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燕城,寒風卷著碎雪沫子,順著胡同的縫隙往人衣領里鉆。胡同盡頭的大雜院里,青磚地上結著薄冰,幾棵老槐樹的枝椏光禿禿的,只剩下干枯的鳥窩在風里搖晃。齊偉住的那間在在屋邊搭出來的小屋靠窗位置,擺著一張掉漆的木桌,他坐在床上,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正埋頭翻看一本泛黃的數學課本。
這還是當年他下鄉插隊前讀高中時的舊課本,這些年一直好好的躲在床底下,直到兩個月前,才拿出來。
雖然半年前已經通過父親的接班名額回了城,進了父親工作的市化肥廠當學徒,但前陣子“恢復高考”的消息像一顆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層浪。
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他總想起在鄉下插隊時,借著煤油燈讀書的日子——那時就盼著能有機會再讀書,對他來說,只有讀書才能讓他疲憊的身體得到一些安慰。
現在機會來了,說什么也不能錯過。距離高考只剩不到一個月,他特意跟廠里請了假,每天從早到晚扎在課本里,連吃飯都要母親催好幾遍。
書頁被手指翻得沙沙響,齊偉正對著一道解析幾何題皺眉頭,院子里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腳步聲、說話聲混在一起,打破了院子里的寧靜。起初他沒在意,大雜院里人多,誰家有點事都容易熱鬧起來,可沒過一會兒,有人朝著他家的方向喊:
“一大爺!一大爺!齊老太太在嗎?”
那聲音帶著幾分急促,齊偉抬頭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見居委會的方主任正站在院子中央,裹著一件軍大衣。負責管院子瑣事的一大爺趕緊從屋里跑出來,搓著手應道:
“哎,方主任!這大冷天的,您怎么來了?找齊老太太有事?”
“可不是有事嘛!”
方主任往齊偉家的方向邁了兩步,聲音又提高了些:
“老太太在家沒?有要緊事跟她說!”
屋里的動靜順著門縫飄進來,齊偉停下筆,心里納悶——方主任平時除了傳達街道通知或者組織開會學習,很少特意來院子里。他剛想站起身,就聽見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方主任已經走進去。老太太今年七十多了,耳朵有點背,手里還拿著半只沒納完的鞋底,線繩在指尖繞了好幾圈。
“方主任,您找我這老婆子,可是有啥事啊?”
齊老太太瞇著昏花的眼睛,不解的問道。
方主任趕緊上前兩步,臉上堆著笑,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喜氣:
“老太太,恭喜您啊!”
齊老太太愣了愣,不解地看著她:
“恭喜?我這老婆子,能有啥喜事兒啊?”
旁邊的齊志遠——齊偉的父親,原本正坐在桌邊看舊報紙,聽到這話也抬起頭,眼神里滿是疑惑。
“是這樣的,”
方主任壓低聲音,卻難掩激動,說道:
“我剛從街道辦回來,接了僑辦的電話!說您的大兒子,齊鴻遠齊老先生,要回國探親了!人家說,他昨天就到燕城了,市僑辦和市局戶籍科的找了好幾天,才找著你家的下落,這不,剛找著就給了我電話,讓我通知您,齊老先生下午就到!”
“齊鴻遠”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齊老太太手里的鞋底“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先是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方主任,過了好一會兒,才顫巍巍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什么?你,你說誰?是,是鴻遠回來了?真的是鴻遠嗎?”
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老太太的目光中滿滿的都是渴望,但還有一些害怕,她害怕這是假的。
方主任用力點頭:
“對對!就是齊鴻遠齊老先生!僑辦的同志說,他當年去了南洋,這些年一直想著家里,現在政策松了,就趕緊申請回來看看!”
