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寶玉看到王熙鳳在場,本來就已心虛三分,見她偏又提荷包之事,更是心驚肉跳。
心中滿溢悲哀不平,自己不過和個丫頭玩弄,而且還是外家的,與鳳姐姐又不相干。
她居然這么死抓住不放,都是一家子親戚,相煎何太急,何至于此。
世人怎么都是如此,莫非他們的心都是黑的,像是自己這等情懷,當真就無容身之地?
襲人聽王熙鳳突然提到荷包,便知她不懷好意。
二奶奶多半看出二爺的心思,擔心他在老太太跟前糾纏,讓老太太挽留他在西府。
這才出言恫嚇,絕不會讓二爺如意,大房既這樣厭棄二爺,二爺何必還死乞白賴留下。
襲人見寶玉神情窘迫,被王熙鳳言語嚇住,呆傻臉紅,神情憋屈,一時說不出話。
她知寶玉因搬出西府,原本心情就極苦痛,這會子被王熙鳳擠兌,要是發起瘋病,可就難以收拾。
自己和寶玉一起入榮慶堂,真要生出事情,太太必定怪到自己頭上。
連忙說道:“都是我做事不小心,沒管好二爺隨身物件,也虧林大娘拾到。
哪里能勞煩二奶奶派人來送,等二爺搬去東院安置好,我自己回來取便是。”
王熙鳳聽了襲人之言,話中點出搬家之后,知她明白自己敲打。
心想襲人倒也識相,想到那日她替寶玉求情,倒可惜她跟了寶玉,便不再多言。
賈母聽王熙鳳話語深幽,寶玉臉色驚慌,襲人急忙找補,斷定這荷包大有文章。
再想起方才鴛鴦之言,便知背后必有不潔之事,深宅內院歷來最是忌諱。
當年賈家就出過這等事,惹出多大的亂子,賈母至今心有余悸。
如今牽扯到自己寶玉,鳳丫頭言語敲打,兒媳婦急匆匆挪走寶玉,各自諱莫如深。
賈母便知此事絕小不了,她哪還敢人前戳破,只求先糊弄過眼前,事后再做打算。
賈母臉上帶笑,說道:“寶玉,你如今也長大了,這會子搬去東路院,預備著成親立家,這是一樁喜事。
回了東路院記著孝順老爺太太,多花些心思讀書,別惹你老子生氣,如此我就放心了。
我雖也舍不得你,但是兒郎成年,哪能一直圈在身邊,左右東路院離西府,不過車輪子滾兩圈的事。
你來看我和兄弟姊妹,也極其輕便的事,如今時辰快到了,你收拾東西要緊,我讓翡翠跟去幫你歸置……”
寶玉見老太太話語雖熱絡,卻不說半句挽留的話,像巴不得自己早些搬走。
寶玉心頭如遭重錘,為何都這般無情,滿腔酸楚翻涌,心肝兒欲碎。
雖有一肚子火熱話語,但王熙鳳在旁虎視眈眈,他那里還敢放肆。
要是惹惱了王熙鳳,她必要扒光自己臉皮,戳破自己丑事。
寶玉雖然行事荒唐,但并不是真正癡傻,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襲人見寶玉聽了賈母囑咐,臉色哀傷,呆呆傻傻,擔心他又出幺蛾子,連忙拉了拉他衣袖。
寶玉這才回過神,知道此事無可挽回,不好多吃眼前虧,只好對賈母應付幾句。
襲人見場面糊弄過去,便帶寶玉回去操持,她只想盡快搬出西府,也好了結這段要命是非。
榮國府,寶玉院。
寶玉跟著襲人和翡翠,失魂落魄的回了院子,想到自己從小在西府長大,享盡國公府邸的富貴榮耀。
自己從落地之初,便是銜玉而生,尊貴奇異,人人夸贊,眾星捧月,逍遙十幾年,如今想來當真受用。
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必定會永遠過下去。
與姊妹們日日歡笑,讓林妹妹寶姐姐等閨閣翹楚,終生只懂自己的好處,旁人皆是廢瓦臟土,不值一提。
等死了讓她們眼淚來葬,才配得上自己一腔清白,才不負這一生。
沒想自從賈琮在家里冒頭,整日鼓搗讀書仕途之業,引得眾人都說他好。
讓自己這等清白卓絕之人,無人賞識,明珠暗投,一汪明月只向溝渠,天下至疼至悲之事,莫過于此。
