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蜃樓派,陳業素來沒有半分好感。
自百海谷初見,這個宗門便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莫說凡人,就連尋常散修在他們眼中也如同草芥。
尤其是那個周朗,其行事之陰險,更是讓陳業深惡痛絕——若非他當初早有防備,黃泉宗的開宗大典恐怕就要被此人攪得天翻地覆。
此刻,尹小霜與周朗聯袂而至,言稱魔門將有驚天異動,陳業心中自是疑慮重重。
因此,他此番并非孤身前來,身旁便是黃泉宗的太上長老,當今天下最厲害的那位修士——曲衡。
此時,兩人立于皇城之上,俯瞰著下方蕓蕓眾生。
除了帶上這位,陳業還將黃泉宗里能帶上的寶貝都帶在身上,確保萬無一失。
即便動身前,莫隨心為他卜算出“上上大吉”的結果,陳業依舊是謹慎再謹慎,可不想天大的運氣在關鍵時候因為自己的疏忽而出現意外。
陳業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層云,開口問道:“師祖,你覺得蜃樓派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曲衡負手而立,沉吟片刻,才回答說:“若只是那周朗一人前來,我當場便將他鎮壓了,此人肚子里絕無半句實話。但那位尹小霜掌門也一同現身,事情便不好說了。”
“哦?”陳業略感好奇,“師祖認識這位尹掌門?”
在他印象中,這位蜃樓派掌門仿佛是個影子,只在裂天山見過一面,其余時間,就只聽說她一直在閉關,似乎這位掌門就是喜歡閉門苦修,不怎么管蜃樓派的事務。
“不認識。”曲衡搖了搖頭,“但當年為了算計五大門派,我曾將這幾位掌門的生平性情都仔細探查過。據各方傳聞與蜃樓派弟子私下的言談來看,尹小霜的人品倒是不錯,為人也算得上剛正不阿。
“她更像是千年前那種古板守舊的正道修士,縱然蜃樓派與我黃泉宗有隙,她也斷不會在這種關乎天下安危的大事上拖黃泉宗的后腿。”
“如此說來,蜃樓派的情報多半屬實?”陳業皺起眉頭,“幽羅子與飛廉這兩個魔頭,當真要來皇城這邊破壞我的計劃?”
此刻,陳業依舊能模糊感應到飛廉尊主的氣息遠在萬里之外。
只是對于返虛境修士而言,距離已無意義。撕裂虛空,挪移天地,不過一念之間。從天涯海角到皇城,也只是一個念頭的事罷了。
“我曾為此行起了一卦,”曲衡眉頭也微微皺起,“卦象混沌,看不真切。你與黃泉宗如今牽扯的天地因果太過龐大,尤其是你,身上纏繞的因果已經算得上亂七八糟,任何關于你的卜算都很難算出結果。”
這話并非夸張,也不是曲衡推卸責任。
黃泉宗已是當世頂尖門派,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天下格局。
而陳業更是個愛湊熱鬧的,近兩年間,從百海谷散修之盟,到北疆血祭,再到黃泉開宗,乃至最近接連有魔門尊主隕落于他手……諸般事跡拿出來細說,都能讓說書人講上一年半載了。
陳業身上因果交匯,當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想要卜算他的命運,恐怕就是真仙降世,也未必能算得清楚。
“那依師祖之見,我們該如何應對?”陳業問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曲衡的語氣驟然變得自信起來,“區區蜃樓派,不論他們有何圖謀,我自一力擔之。便是尹小霜與周朗聯手,我也能將二人同時鎮壓!再者,你手中不是還握著清河劍派的傳信飛劍么?必要之時,將那玉璣子喚來。我們二人聯手,那真算得上是天下無敵,誰來也不用怕。”
言語間,曲衡身上散發出一股磅礴的氣勢。
雖然還未突破到合道境界,但曲衡近來的修為肯定是又有突破 前不久,陳業與他分享的涅命宗所有傳承秘術,讓他獲益匪淺。曲衡所修的赤練龍佛,其源頭本就脫胎于涅命宗的香火成神之法,如今得了真正的根本法門,肯定是有不小的助益,說是天下無敵倒也不算夸張。
有曲衡這句話,陳業便算是放心了。
“既然如此,等會兒就請師祖你替我去應付蜃樓派的兩位,我先將皇城這邊收個尾。”
曲衡笑道:“放心,但凡有任何異常,我便將你護在身后。”
陳業與曲衡按下云頭,降落到皇城之中。
看著那些忙碌來去的太監宮女,陳業感覺這皇城似乎沒什么變化,就跟上次來時一模一樣。
而且因為上一個皇帝是“出家”去了,不是死了,所以也不用縞素,弄什么葬禮儀式。
陳業忍不住感慨說:“三天換了一個皇帝,但對世人來說幾乎沒有影響。只要當皇帝當官的不亂來,世人其實不需要皇帝。”
曲衡笑道:“本就如此,凡人沒有皇帝的時候還不是照樣活下來了。修士也是一樣,管你正道魔道,只要不影響到凡人,其實對凡人來說也無意義。”
