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座流金溢彩的宮殿,但與上次相比,此地非但沒有因皇帝更替而顯得冷清,反而更添了許多人氣。
宮娥內侍往來不絕,數量比往昔更多了幾分。
伺候的人多了,便意味著新帝對這位郡主的圣眷,未有絲毫減損。
此次皇權易主,幾乎是紅玉郡主一手推動。新登基的八皇子雖年紀尚幼,但生于帝王之家,心智遠比同齡人早熟。
他很清楚,自己能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究竟是拜誰所賜。
因此,紅玉郡主非但沒有因老皇帝的“病退”而失勢,地位反而愈發尊崇。過去,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而今,她成了新君最倚重的皇姐。這位剛剛登基的小皇帝深知,他需要紅玉郡主這位“祥瑞”來穩固朝堂內外,鎮住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心。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紅玉郡主的權勢,只會比以往更盛。
宮殿內,宮女太監們個個屏息凝神,愈發賣力地侍奉著。即便是那早已光可鑒人的地面,也要趴伏下來,用衣袖細細擦拭,不留半點微塵。
陳業未到之時,紅玉郡主只是安靜地品嘗著她最愛的桂花糕,對皇帝送來的諸般禮物都不屑一顧,很隨意地吩咐下人們搬到一邊。
而當陳業的身影再度出現時,紅玉郡主臉上瞬間綻放出如釋重負而又燦爛至極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完成了陳業交予的任務,而且完成得很出色。
按照當初的約定,仙長將為她解除身上的禁制,讓她徹底擺脫那個魔頭的陰影,去享受那份自出生以來便從未真正擁有過的自由。
如像是當初那樣,他承諾過的事總能做到。
至于陳業身旁那位氣息深沉、令人不敢直視的道人,紅玉郡主只是飛快地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簾,謹慎地向陳業盈盈一拜。
“仙長,八皇弟已順利登基。父皇也已按您的吩咐妥善看管,只待送往北疆。”
按照陳業的計劃,所有曾被光陰箭侵染過的凡人,都將被集中送往北疆,直至魂尊分魂之患徹底根除。這雖是一項浩大工程,但以黃泉宗如今的實力,專門筑城安置也不過是費些功夫罷了。
陳業微微頷首,贊許道:“你辦得很漂亮。沒想到你竟能以老皇帝龍體抱恙為由,兵不血刃地便將朝堂內外換了一遍,還讓那些老臣挑不出半點錯處。”
紅玉郡主謙遜地垂首:“皆因仙長所賜法寶神妙,非我一介凡女之能。”
陳業知道這話半真半假。
皇權交替,從來都是血雨腥風。若無萬魂幡中的陰兵相助,她的借口再天衣無縫,也絕無可能如此平穩地壓服朝野。但紅玉郡主選擇的時機與處理的手腕,確實堪稱絕妙。她遞出的臺階十分漂亮,漂亮到讓那些不甘心之人舍不得拼命,便只能順著臺階走下來。
這份對人心的精準把握,這份游刃有余的尺度感,實屬難得。
若是易地而處,陳業自己都未必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不愧是自幼在深宮中浸泡長大的天家貴女。
看著紅玉主那雙滿是期盼的眼睛,陳業也不再客套,坦言道:“今日我來,便是為解你身上禁制。上次你以玉盤聯系魂尊時,身上曾顯現出一道血色符文。你可還記得,此符文是如何被種入體內的?”
