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窗戶上透進一絲淡光,齊偉卻早已沒了睡意。躺在床上的他,手里攥著一張嶄新的鈔票,這是昨晚大伯父齊泰給的紅包里的錢。
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把鈔票拿出來看了。鈔票的顏色和圖案都透著陌生——不是國內常見的工農兵頭像,而是印著一對夫妻和幾個孩子在公園野餐的畫面,夫妻兩人坐在野餐墊上,看著孩子們在那里放風箏,跳繩嬉戲,鈔票的四角金額寫著“100”。
鈔票上居然印著這樣的畫?雖然感覺非常奇怪,但——這確實是錢啊。
昨晚在全聚德吃飯時,他特意留意了,大伯父就是用這種“外國票子”付的賬,聽大人說,1塊這種票子能換1塊錢。
“大伯父怎么這么有錢啊?”齊偉心里又冒出這個念頭,指尖反復摩挲著鈔票的邊角,紙質挺括,摸起來和國內的毛票、角票完全不一樣。他想起昨晚分紅包的場景:除了他,幾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還有更小的侄子侄女,每個人手里都攥著這樣一張百元鈔,沒有一個例外。
大伯父幾十年沒回來,可是對大家卻都是這么的闊綽。
齊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還能感受到鈔票的溫度——這一張,就抵得上他三個多月的工資。
他在五金廠當學徒,一個月工資才20多塊,平時買塊肥皂都要算計著花。
別說是他了,哪怕就是他爸工作一輩子可能都沒有存下來這么多錢。
他把鈔票舉到窗邊,借著晨光仔細打量著。昨晚大伯父說起在南洋的生活,提到那里的街道、商店,還有家里的汽車,他當時聽得似懂非懂,可現在握著這張鈔票,那些模糊的描述突然變得具體起來。
“國外到底是什么樣子啊?”
齊偉輕聲嘀咕著,靠在床頭。他想起大伯父他們穿著,想起大伯父隨身攜帶的照相機——這些都和他熟悉的生活太不一樣了。
在他的認知里,也就是工廠、胡同、大雜院,是每個月領工資時的期待,像到插隊的時候,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頓肉的稀罕。可大伯父的生活,好像充滿了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他把鈔票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衣兜,指尖按在衣兜上,仿佛能摸到一個遙遠的世界。
窗外傳來了胡同里的動靜,這是巷子里特有的聲音,公共水龍頭的嘩啦聲,掏爐灰的咣當聲,當然,更多的是大大院兒里大媽們家長理論的話語,還有就是從頭頂上傳來的鴿哨聲。
在這清晨的奏鳴曲中,齊偉掀開被子下床,走到窗邊,雖然他和往常一樣翻開了課本,但是,心里的好奇像草一樣瘋長——那個能隨手拿出百元鈔的國外,到底藏著怎樣的生活?
甚至在看著書的時候都不能夠平靜下來,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靜下心繼續看書,繼續做題解題。
畢竟對于他來說,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幾天后的高考了。
事實上,現在對于幾百萬下到十幾歲上到三十幾歲的青年來說,現在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高考。
大江南北,從鄉村到城市的幾百萬青年因為高考變得瘋狂,包括很多有工作的年輕人。
而為了弄得教材或者教輔資料,早在高考剛剛恢復的時候就有些人成宿成宿的排隊守在書店門口,想要在書店里尋找對考試有用的書籍。
這一年的高考是在冬天進行的,這個冬天注定是不平靜的,同樣也注定會有很多人失望而歸。
因為這一年有570萬人參加,高考錄取率僅僅只有4.8,最終只有27萬人被錄取。
雖然有27萬人的命運被改變,但是更多的人注定是名落孫山的。
就在齊偉和幾百萬青年走進考場的時候,同樣參加報名的王秉誠卻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錯過了這場高考。
此時,他正置身空落落的房間里有些茫然的看著左右。他剛剛安葬好母親。
父親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現在母親也去世了。家里也就僅僅只剩下了他和小妹。
“哥,以后我們怎么辦?”
只有16歲的王小妹有些茫然的看著多年不見的大哥,大哥還在鄉下插隊,過去還有媽媽在家,現在家里只有她自己了。
看著小妹,王秉誠抿了抿嘴唇,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別怕,小妹,有哥呢。你只管好好讀書就行。”
他這么說的時候,自己的心里同樣也沒有底,畢竟他還在鄉下插隊。
除非回城,要不然誰照顧妹妹呢?
可能回城嗎?
這天晚上,王秉誠一夜未能入睡,躺在母親曾經睡過的床上,他默默的抽著煙。
幾分錢一包的紙煙,他就是那樣默默的抽著。
一根接一根。他的腦海中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自己曾經的同學,想到自己所認識的每一個人。
他不知道誰能幫助自己回城,對于已經插隊12年的王秉誠來說,對于這里是極其陌生的。
“媽,我現在該怎么辦啊?”