陳業疑惑道:“師祖今日怎么附和我的話了,平日肯定是要教訓我一番。”
“自然是近墨者黑,被你給影響了。我之前也覺得凡人是螻蟻,修士可以隨便就捏死。以前就算我想要香火愿力,也是靠騙,靠搶,靠拳頭大,但如今我享受著凡人供奉的香火,哪里還有資格說這些。”
曲衡確實是被陳業所感染。
當初面對那十幾萬人的血祭,曲衡可以眼睛也不眨地算計自己該得到多少好處。
但陳業區區一個氣海境,竟然敢指著他的鼻子將他痛罵一頓,關鍵是曲衡還真拿他沒辦法。
本來曲衡是覺得自己與陳業很相似,都能在絕境中找到辦法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但自那天起,曲衡就知道自己與陳業不同。
曲衡的算計都是為了好處,但陳業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好處,他永遠是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幫助弱小,哪怕稍稍吃點虧也無所謂。
天下間有智慧的人不少,但能堅持這份仁心的少之又少。
做好人有多難,魔門出身的曲衡再清楚不過。
但正因如此,這份因果給予陳業極大的回報,不然他憑什么兩年時間就成了通玄境第一,光靠天賦和運氣可遠遠不夠。
如今黃泉宗大勢已成,陳業在其中立下功勞有多大,曲衡自然是心中有數。他如今心愿已了感覺合道飛升都指日可待了,對陳業這個徒孫就分外的寬容。
剛落在皇城之中,不用陳業刻意去找,周朗與尹小霜兩人便于無形之中顯現。
這手幻術讓曲衡眼睛瞇了起來。
剛才他竟然沒有察覺到兩人的所在,若是周朗一人肯定做不到這種程度,只能說尹小霜才是真正的幻術大師,蜃樓派選她當掌門確實沒錯。
尹小霜上前幾步,隔著微妙的距離,語調平淡如水地開口:“陳宗主,裂天山一別,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
陳業心中明鏡似的,這不過是場面上的虛禮。
當初在裂天山,自己恐怕連入她法眼的資格都沒有。但客套這種事,他早已駕輕就熟。陳業面上浮現出熱絡的笑意,仿佛黃泉宗與蜃樓派之間從未有過半分嫌隙:“尹掌門謬贊了。勞動兩位前輩御駕親臨,晚輩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他正欲順勢再寒暄幾句,探一探魔門情報的虛實,目光落在尹小霜臉上時,卻陡然一驚。
只見尹小霜的右眼,不知何時已化作一片血紅。一滴粘稠的血淚,正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跡。
陳業瞳孔微縮,幾乎要脫口詢問,但理智瞬間將他拉回。
不對勁。
尹小霜的表情,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淡漠,仿佛對此全無知覺,而站在陳業身旁的曲衡也是毫無反應。
按照先前的約定,只要曲衡察覺到絲毫異樣,便會立刻將自己護于身后,可此刻他卻紋絲不動。
難道說,這滴血淚只有陳業自己能看得見?
這是幻術?但為何要施展這樣的幻術?
陳業心念電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再次望向那位面無表情的掌門,語氣如常地說道:“尹掌門不遠千里而來,想必是有天大的要事。此地人多眼雜,不如我們尋一靜室,再行細說?”
這句話就是給尹小霜找個借口,若這血淚真是幻術,是尹小霜刻意為之,那么她必然是想避開旁人,向自己傳達某種隱秘的消息。
陳業現在給出機會,就看尹小霜如何接招。
然而,尹小霜出乎陳業意料,這位蜃樓派掌門并未順著他的話走,反而微微側身,淡然地將身后的周朗讓了出來。
“關于魔門的情報,乃周師弟一手探得,詳情便由他向二位分說吧。”
話音落下,她便退后數步,重新隱入背景,將舞臺中央留給了那個滿臉陰鷙的周朗。
而此時,她臉上的血淚早已消失不見,連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陳業心中疑竇叢生,卻也只能按捺下來,看向周朗。
周朗似乎毫不掩飾對陳業的厭惡,語氣生硬,開門見山:“據我派探得,魂火、幽羅、飛廉這三大魔頭已然聯手,炮制出一樁‘分魂計劃’。細節不明,但此事關乎魔門興衰,其核心便在這中原皇城。如今計劃已被你提前識破,飛廉與幽羅那兩個魔頭,絕不會坐視不理。”
他頓了頓,接著解釋道:“云麓仙宗分身乏術,天心島剛遭偷襲元氣未復,清河劍派又已經分散中原各處。此乃關乎天下安危大事,我蜃樓派特來相助。陳宗主,眼下乃正魔大戰,想來你不會因過往私怨,而拒我蜃樓派于千里之外吧?”