聽到“解除禁制”四字,紅玉郡主的身體瞬間繃得筆直,事關生死自由,她不敢有絲毫怠慢。當下,也不管是否有用,她將自己死后被魂尊復生,再到被迫參與分魂計劃的種種經歷,事無巨細一一道來。
陳業凝神細聽,不敢錯過任何細節。
然而,紅玉郡主能提供的有效信息并不多。
大部分時候她都只是沉睡,身為殘魂之時更是意識朦朧,無法記清楚發生了什么。
所以她的描述都是記憶碎片拼湊而成,陳業很難推斷出更多情報。
陳業只知道她身上被種下的光陰箭更多,但絕不僅僅是光陰箭。
要將一縷破碎的神魂重新溫養復蘇,可不光是時間流逝就能成功的,除非陳業徹底弄明白光陰箭的用處。
待到紅玉郡主將一切都敘述清楚,陳業轉向曲衡,問道:“師祖,對此您有何看法?”
師祖?
聽到這個稱呼,紅玉郡主心中猛地一驚。仙長當初自稱散修,如今怎會憑空多出一位師門長輩?是后來拜的師,還是另有隱情?
她忍不住多想,發覺自己與這位仙長萍水相逢,相處時日尚短,對他的了解終究是太少了。
曲衡沉吟片刻,目光在紅玉郡主身上一掃而過,緩緩開口:“我倒有個大膽的猜測。那魂火小兒,恐怕是先拿這女娃的殘魂做了試驗。待確認她的殘魂能借此法恢復后,他才敢將自己的神魂,分化成那十幾萬份。”
陳業問道:“何以見得?”
曲衡解釋道:“因為這小姑娘提起她服用過幾種不同的丹藥,根據她描述的顏色與味道,我大概能猜到一兩種,大概知道功效和用法。魂火小兒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將這殘魂救回來,所以用藥很小心,一點點嘗試,最終讓他成功。
“如今這小姑娘神魂完好,我也有幾分佩服,那魔頭不愧是玩弄神魂的高手,讓我來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完美。”
陳業所學很雜,但煉丹屬于他最薄弱的部分,還停留在起鍋燒油煉聚氣丹的程度,放在別的門派里連個看火候的童子都比不上。
曲衡卻在這方面很有研究,他既然這么說了,應該很有把握。
“只是,那魔頭究竟想做什么?分化十幾萬份殘魂,總不會是想養出十幾萬個自己吧?”
此言一出,陳業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會吧,不會這么離譜吧?
但仔細一想又感覺不太對,若是魂尊真想這么玩,完全沒必要一下子分化十幾萬份,應該先抽出一絲殘魂,試著培養出第二個自己,成功了就第三個第四個,這樣更加穩妥,完全不需要如此冒險,讓自己毫無反抗之力。
正當陳業凝神思索之際,身前的紅玉郡主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嬌小的身軀隨之軟軟地癱倒在地。
陳業下意識便要伸手去扶,卻被曲衡一把攔住。
“別動。”
只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已如藤蔓般爬滿了紅玉郡主的全身,散發出妖異的光芒。
緊接著,那倒地的小姑娘以一種詭異的姿態重新站起。她抬起頭,雙眸已化作兩團幽幽魂火。
陳業心中一沉,但并不十分意外。
上次回溯因果時,他便知曉魂尊最強的一道分魂藏在紅玉郡主體內。所謂玉盤傳訊,不過是這魔頭混淆視聽的障眼法,他根本未曾遠離,而是一直藏身于紅玉郡主的神魂之中。
“我的好徒兒,還是你了解為師啊。”一個刺耳沙啞、仿佛兩張砂紙在互相摩擦的聲音,從紅玉郡主的口中發出,“但你這孽徒,為何偏偏就要與為師作對!”
“師父?”陳業愕然地望向曲衡,這輩分是不是有點太亂了?