“活著……他還活著……”
一直在旁邊沉默的齊志遠突然喃喃道,手里的報紙滑落在腿上,他盯著地面,眼神有些發直,嘴唇哆嗦著。
“大,大哥……我還以為,以為早就……”
話沒說完,他的聲音就哽咽了,眼圈瞬間紅了。
齊偉站在一旁,心里也跟著一震。他從小就聽家里人提起過大伯齊鴻遠——當年抗戰的時候,鬼子占了燕城,高中剛畢業的他,因為不愿意做亡國奴,就逃到了大后方,雖然期間來過兩封信,可是,后來因為時局動蕩斷了聯系,這些年家里人都以為他不在了。
不過奶奶一直不這么覺得,所以逢年過節,奶奶都會多擺一副碗筷,念叨著“鴻遠一定是在的。”
沒想到,時隔這么多年,竟然真的等到他回來的消息。
齊老太太緩過神來,突然抓住方主任的手,聲音急切:
“下午到?為什么要等到下午?他住在哪?我得去看看他,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我得去接他,得去接他……”
她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一道光彩,像是瞬間年輕了好幾歲,之前的渾濁和疲憊,全都被激動取代。
而方主任卻握著她的手說道:
“老大姐,您先別那么激動,齊老先生是外賓,接待外賓有接待外賓的規矩,上級專門打電話安排過,要在做好迎接,等下午老先生過來時,學校會組織學生歡迎,咱得聽組織的……”
院子里的風還在吹,可此刻,齊家的小屋里,卻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已經走出來的齊偉看著祖母激動的模樣,看著父親紅著眼眶要去給姑姑她打電話的樣子。
胡同口的寒風似乎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熱鬧驅散了。一輛墨綠色的拉達轎車緩緩停在巷口,車身上還沾著旅途的塵土。車門打開,齊鴻遠先探出頭來——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頭發已有些花白,卻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幾分旅途的疲憊,眼神里卻藏著按捺不住的期待。
還沒等他完全下車,一陣清脆的呼喊聲就涌了過來: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只見巷口兩側,站著十幾個穿著各種棉襖的小學生,手里搖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花,隨著動作上下晃動。孩子們的臉蛋凍得通紅,卻笑得格外燦爛,喊口號的聲音響亮又整齊,在胡同里回蕩。
更讓齊鴻遠意外的是,旁邊還有著一個軍樂隊——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少年手里拿著小號、鼓和镲,見他下車,立刻奏響了激昂的軍樂。小號的旋律清亮,鼓聲咚咚作響,瞬間將巷口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天啊……”跟在齊鴻遠身后下車的瑪麗,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驚訝得合不攏嘴。她穿著一身米白色的呢絨大衣,頭發卷曲,臉上還帶著幾分對陌生環境的拘謹,壓根沒料到丈夫回個家,會受到這樣熱烈的歡迎。
她原本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家庭團聚,卻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為他們迎接,連小學生和軍樂隊都來了,這場景讓她既驚訝又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往齊鴻遠身邊靠了靠。
可齊鴻遠早已顧不上身邊的妻子,軍樂聲、歡呼聲在他耳邊仿佛都淡了下去。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直直地望向胡同深處——那里站著一群人,幾乎整個巷子的鄰居都出來了,擠在巷口的青磚路上,好奇地往這邊看。但他的視線,一下子就鎖定在了人群最前面的幾個人身上。
站在最前頭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穿著深藍色的棉襖,手里拄著一根拐杖,卻努力地往前探著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嘴唇微微顫抖。老太太身邊,站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穿著藍色的棉襖,眼圈通紅,正朝著他的方向揮手。
“大哥……”
再旁邊,兩個穿著花棉襖的女人,也正踮著腳往這邊望,臉上滿是激動。
“大弟(大哥)……”
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沒見,可齊鴻遠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他的娘,他的小弟志遠,還有大姐和小妹。當年離開家時,娘還沒這么蒼老,小弟還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大姐剛嫁人,而小妹也不過才十一二歲。如今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了痕跡,可那份血脈相連的熟悉感,卻絲毫沒有減少。
“娘……”
齊鴻遠的聲音哽咽了,他再也忍不住,邁開腳步,不顧一切地朝著巷口的方向走去。這個時候他甚至忘了跟身邊的瑪麗打聲招呼,也忘了回應那些歡迎的人群。他的眼里只剩下那幾個熟悉的身影,腳步越來越快,朝著家人的方向奔去。
小學生們的呼喊聲還在繼續,軍樂聲也依舊激昂,瑪麗站在原地,看著丈夫急切的背影,臉上的驚訝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溫柔的笑意。她輕輕整理了一下風衣的領口,也跟著邁開腳步,朝著那片熱鬧的人群走去——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丈夫終于回到了他牽掛了四十年的家。
走到娘的身前,齊鴻遠直接跪了下去,只有天知道,這四十年他一直盼著能夠再給娘磕個頭。
“娘,我回來了……”
看著眼前四十年不曾見過的兒子,齊老太太也是激動的,她緊緊的握著他的手說道:
“遠兒,遠兒,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我也能跟你爹有個交待了。”
四十年的等待,四十年的期盼,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隨著齊鴻遠的一聲“娘”終于得到了彌合。
在丈夫被母親接起來的時候,瑪麗也走到他的身邊,齊鴻遠連忙向家人介紹著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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