋事先摻雜引火之物,被你們親手運入糧倉,我這把火還真燒不起來。

  軍囤糧倉火光沖天,一里外的蒙軍大營,通過塔樓便能瞭望,糧倉大火便是蒙軍攻城信號!

  只是我非常奇怪,鴻豐米店非常配合征糧,還上交了幾百袋糧食。

  你怎么還會懷疑這家米店,還暗中跟蹤他們,到底看出了什么破綻?”

  郭志貴心中一動,并沒回答陳三合的問題,突然說道:“陳校尉,難道你也是大同孫家之人!”

  陳三合神情一震,說道:“看來你知道不少事,不過這些不重要了。”

  他話語剛落,閃電般抽出腰刀,夜色中刀光凄厲迅猛,徐福輝被捆住雙手,瞬間就被砍翻在地!

  郭志貴目眥欲裂,大聲喝道:“福輝!”拔刀便撲了上去,侯良也怒吼著揮刀跟上。

  立刻有六個兵卒提刀迎上,雙方一頓劈砍廝殺。

  郭志貴和侯良勢單力薄,很快便處于下風,有些招架不住,頻頻險象環生。

  陳三合冷冷說道:“一定要殺了他們,郭志貴肩背有刀傷,扛不住多久。

  其他人跟我速去南城門,不要誤了大事!”

  這邊廝殺拼斗尚未停止,陳三合帶了其余兵卒,向南城門方向飛奔。

  圍攻的六名兵卒,揮刀愈發猛烈凌厲,要將兩人盡快斬殺,

  其中有人獰笑道:“勸你們還是棄刀,我們會給一個痛快,不然斷手斬腳,零敲碎剮,可就要活受罪了。”

  這人話語剛落,方才還顯得力有不逮的侯良,突然刀勢大變,生龍活虎一般,招招凌厲迅猛,威不可擋。

  手中雁翎刀舞得風車一般,刀光颯然奪目,令人心驚膽寒,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只見他手中刀光猛然卷動,方才出言恐嚇的那個兵卒,持刀的右臂已被斬斷。

  斷臂被剛猛凌厲的刀勁,激的拋至半空,半晌才落到地上。

  那人只來得及慘叫半聲,就被侯良近身一刀,瞬間砍斷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

  圍攻的另外幾個兵卒,被侯良驟然爆起的凌厲刀法,嚇得亡魂皆冒。

  其中一人驚慌之中,又被侯良一刀利落砍翻,不過是眨眼功夫,圍攻六人就變成四個。

  有兵卒喊道:“我們都被騙了,他們剛才是故意示弱,這當兵的刀法太古怪,是個硬茬子!”

  郭志貴和侯良都是軍中老卒,戰陣經驗豐富,即便兩人都是軍中好手,侯良更是武藝超群。

  要是對方發現他們身手不凡,數十人一擁而上,他們再高的武藝,也會死多活少。

  所以剛才對峙之初,他們就示敵以弱,讓陳三合低估他們的抵抗力……

  侯良凌厲的刀法,令圍攻的兵卒膽寒,廝殺拼斗生出顧慮,愈發縮手縮腳,生出畏死之心。

  郭志貴和侯良是戰陣拼斗老手,立刻察覺對方斗志已衰,出刀愈發凌厲兇猛。

  雙方拼殺盞茶功夫,另外兩人被侯良斬殺,一人被郭志貴砍死。

  最后剩下的活口,被侯良砍傷腰部,血流不止,癱軟在地。

  郭志貴將鋼刀橫在那人頸部,問道:“除了你們這些人,城中還有多少蒙古細作,敢隱瞞一句,我就砍了你!”

  那人失血過多,臉色蒼白,愈發畏死,慌忙說道:“我全部都招,千萬不要殺我,除了今天這些人。

  除夕之前三日,我們的人裝扮成商隊和旅商入城,共有一百六十多人,分散住在城中各處。

  方才更換軍中號服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陳三合說今日南城門要做大事,但沒說具體什么事。

  我就知道這么多,半句都不敢隱瞞官爺,求官爺饒過我一命。”

  郭志貴問道:“陳三合是否是大同孫家之人,可是他卻姓陳?”

  那人說道:“陳三合的母親是孫家庶女,三十年前嫁到這里附近,十幾年前就已亡故。

  陳三合在宣府鎮從軍,聽說便受了孫家暗中扶持,但是他母親早逝,很少人知道他和孫家關系。

  我們許多人都是孫家外戚遠親,受孫家庇護供養,還有些人是孫家招攬的江湖人。

  我們這些人都是苦出身,給孫家賣命,不過是討生活罷了……”

  郭志貴繼續盤問幾句,這人在孫家的地位,應該處于底層,所知十分有限。

  陳三合前往南城門的意圖,他都沒被提前告知,再盤問也無法得到更多。

  那人不住哀求:“官爺繞我一命,我一定痛改前非……”

  郭志貴問道:“你可是漢人?”

  那人說道:“我自然是漢人。”

  郭志貴手起刀落,已將那人砍死。

  兩人走到徐福輝尸體前,見他頸部中刀,血流滿地,死不瞑目。

  郭志貴心中悲痛,伸手闔上他的雙目,侯良說道:“把總,陳三合帶人急匆匆趕往南城門,必定意圖不軌。

  此地更靠近北城大營,我們要盡快上報軍情,讓他們調派人手制止。

  現在過去南城門,不僅路途更遠,而且光我們兩人,于事無補,只能送死。”

  郭志貴微微點頭,帶侯良往大營飛奔,說道:“蒙古人夜襲強攻北城,其余各城門兵力,必定要被抽調。

  這是難以避免之事,如今南城門兵力防御,必定稍弱于平時。

  陳三合在城中暗埋伏一百六十人,若是放在尋常時候,并不能起多大作用。

  但今夜外敵強攻,糧庫失火,人心軍心已亂。

  他這一百六十人,趁亂行事,可奪奇功,希望還來得及……”

  兩人只跑過一半路程,原本寂寂無聲的南城,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殺聲,還有密集如雷的馬蹄聲。

  巨大的喧嘩聲浪,就像是決堤而出巨浪,以飛快的速度向這邊傳來。

  兩人面面相覷,各自臉色慘白,郭志貴神色嚴峻,嘴角微微抽搐,說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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