曲衡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反唇相譏道:“當初不過是為了誆你那《八九玄功》,我隨口喊一句師父,你竟也當真了?虧你還是活了無數歲月的老魔頭。”
陳業一時語塞。他這位師祖,實在……太不拘小節了。
不過,魂尊竟敢主動現身,看來確實被曲衡一語道破了天機。他當真是在拿紅玉郡主做實驗,意圖以此法門,令自己那分化出去的十幾萬個分魂復生。
若是真讓他成了,陳業不敢想象那將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他無意讓這對“師徒”再作口舌之爭,直接開門見山,對被附身的紅玉郡主說道:“魂尊,不論你有何陰謀詭計,如今都已敗露。我會將所有被種下光陰箭之人盡數找到,你必輸無疑。不如痛快些,自行解除禁制,我或可留你一條生路。”
“哈哈哈……”魂尊發出一陣狂妄至極的大笑,聲音中滿是輕蔑,“大言不慚的小鬼!你可知我分化了多少神魂?你以為,只有這皇宮朝堂之內,才有我的棋子么?不止中原皇朝,天下各處都有我的分身!你能抓幾個?你又管得了幾個?”
陳業與曲衡對視一眼,隨即說道:“你看來是閉關許久了,竟然不知道我能追溯因果。莫非那飛廉尊主沒告訴你么?就算你分化千萬,我亦能循著因果之線,將你一一揪出。”
“追溯因果?”
魂尊的聲音里首次出現了一絲驚疑,但旋即便嘲諷道:“真不愧是一脈相承的小魔頭,連這信口開河的本事,都與我那逆徒一模一樣!”
曲衡聞言,眉梢微微一挑。這老魔頭,左一句“孽徒”,右一句“逆徒”,當真是囂張到了極點,真以為自己奈何不了他?
陳業面色不變,反問道:“你以為,我是如何在這短短時日內,將你潛藏的分身一個個挖出來的?單憑拷問你麾下那些廢物么?”
這話,終于讓魂尊沉默了下來。神魂分化之后,他對外界的感知變得極為模糊,若非旁人稟報,他甚至不知曉近來發生的諸多變故。今日之所以現身,也全因感應到了曲衡這等返虛境大能的氣息,察覺到局勢失控,才被迫現身一探究竟。
“罷了,”陳業失去耐心,“既然你執意負隅頑抗,那我也不必再與你客氣。”
話音未落,他身后酆都大帝的宏偉虛影轟然顯現,森羅地獄的酷烈氣息瞬間充斥整個宮殿。他準備直接動用地獄神通,看能否從這主魂口中逼問出真相。
然而,他剛要動手,魂尊卻有恃無恐的地說:“你盡管用刑,反正承受痛苦的不是我,而是你這位心心念念想要拯救的凡人女子。”
陳業的動作微微一頓,但下一刻,眼中厲色一閃,天譴神雷如雨落下!
“轟!”
無數璀璨雷霆憑空而生,直接劈在紅玉郡主的肉身之上!近距離施展,其威力遠勝隔空降罰,刺目的白光瞬間將四周化作熾白顏色。
凄厲的慘叫聲隨之響起,但那聲音,分明是屬于紅玉郡主的。
陳業立刻收回神通,只見紅玉郡主渾身抽搐,滿臉震驚與痛苦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不解,仿佛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遭受如此毒手。
陳業眉頭緊鎖。
尋常人罪孽不深,天譴神雷劈上幾下便會失效。但紅玉郡主自幼被魔頭操控,間接害人無數,在她自己心中,恐怕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如此一來,這天譴之雷對她而言,便是真正的酷刑。
這老魔頭,竟然真的能躲在暗處,毫發無傷?
“仙長,這……”紅玉郡主身體微微顫抖,方才那雷霆貫體之痛,不亞于凌遲。但她天性聰慧,沒有抱怨,只是用一雙寫滿委屈的眼眸望著陳業。
陳業心中一沉。若魂尊當真深藏于紅玉郡主的神魂本源之中,以她為盾,自己還真就束手無策。除非……能將二者的神魂徹底剝離。
不等他開口安慰,紅玉郡主身上血色符文再起,雙眼又化作幽藍魂火。
魂尊得意的笑聲再次響起:“哈哈哈……我已說過,你無能為力!陳業,你什么都辦不到!”
陳業轉向曲衡,沉聲問道:“師祖,可有辦法?”