就這樣翻來覆去,王秉誠一夜都未能入睡,直到天將放明的時候,他才打開母親的那個柜子。
從柜子里拿出了母親積攢的錢——不過只有200多元。
“這些錢也不知道夠不夠……”
就在他心里這么想著的時候,就著燈光,隱約的可以看到箱子內壁糊著的報紙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大平整。
用手摸了一下,似乎里面還墊了一層紙。
“好像沒有抹漿糊?”
在邊角處扣了扣,然后撕了一下,然后王秉誠才發現母親居然在那里藏了三張薄薄的紙。
“這是什么?”
雖然紙上寫的是英文,但是因為父親曾經教過他英語的關系,雖然這些年都沒用過,但還是勉強認了出來。
“是護照?”
護照上還有父親和母親的照片,其中甚至還有一張貼著他小時候的照片。
“sEA護照?”
王秉誠手里拿著這幾張紙,腦海中充滿了疑問,但隱約的還是浮現出了一些年少時的記憶,那是母親的抱怨。
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母親在抱怨什么,但是現在看著這三張薄薄的護照。
雖然并不知道這是什么,但是,王秉誠的心里一時間卻是無法平靜的。
“這幾張紙有什么用?”
王秉誠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母親之所以會把這幾張紙小心翼翼的留下來。
那么肯定就有他們的用處。
“難道說……我是外國人?是外賓?”
瞧著護照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王秉誠的心里滿滿的都是疑問,活了幾十年,突然變成了外賓?
這可能嗎?
“要不然找人去問問?”
可這種事情能去問誰?難道拿著這護照紙在大街上隨便抓個人去問?
那還不得被當成壞人給抓起來啊!
“那這件事該去問誰呢?”
心里這么想著,王秉誠的腦海中浮現出剛回城的那天,巷子口的歡迎儀式,那是迎接外賓的儀式。
“對,也許可以問問那位齊老先生。”
他聽院子里的鄰居提到過那位齊老先生就是sEA人。
也許他應該知道這些護照有什么用處?
“興許會有用的。”
心里這么想著,天色越來越亮。聽著大雜院里的喧囂聲,王秉誠起床給小妹做了早飯,等小妹吃過早飯去上學之后,他就把護照紙往懷里一揣,然后就朝著街對面的另一個胡同走去。
對于齊家他并不陌生,畢竟,齊偉和他是小學和初中同學,進了齊家所住的大雜院,王秉誠就看到了正在刷牙的齊偉,便笑著問道:
“大偉,考的怎么樣啊?”
“喲,是秉誠啊,你怎么過來了?我還就想去找你呢,聽說阿姨的事情……”
簡單的寒暄了兩句之后,王秉誠就和他聊起了他的那位外國回來的伯父。
聽著老同學在那里說著各種各樣,他從伯父那里聽來的奇聞,王秉誠甚至都驚訝的合不攏嘴。
“你是說第一個上太空的宇航員是咱們的人。”
“對。叫王寶賢,還和你一個姓,指不定你們還是一家子呢。”
齊偉抽著煙調笑道。
“沒準兒那就是你們家的海外關系。”
現在提到海外關系的時候,齊偉的臉上完全都是得意。
在過去的幾天之中,他的那位大伯給家里帶來的改變是肉眼可見的——不僅每個人都有紅包,而且還到外匯商店里,給一家老少買來了不少好東西。
想到這兒,齊偉忍不住顯擺道。
“你不知道那邊有多富,我聽大伯說,那邊哪怕就是一個清潔工。一年也能掙到1萬多。”
“什么?”
王秉誠驚訝的看著齊偉,說到:
“1萬多?你開什么玩笑?你小子就可勁的吹吧。一個掃地的一年掙1萬多,你在這哄鬼呢。”
這地方但凡是個人都特別會吹牛,而且特地道的那種。在王秉誠看來,齊偉顯然是在吹牛,一年掙1萬多,你就可勁的吹吧。
“吹?”
齊偉用余光撇了一眼王秉誠,然后慢吞吞的抽了一口煙說道。
“吹牛是要上稅的,我大伯是醫生,他在那里一個月掙多少錢嘛?”
“還能掙多少?就是個醫生。”
“幾十萬吧。”
在說出這個數字的時候,齊偉都麻了,這幾天來找大伯父的人不少,還有大學的校長,說是希望他能去到大學里講學,也就是通過那些人,他才知道,大伯父原來是知名的外科專家。
“什么?”
王秉誠差點沒嚇得跳起來,他看著齊偉,用驚愕的語氣說道。
“你說什么?你小子還沒睡醒,是不是?”
瞧著老同學這樣一驚一乍的模樣,齊偉總算是找回了當初聽大伯父講到這些時,他們一驚一乍的模樣了。
“哎,你看,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副表情,你不知道,現在我都想著,考不考大學的也無所謂。要是我能去那邊呀,哪怕就是去當個清潔工。
能掙那么多錢,這輩子也就知足了。你說讀大學又有什么用啊?”
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齊偉默默的抽了一口煙,然后又說道:
“可那邊總歸是外國,你說是不是?”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大雜院外突然變得有些熱鬧了起來。
齊偉不用看,都知道是大伯和大伯母來了,這些天只要他們一來,巷子里就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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