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對外賓的迎接儀式結束后,巷子口的喧囂也就停下了,剩下的就是團圓了。
在外人離開后,來到了家里,看著這個顯然經過精心收拾,但卻依然擁擠狹小的家。
齊鴻遠是陌生的,因為這并不是他記憶中的家,記憶中他家住的是個獨院。
不過,和親人的團聚還是掩去了內心的疑惑,他坐在娘的身邊,和弟弟、大姐、小妹他們聊著。
因為房間太過狹窄,齊偉和小妹以及表哥表妹還有他們的孩子都站在門邊,屋子里的煤球爐燒著,讓房間里暖洋洋的,雖然爐子上的鐵皮管把煤氣帶了出去,可還是帶著淡淡的味道。
雖是如此,一家人仍然樂呵呵的聊著。一家人更希望知道齊鴻遠這些年是怎么過的。
齊鴻遠坐在娘身邊的藤椅上,握著老太太布滿皺紋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在的經歷……每說一句,都要停下來聽聽娘的回應。老太太耳朵雖背,卻聽得格外認真,時不時用袖口擦一擦眼角,嘴里反復念叨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到了大后方之后,幾次考試都沒有考上大學,再后來,就當了兵,因為會英語的關系,被分到遠征軍,去了印度,44年盟軍搜索隊成立后,我被抽調到那里,在北非接受醫務培訓,再后來,就隨盟軍一同在法國馬賽登陸,我就是在馬賽認識的瑪麗……”
在提到瑪麗時,齊鴻遠把目光看向妻子,而瑪麗則解釋道:
“當時,我是本地醫院的護士,我和一些朋友和醫生被軍方雇傭,而鴻遠是醫護兵,在醫院接受培訓,我就是那時候愛上他。”
齊偉和幾個年齡小的表弟表妹們聽到大伯母提到“愛”時,無不是一陣臉紅,這,這是能當眾說的嗎?
“是的,我就是那個時候才學的醫,后來到了婆羅洲后,又被軍方派到醫學院進修。從醫學院畢業時,戰爭已經結束了,就進了醫院,成了名醫生。”
齊鴻遠并沒有說他曾經被包圍在巴斯托涅,也沒有說他在大后方時,饑寒交迫的過往,只是簡單的說著他的經歷,因為他并不想讓家人擔心。
而齊老太太就是靜靜的握著兒子的手,聽著他講著過去幾十年經歷時,總是不由自主的抓緊這只手,當娘的自然知道兒子沒說他吃過的苦。只能心痛的看著兒子。
聽著大哥介紹著他這些年的經歷,一旁坐著的齊志遠則點了點頭,問道:
“這些年,大哥您過得也不容易啊!”
“就剛開始的時候不太好,后來就好了。”
齊鴻遠看著弟弟問道:
“對了,你現在在哪里工作?”
“原本在市化肥廠,這不廠子里年初的時候出了政策,允許插隊的孩子回來接班,所以,我就讓齊偉回來接班了。”
雖然不知道什么是接班,但想來應該是退休吧。
“應該是退休吧,我前陣子也是剛退休,”
“剛退休?大哥今年61了吧,不是60退休嗎?”
“SEA那邊是65歲才可以退休,不過,因為我有四年的戰時服役經歷,所以,可以提前四年退休,要不然,只能趁著休年假的時候,才能回來探望你們。”
小弟志遠坐在對面的木凳上,手里端著一杯熱茶,時不時補充幾句家里這些年的變化。
大姐和小妹則圍在瑪麗身邊,好奇地問著南洋的風土人情,瑪麗雖然是法國人,可是在SEA生活了幾十年,國語也是非常流利的,自然是耐心的和他們介紹著那里,當然還有自己家的情況。
在得知她生了7個孩子之后,大姐更是驚訝的瞧著她的腰身,說道:
“瞧你的身子,可一點也瞧不出來是七個孩子的娘,”
喧鬧的笑聲里,齊鴻遠才注意到屋子角落站著幾個年輕身影——是小弟家的大兒子齊偉,先前聽說,前些年他一直在鄉下插隊,門口還站著十幾個更小的孩子,有的怯生生的站在那,有的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這個“遠道而來的爺爺”。
看著這些晚輩,有已經成年的侄子,還有侄孫、侄孫女,齊鴻遠忽然拍了拍額頭,笑著說:
“哎呀,光顧著跟你們說話,倒把正經事忘了!”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瑪麗,瑪麗立刻會意,笑著點點頭,從隨身的手包里取出一迭紅包。紅包是用鮮艷的紅紙折迭而成。
“這些紅包,是上午在賓館接到僑辦電話,知道家里人都在,臨時請服務員幫忙買的紅紙,我和鴻遠自己折的。”
瑪麗將紅包遞到齊鴻遠手里,臉上帶著幾分歉意,輕聲解釋道:
“來之前一直心里沒底,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找到你們,也不敢提前準備禮物,怕帶了沒用上,讓你們見笑了。”
齊鴻遠接過紅包,站起身走到孩子們面前,臉上滿是溫和的笑意:
“孩子們,舅爺回來得急,沒給你們帶像樣的禮物,這紅包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拿著買點糖吃,買點文具用。”他一邊說,一邊將紅包一個個遞到孩子們手里,每個紅包遞出去時,都要輕輕摸一摸孩子的頭。
“大伯,我,我都二十五了,那,哪有收紅包的……”
齊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你收著吧,聽說你要考大學,這些錢留著買復習資料。”
把紅包塞到齊偉和另外幾個三十多歲的侄子,侄女的手中,齊鴻遠看著孩子們開心的模樣,笑著擺了擺手:
“這次是倉促了,等下次我回來,一定提前準備好禮物!”