上天這般折騰自己,竟然還嫌不夠,還將自己逼出西府,去那窘迫逼隘的東路院。
那地方怎比上榮國正府,枉費自己國公子弟正經出身,更不用說老爺日日盯著,還不知如何被作踐死……
寶玉坐在正房之中,想到傷心之處,心如刀絞,愁緒滿懷,悲從中來,暗自垂淚。
他只坐下傷懷片刻,院門口狗攆般涌進人,林之孝家的帶三個丫鬟并兩個婆子,風風火火進來。
襲人見了心中苦笑,這些人昨日便來給二爺收拾家當。
這會子二爺剛離榮慶堂,凳子都還沒坐熱,便把她們全招來了。
定是二奶奶給她們傳信,竟火燎燎到如此境地,二爺在西府多待一刻,好像都是不成了……
林之孝家的見寶玉坐在堂屋,在那里傷心落淚,胸口一陣膈應。
這二爺在耳房淫玩丫鬟,來勁得樂,不知羞恥,壞了滿府女人名聲,這會子裝什么漏勺,哭天抹淚給誰看。
她對丫鬟婆子說道:“你們都給我利索些,趕緊把二爺的行李,搬抬裝箱,歸置妥當。
要是誤了二爺搬家吉時,二奶奶可要揭你們的皮!”
林之孝家的話音剛落,幾個丫鬟婆子追兔攆狗一般,各自涌入房間,
昨日幫著行李裝箱,她們都知東西所在,搬抬起來十分熟稔。
只是架式頗不雅觀,看著急哄哄一片,像是抄家攆人似的,里外透著喪氣。
襲人聽了這些散話,滿懷苦澀,也怪二爺做事說話,由著自己心思,里外得罪人,如今這么不讓人待見。
只是寶玉搬回東路院,板上釘釘之事,襲人恨不得早些搬走,省的在這里看人臉色。
她叫上彩云、春燕、佳惠等人,指派另外幾個丫鬟婆子,將寶玉及各人行李,運到二門外裝車。
這時院門口傳來腳步聲,聽著來人不少,卻是輕盈優雅,不像丫鬟婆子步聲急促。
正在垂淚的寶玉心有所感,一下便站了起來,今日本是悲愴至極,唯獨一事令人期待。
這該是他最憧憬的戲碼,他翩然走出房門,果然看到迎春、探春、湘云等人進來。
寶玉心中陶醉,這家中還是姊妹們貼心,果然都來送別自己。
他還看到迎春手上牽著惜春,小姑娘打著哈欠,像剛從被窩被人跩出來。
史湘云身后人影晃動,出來的竟是薛寶釵。
寶玉心神俱醉,圓臉溢滿笑容,悲愴一掃而空,歡聲說道:“寶姐姐,你也來送我。”
寶釵見寶玉神態癡迷,雙眼發亮,喜笑顏開,心中忍不住打顫,下意識后退一步。
微笑說道:“寶兄弟遷居大喜,我自然要來送的。”
其實按著寶釵的心意,她不愿意沾惹寶玉,想到他荒唐無聊做派,心中便不自在。
只是兩家是姨表至親,薛家能寓居賈家,根源上是因王夫人,寶玉搬出西府,情理上要來相送。
旁人可以不露面,寶釵如果也不過來,必定要留下話柄。
只是寶釵和姊妹們同來,寶玉對迎春等人,都是尋常臉色。
唯獨見了自己,歡欣雀躍,眼跳眉動,滿眼情欲,半點不知避諱。
寶釵心中有些羞恥,有些后悔為何過來,言語應付幾句,便裝作和探春說話,不著痕跡避開寶玉。
迎春見寶玉對寶釵的神情舉止,輕浮跳脫,目光放浪,很是膈應不喜。
她多少知道寶釵心思,雖這事還是沒影的,卻對寶釵另眼相看,愛屋及烏,心有維護。
其實按她心底意思,今日本也不想過來,只是自己兄弟絕不會來,再說年頭訪客也多。
自己如也不來相送,顯得大房太過冷淡,人前太著痕跡,內外易留下話柄,總要給大房做個面子。
再說兄弟和二老爺連著情分,還要顧著三妹妹的臉面,迎春即便心中不喜,也是要過來的。
今日早起之時,順便將惜春叫醒,讓小丫頭一起陪著,同來充充場面。
惜春正是嗜睡年紀,大早被迎春弄醒,原本不想起床,迎春說琮弟不喜歡懶丫頭,她才勉強起床。
此時正有些起床氣,聽到寶玉咋咋呼呼,正在嫌棄吵鬧,被迎春捏了下小手,頓時有些來勁。
皺眉說道:“二哥哥,我們姊妹都來送你,你怎么和寶姐姐招呼,理都不理我。
難道我就這么不好,半點也比不上寶姐姐,你倒說說是什么道理?”
