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難坡又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山坡上匯聚成涓涓細流,窯洞外便多了一道水簾。
閻錫山站在門口,任由雨水濺起打濕了他的布鞋。
遠處,一名軍官撐著雨傘踏著水坑向這里沖來,一邊跑一邊喊著:“會長,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呼——!”
閻錫山低著頭,看也不看對方直接轉身進了窯洞。
門口的警衛也沒敢拉著,楊愛源將雨傘丟給警衛便沖了進去。
“會長,會長,這次真出大事了!”
窯洞內,閻錫山面色晦暗,他側身面對墻壁,上面掛著的正是洪爐訓練一期開營時拍的照片。
“哎呀他.他趙戴文假傳你的命令,帶走了第37師,說是出山抗日!”
可楊愛源說完,閻錫山還是看著那張照片,眼神復雜。
“次隴(趙戴文)跟了我多少年?”閻錫山伸手撫過照片,眼眶竟然泛起了淚花。
楊愛源一愣,這.
“光緒三十一年,我與次隴在東京相識,那年,他39我22,我們在山西同鄉會上結識,同盟會便是我們的開始。”
閻錫山眼中閃爍著回憶,手指不斷在趙戴文的照片上摩挲:“那時候,我們膽子很大,非常大!”
“同盟會總部要我們帶兩枚炸彈過海關回歸。”他扭過頭,臉上竟然有些懷念之色:“哈哈哈,帶炸彈過海關,這是我閻百川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情。”
“宣統三年,我們在太原起事,次隴雖大我17歲,卻主動推我做山西都督”
“一晃眼,36年了”
說到這里,閻錫山的情緒有些低落。
照片上的男人,是他的兄長,是他的智囊,是一路陪他從山西之巔又走向晉西窯洞的人。
他不明白,怎么都不明白。
前幾日 趙承綬的事情終于瞞不住了,趙戴文深夜來到這里找他,那是他們兩人的最后一次談話。
“趙承綬是你授意與日寇談判,還是派了他去刺殺日寇高官的?如果要投降,你自己回太原,我們不會跟你走的。”
“你的想法是什么?”
趙戴文目光灼灼地盯著閻錫山:“我的意思很明確了,決不能做民族罪人!”
“荒唐!什么民族罪人,這是為了存在,是政治,是妥協,是是為了山西.”閻錫山的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后他悄悄問了一句:“若我真的投降了呢?”
“那我就去跳黃河!”
閻錫山仿佛是受了刺激的豪豬,瞬間炸毛:“跳什么黃河,大晚上的,你就來跟我說這個?整個山西,只有我配跳黃河,這山西未來的事情,也只有我才能說了算!”
可這個時候,趙戴文反而冷靜下來:“你變了,不是那個我在東京山西同鄉會上認識的閻百川了,當年的閻百川可是敢跟我一起抱著炸彈過海關,頂著清廷的追殺令都要為國家民族拼死一搏的!”
“你要去就去吧,我趙戴文的墳墓就在黃河邊,以后.也別來看我!”
閻錫山從回憶中醒來,緩緩來到自己的座位上,表情失落地坐下。
楊愛源卻還是滿臉焦急:“要不要派兵去追?”
閻錫山擺了擺手,語氣傷感:“我就在這,就在這..等著他回來給我一個解釋。”
鄉寧縣第37師駐地 夜已經深了,距離趙戴文來到這里已經過了一日,可他除了考核洪爐訓練的成果,便什么都沒做。
煤油燈的火飄忽不定,趙戴文死死盯著那份蓋著閻錫山私印的軍令副本,上面赫然寫著即刻南下進攻河津縣。
“次隴兄,還在猶豫?”
身后傳來一道虛弱且沙啞的聲音,趙戴文急忙上前攙扶:“先生重傷未愈,還是要多多休息,夜間受涼了可不好。”
微光下,一名面龐消瘦,一手拄著拐杖的男子映入眼簾。
“無礙,此計是你自己求來的,那閻百川也是你自己選擇跟隨的,事到如今,反而扭捏?”
趙戴文將男子扶到座位上:“偽造軍令.自古都是死罪啊。”
“也是,那快去睡吧,明日便回克難坡。”
“呃”趙戴文有些錯愕:“不不勸勸我嗎?”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閻百川是你親眼見證走到今天的,他要做賣國賊,不也有你的一份嗎?”
趙戴文聞言臉色驟變:“不,不是的,他只是一時糊涂罷了!”
男子雙手撐在木杖上,蒼白的臉上卻有著笑意:“一時糊涂?這山西,還有人比他更聰明?坐山觀虎斗哦不,應該是坐看山河淪陷。”
“先生何苦相譏.”趙戴文嘆了口氣,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你與我有救命之恩,又不是他閻百川,自是有一說一。”男子似乎因為說得太多,忽然有些咳嗽,好半晌緩過來,氣息微弱地說道:“那日你來請教,我便說過,謀一地或謀數年,他閻錫山算有些本事,可謀一國或謀百年,他閻錫山不如你多矣.”
趙戴文頓時陷入糾結,低著頭:“他也是為了山西百姓,謀一地又何妨?”
“你啊,是為他考慮,可也沒有為他考慮!”
“何解?還請先生教我!”趙戴文似乎聽到了什么希望一般,立馬起身上前。
男子輕輕喘了幾口:“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抗戰勝利了,他閻錫山當如何自處,山西千萬百姓如何自處,全國萬萬同胞如何看待山西?”
“這”
趙戴文猛然驚醒,踉蹌著后退一步,倉皇間還撞倒了椅子。
“這萬一抗戰勝利了.萬一抗戰勝利了.”趙戴文每念一遍,眼睛便瞪得越大。
史筆如鐵 不光是閻錫山,這山西百姓,怕是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無妄之災。
后圣有言,人性本惡.
怕是到時候,山西人到到處被人戳脊梁骨,而他閻錫山.
之前種種無論做得多好,怕是要與秦檜一列了。
男子看著趙戴文的模樣笑而不語,想必對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那么他這一路的顛沛流離、生死一線,便算有了交代。
這時,趙戴文的侍從送來最新的電報,見對方魂不守舍,便給了最近一直陪伴趙戴文的神秘男子。
男子接過電報,輕聲念道:“日寇第237聯隊在狂口渡為裴昌會與廖肯所破,此役殲敵超過2000,算是大捷。”
趙戴文臉色來不及緩和,又聽到了噩耗。
“第3軍軍長唐淮源在縣山陣地被日寇所圍,激戰至今日,自戕殉國.”
趙戴文整個人懵了,軍長?
自戕?
中條山局勢已經崩壞到如此境地了嗎?
若此戰中條山大敗,日后抗戰勝利,史書會怎么寫山西百姓,怎么寫晉綏軍,怎么寫他閻錫山?
見死不救?
與日寇眉來眼去?
想到這里,趙戴文渾身一顫,但他的眼神卻逐漸堅定下來。
駐扎在鄉寧縣前西坡的暫編37師駐地突然沸騰起來,各營連長騎著戰馬在營帳間來回奔走:
“奉閻長官有令,全師輕裝南下!抗日!!”
不過一個小時,隊伍就在那道命令下走出大山,走進抗日戰場。
而跟在隊伍里面的趙戴文卻時不時地回望克難坡,口中念念有詞:“總不好讓人說我們晉綏軍不抗日吧?百川,換做當年東京的你,也會做跟我一樣的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