曲衡搖了搖頭,語氣冷酷:“此道非我所長。依我看,不如直接殺了。反正也救不活了,殺了之后,將魂魄投入萬魂幡中煉化,若這樣都分不開,便算給他們一個痛快。”
聽到這話,魂尊卻絲毫無懼,他操控著紅玉主的身體,指著陳業,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敢殺么?你忍心殺么?你殺得了這一個,還能殺盡天下所有被我種下光陰箭的無辜之人么?
“陳業,這便是你們正道的軟肋!你的黃泉宗,好不容易才搏得一個正道大派的名頭,你若敢屠戮這數以萬計的凡人,那你就只能與我一樣,當個徹頭徹尾的魔頭了!”
陳業嘆了口氣,然后說:“是你逼我的。”
無盡雷霆再一次凝聚,魂尊連忙重新躲入紅玉郡主的神魂深處。
剛恢復過來的紅玉郡主再一次見到這不斷閃爍的雷霆,震驚地說:“道長,這究竟是為何?”
陳業沒有解釋,只是對紅玉郡主說:“為了解除那魔頭對你的控制,需要你受一些苦楚,你若是信我,便忍耐一番,你愿意相信我么?”
陳業說完,便安靜地等待紅玉郡主的回答。
紅玉郡主清楚記得剛才雷霆貫體的滋味,比魔頭施加的任何禁制都要酷烈百倍,若是再承受一次,自己怕是會忍不住自尋短見。
這當真是解除禁制之法么?
紅玉郡主忍不住有些懷疑,她自幼在勾心斗角的深宮中長大,她本能地告誡自己,不可相信任何人。與陳業相識雖不算短,但真正相處的時日卻屈指可數。
她越是了解,越覺得此人深不可測,藏著太多秘密。
然而,當她望向陳業的雙眸,紅玉郡主便沉默了許久。
最后,她像是賭上了一切,堅定地對陳業說道:“我相信道長。”
陳業微微一笑,這小姑娘比當初相見時更加堅強了。
“放心,我這秘術雖然痛,但絕不會真傷了你。你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為過去的一切贖罪。等你償還了罪孽,那便不會痛了。”
這便是陳業的計劃。
不就是天雷酷刑會讓人痛不欲生么,等罪孽償還干凈,那就不痛了。
紅玉郡主不懂何為罪業,但她聽懂了那份承諾。她閉上雙眼,睫毛不住地顫抖:“請仙長……將我綁起來。我怕……我怕自己承受不住,會尋了短見。”
“哈哈,那倒是不會,在我面前,你想死都難!”
陳業心神一動,無數赤練火蛇從虛空中顯現,猶如繩索般將紅玉郡主牢牢捆綁起來,就連嘴巴都堵上了,免得她在劇痛中咬斷自己的舌頭。
下一刻,雷光轟然落下!
再無慘叫,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禁印下滲出。她的身體如風中落葉般劇烈痙攣,青筋從雪白的肌膚下暴起,觸目驚心。
這一刻,她無比地后悔。這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酷刑,仿佛有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她的每一寸血肉與神魂。魔頭的折磨與之相比,簡直溫和如春風。
她想求饒,想嘶吼,想立刻死去,結束這無邊的煉獄。
但可惜,她什么都做到的。只能絕望地睜大雙眼,任由那毀滅性的雷霆一次次洗禮著自己的身與心。
而陳業神色冷峻,不見半分憐香惜玉。他反而將神念催動到極致,引來更為狂暴的天雷,瀑布般傾瀉而下。
天雷越是暴烈,紅玉郡主的罪孽便償還得越快。
等到紅玉郡主的罪孽還清,那天雷再次落下的時候,痛的就是那魂火尊主了!
這就是陳業的計劃。
商量不成,就來硬的。
只要能動刑,他就不怕魂火小兒不招供。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見過有人能在地獄酷刑的折磨下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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