寶玉原本還想和寶釵搭訕,被惜春歪著小臉質問,多少有些尷尬。
連忙賠笑道:“四妹妹自然最好的,多謝你也來送我,二哥哥很承你的情。”
惜春大言不慚,說道:“你知道就好,為送你我起了大早,又是穿衣又是梳頭,如今還困覺呢。”
寶玉被惜春一頓打岔,再和寶釵親近說話,便再不得便利。
他在姊妹中看了一圈,雖沒有看到賈琮身影,但他半點都不在乎,兩人本就不是一路人。
只是也不見黛玉身影,寶玉心中一震,泛起滿腹委屈,連寶釵相送的欣喜,瞬間也一掃而空。
搬離西府的悲愴,重新漫上心頭,顫聲問道:“怎么不見林妹妹過來?”
史湘云見寶玉神情悲慟,忍不住皺眉,二哥哥都娶媳婦了,還整日瞎惦記。
做出這般嘴臉,哪個看不出來,風聲傳到林姐姐耳里,只怕一輩子都躲著他。
湘云心直口快的性子,她和寶玉都在賈母身邊長大,一向對寶玉直言不諱,日常懟臉吵架常有的事。
心中覺得不妥,就要張口說話,但覺得這些話難聽,又咽回了肚子,只是暗嘆了口氣。
探春見寶玉這等嘴臉,實在太過明顯,心中頗為無奈。
迎春說道:“今早工部火器司副監劉大人上門拜會,他不僅是琮弟的副手同僚,也是私交極好的至交。
琮弟自然要親自接待,不能來送寶兄弟遷府,劉大人這回是攜夫人同來。
林妹妹要幫著接待女眷,所以不好來送你,左右到正月十五,西府要擺家宴,姊妹還能見面。”
寶玉聽了此話,臉色蒼白,原來不是林妹妹不送我,是賈琮這祿蠹荒唐,竟讓閨閣女兒,幫他接待官宦女眷。
他自然沉浸仕途也就罷了,還一心把姊妹都熏臭,讓林妹妹這樣女兒家,和他一起沉淪,他安的什么心!
忍氣說道:“林妹妹還沒出閣,正經千金小姐,怎么能接待外客,二姐姐是當家姐姐,幫琮兄弟接待才好。”
探春一聽這話,臉色微變,寶玉都要搬出西府,怎又說起胡話,臨了得罪姊妹,當真是混了頭。
他都已定了親事,還每日惦記旁人,怎么半點看不出,林姐姐對三哥哥的意思……
探春正要拿話制止,迎春話意淡然,說道:“劉夫人出身揚州大戶,父輩和林姑父有交情。
兩家有這等淵源,林妹妹才讓我來送行,自己替琮弟接待女眷,這也是相得益彰之事。
林妹妹出身官宦世家,她接待官宦女眷,可比我伶俐許多。
寶兄弟和夏家定了姻緣,夏姑娘看著便極出色,我瞧著倒是羨慕。
琮弟將來要是娶妻,我盼著也找個出色的,如有林妹妹一半得意,我也就心滿意足。”
探春一聽這話,心中一沉,寶玉說話糊涂,這是惹惱了二姐姐。
寶玉心中那點念想,哪個還看不出來,他不知二姐姐最護短,聽了他的胡話,心中豈會自在。
三哥哥請那個姊妹應酬女眷,哪里是寶玉管得著的,他竟當著二姐姐的面,指手畫腳起來。
寶玉聽了迎春最后一句,心中如被雷劈過一般,滿心都是那一句,怎么可以這么說話。
賈琮娶妻便娶妻,哪配拿林妹妹相比,簡直豈有此理,我決計是不許的……
一旁惜春撓了撓鬢發,神情納悶,拿手指掰持,說道:“二姐姐,看你說的多麻煩,繞這么大圈子。
三哥哥將來娶媳婦,要很出色,要很得意,就像林姐姐那樣,讓三哥哥就找林……”
惜春話沒說完,被探春伸手捂住小嘴,但旁人那個聽不懂意思。
眾人見探春看向寶玉,神情十分擔憂,也都順著目光望去。