他的話剛說完,屋子里又響起一陣笑聲,將每個人的臉上都映得暖融融的,滿是團聚的溫馨。
當天晚上,一大家子祖孫三代二十多口人就一起去了全聚德,在全聚德享用了一頓久違的烤鴨。在飯店包廂里,面對孩子們的好奇,他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向他們介紹著SEA,介紹著長安。
當聽到那里有高達五百多米的世界第一高樓時,齊偉等人無不是驚訝的合不攏嘴,要知道,在燕城最高的也就只有十幾層樓而已。
雖然齊鴻遠很想住在家陪陪娘,不過按照政策,外國人是不能留宿的,所以也只能回到賓館。
不過,這一夜,齊鴻遠一夜未睡,他翻來覆去都睡不著,整整一夜,就是握著妻子的手,和妻子聊著過去,聊著家人,聊著他在燕城時的經歷。
直到瑪麗睡著了,他仍然興奮的在那里聊著。
人上了年紀之后,總是會懷念過去的。
次日清晨,天還蒙著一層淡青色的薄霧,賓館樓下的街道靜悄悄的,只有掃街大爺的竹掃帚劃過青磚地,發出“沙沙”的輕響。齊鴻遠穿著件運動服,剛走出賓館大門,就忍不住裹了裹衣領——寒風帶著雪后的涼意,往脖子里鉆。
“居然忘了冬天有多冷了……”
雖然嘴上這么說著,可是齊鴻遠還是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沿著街道一路小跑。腳下的路坑坑洼洼,偶爾踩著結冰的路面,還會輕輕打滑,他卻毫不在意,并不僅僅只是因為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晨練,還有特殊的情感,只覺得胸腔里憋著一股勁兒,想快點看看這闊別多年的老城。
不遠處的胡同口的早點攤剛支起來,蒸籠里冒出的白汽裊裊升空,混著油條的香氣飄過來,齊鴻遠瞥了一眼,腳步卻沒停——他心里惦記著另一個地方。
跑到前門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巍峨的城門樓子在薄霧中露出模糊的輪廓,城磚上的斑駁痕跡被晨光勾勒得格外清晰。齊鴻遠放緩腳步,沿著石階一步步走上城墻,磚縫里的枯草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帶著幾分蕭瑟。
剛站定,一陣“咕咕”的鴿鳴就從頭頂掠過。他抬頭望去,一群灰鴿子撲棱著翅膀,在城市上空盤旋,翅膀劃破晨霧的聲音,和遠處傳來的自行車鈴鐺聲交織在一起,成了清晨最鮮活的背景音。
齊鴻遠沿著城墻內側慢慢跑起來,手掌偶爾擦過城墻的磚面——這個城墻比他記憶里更破舊了些,可是卻還是熟悉的感覺。
從城墻往里望去,成片的灰瓦屋頂在薄霧中鋪展開來,胡同像一條條細長的帶子,穿梭在房屋之間。不過倒也不全都是這種灰色的胡同,在長街那邊還有不少現代化的樓宇,這座古老的城市幾十年來還是有著不少變化的。
齊鴻遠的腳步慢了下來,心里泛起一陣恍惚——好像什么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那些藏在記憶里的畫面,和眼前的景象慢慢重迭,又悄悄錯開。
“喂,小老弟,跑慢點,小心腳下冰!”
旁邊傳來一聲爽朗的招呼。齊鴻遠轉頭一看,一位穿著棉襖的老哥正提著鳥籠,在城墻上慢慢踱步,鳥籠里的畫眉鳥時不時叫兩聲,清脆悅耳。不遠處,還有幾個和他一樣晨練的人:有人在打太極,動作慢悠悠的,招式舒展;有人靠在城垛上壓腿,嘴里還哼著聽不懂的歌調。
“謝謝老哥!”
齊鴻遠笑著朝老哥點了點頭,放慢了速度。風漸漸暖了些,晨光透過薄霧灑下來,給城墻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他看著眼前熟悉的晨練場景,聽著耳邊熟悉的劃破城市上空安靜的鴿哨聲,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這座城或許老了些,城墻或許破舊了些,但這份清晨的煙火氣,這份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卻從來沒變過。
他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就這樣繼續沿著這古老的不曾有過任何變化的城墻繼續向前跑著。
這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他四十年前離開時一樣,一直不曾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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