陳業眉頭緊鎖,只因這份情報聽著漏洞百出。
以魂尊那多疑的性子,怎可能將自己的生死押在素來忌憚的幽羅子身上?況且周朗言辭含糊,語焉不詳,根本無從判斷真偽。
再聯系到方才尹小霜那詭異的血淚,此事背后定有蹊蹺。
但周朗已將話說到這份上,將自己擺在了“大義”的位置,陳業也不好直接驅趕。他念頭一轉,客氣地笑道:“多謝道友不計前嫌,鼎力相助。既然如此,正好有件事想請兩位幫忙。這皇城地宮深處,有洞口直通地脈,若魔門想暗中施展手段,此處可能性最大。只是我二人如今分身乏術,可否請兩位先行前往查探一番?不知意下如何?”
他故意找了個借口,既是支開二人,以便和曲衡私下商量。同時,這也是一種試探,若周朗執意要留在他身邊,那其圖謀不軌的用心便昭然若揭了。
然而,周朗并未推辭,反而幾乎是立刻答應下來:“也好,你我兩派素少合作,恐無默契,各自為戰反倒更防備些。”
說罷,他竟不再多言,與尹小霜一同轉身,身形融入周遭幻術結界,剎那間便消失無蹤。
陳業立刻對曲衡使了個眼色。曲衡心領神會,赤練龍佛的虛影一閃而逝,一重無形的法力屏障瞬間籠罩住二人,隔絕了內外一切窺探。
“怎么?發現不妥了?”曲衡立刻問道。
陳業凝重地點頭:“不錯,方才尹小霜的右眼流下了一行血淚,師祖可曾看見?”
曲衡皺眉:“我只察覺到此地遍布幻術結界,但此道非我所長,難辨其細微變化。她流出血淚,難道是刻意只讓你一人看見的景象?”
陳業沉吟片刻,說出自己的推斷:“我猜,尹小霜是在向我傳遞某種訊息。她要避開的,恐怕并非師祖您,而是那個副掌門周朗。”
“他們可是同門……”曲衡說了一半,便啞然失笑,搖頭嘆息:“莫非我正道,終究也要步魔門的后塵?大敵當前,非要先行內耗么?”
“內斗?”陳業尚有些不解。
曲衡解釋道:“周朗覬覦蜃樓派掌門之位,當年尹小霜繼位時就鬧過一場,此事人盡皆知。此人面相刻薄,心胸狹窄,嫉恨尹小霜數百年,只怕做夢都想取而代之。若非尹小霜念及同門情誼,一再容忍,他豈能安穩至今?”
他看著陳業,繼續分析道:“你想,以尹小霜一派之尊,有何事不能當面明言,非要用這等隱秘手段?唯一的解釋便是她處境受限,言不由衷。而能讓她如此忌憚的,除了那個周朗還能有誰?說不定,尹小霜此刻已經受制于人。”
陳業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他對蜃樓派內部關系所知甚少,但聽曲衡這么解釋,一切似乎都變得合情合理。
“周朗難道敢謀害尹小霜不成?”陳業依舊覺得難以置信,“同門相殘,尤其是一派之主,這就不是‘門派內部事務’做借口可以搪塞過去的。此事一旦揭露,他蜃樓派還如何在正道立足?”
殘害同門,若發生在尋常弟子身上,尚可用門規處置。
其他門派最多打聽一下結果,若非太過分,也不會干涉別人的門派內務。
可謀害掌門,這已是動搖門派根基的滔天大罪。其他門派必會聯手問罪,絕不會坐視不理。
曲衡沉吟道:“我也只是猜測。按理說,尹小霜道行在周朗之上,想將她變成傀儡,還敢如此招搖地帶出來,可能性微乎其微。想要偷襲將尹小霜殺了不難,但她是返虛境修士,又是幻術之道的大師,想要將她變成聽話的傀儡,那當真是難于登天。”
陳業也感覺事情相當嚴重,便問曲衡道:“那師祖認為,我們該如何應對?”
曲衡冷笑道:“他們若真圖謀不軌,早晚會露出馬腳。你且去辦你的事,我為你護法。他們若敢動手,老夫可不會顧念什么‘同氣連枝’的情面!”
陳業點了點頭。
以不變應萬變才是關鍵,如今他已經尋得魂尊最大的分魂所在,就藏在這皇城之中。
陳業如今就要將這個分魂挖出來,說不定就能從中拷問出魂尊真正的計劃。
只不過,這次陳業也要面對莫隨心的另一個卦象結果。
因為那魂尊的最大分魂不在別處,就依附在紅玉郡主身上。
而莫隨心為紅玉郡主占卜的卦象可是大兇,是必死無疑的卦象。
三卦中,至少有兩卦為真。
只要定了結果,天上真仙下凡也無法更改。
因此,紅玉郡主的生死,幾乎決定了陳業與那葉辰的命運。
只要能讓紅玉郡主活下來,就說明這一卦算錯了。
剩下兩卦,葉辰這魔頭必死,而陳業得償所愿,這兩個卦象就必定實現。
也就是說,只要救下紅玉郡主,陳業便高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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