只見寶玉臉色蒼白,雙眼呆傻發直,渾身微微顫抖,形容有些嚇人。
探春叫道:“襲人,襲人,物件都搬好了嗎,你先過來一下。”
襲人聽出探春話音驚慌,連忙從房里出來,見了寶玉這等神情,不由下了一跳。
說道:“二爺的東西都歸置好了,已送到二門外裝車。”
探春說道:“二哥哥有些乏了,你們快扶他上車,去東路院安置下來,早些歇息才好。”
襲人一下明白探春意思,她雖不知寶玉為何這等嘴臉,但今日是遷居之日,二爺又要鬧事,可就難以收拾。
再說襲人本就心虛,二奶奶還捏把耳房的事,要是這會子又出狀況,讓二奶奶誤會二爺耍寶……
襲人這會子拿定主意,不管是出于那種考慮,讓二爺早去東路院才妥當。
她急聲叫來彩云,兩人扶著寶玉出院子,腳步匆匆,連頭都不會的。
探春這才泄了口氣,松開惜春被捂的小嘴,急匆匆跟著襲人出門,史湘云微一躊躇,也跟著探春出去。
惜春撅著小嘴,不停嘟囔:“這個三姐姐真可惡,人家好好說話,干嘛堵我的嘴,我都還沒說完呢。”
迎春神情莞爾,說道:“小姑娘家家,什么話都往外禿嚕,有些話不能亂說,也不怕惹事。”
惜春頗不服氣,說道:“二姐姐,是你說像林姐姐那么得意……”
榮國府,內院門口,已停了四輛馬車,后面兩輛裝滿箱籠物件。
寶玉幾乎被襲人彩云架著走路,兩人都嬌喘噓噓,一直走出內院,各自都松了口氣。
寶玉神情呆傻,嘴里不停嘮叨:“要像林妹妹這樣出色,像林妹妹這樣得意……”
突然悲聲嚷道:“襲人姐姐,二姐姐說賈琮娶媳婦,怎么能拿林妹妹來比,她也太不講道理,我是不許的。”
襲人見寶玉瞎嚷嚷,幾乎嚇得半死,這話被人聽去,又是一樁是非。
二爺到現在還癡心妄想,自己都是娶妻的人,林姑娘不管是誰的,都和二爺沒關系了。
她擔心寶玉又說瘋話,如今還在二門口,來往耳目可是不少,要是被人聽了過去。
再傳到三爺耳朵里,又牽連林姑娘閨名,可是把人都得罪光了。
連忙哄道:“這不過她們隨口說的散話,二爺怎么還當真的,也真是糊涂了。
二爺難道就忘了,上回姑蘇林老爺來信,林姑娘滿了及笄之年,就要接回姑蘇婚配。
怎么可能和三爺相干,況且三爺名氣排場大,他的親事老太太都做不得主。
上回便是宮里賜婚,要不是大老爺沒了,這會子可早成親了。
宮里的事情,都是天子圣旨口諭,說出來的話收不回,將來三爺還是宮里賜婚,怎會和林姑娘牽扯關系。”
寶玉一聽這話,呆傻不見了,癲狂也消失了,一下子就活了過來。
滿臉蒼白之色,瞬間泛起紅光,笑道:“還是姐姐是明白人,我怎么就忘了這樁緣故。
我原本覺得賜婚之事,是愚……”
襲人心里打顫,急聲制止,嚷道:“二爺不許胡說!”
寶玉神情尷尬,卻難掩激動,繼續說道:“如今看來賜婚倒是樁好事,實在妙極!妙極!
賈琮這等祿蠹之人,活該被宮里賜婚,林妹妹或寶姐姐這等人物,豈是他配招惹的,不自量力。
二姐姐、四妹妹竟有這糊涂念頭,她們都被賈琮熏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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