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魔物的肢體從六芒星法陣鉆了出來,海緹雅的笑容逐漸變得狂躁而嗜血,與平日面向公眾時完全不同。
實際上她所掌握的許多召喚術都沒有在與魔王的長期戰斗中展露出來過,他們作為勇者的同伴心照不宣,早在踏上旅程之時,她就知曉了游戲的規則。
這場冒險的秘訣在于平衡,快速的勝利或失敗都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因為這場勇者與魔王都有著超越他們各自身份的意義,銀輝帝國的人們需要勇者,但他們更需要魔王,他們需要一個絕對邪惡的象征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忽略掉許多問題。
忽略掉諸如福林男爵這樣的人存在。
忽略掉越來越高昂的稅收,忽略掉貴族對于他們的壓迫,忽略他們和牲畜們沒有任何本質區別的生活。
所有的努力與汗水,都只不過是為了讓他們的主人得到更多。
表現優秀的牲畜將會被分到一些殘羹剩飯,好讓他們認為自己的生活還有盼頭。
而當他們將要被生活壓垮,帝國與皇室也給予了人們一個可以被憎恨的具象化目標——魔王。
那是一切不幸的源頭。
所有的不公都是由魔王帶來的。
但是不要忘了,還有一群被選中的英雄正在與他們并肩作戰,勇者和他的伙伴們已踏上了對抗魔王的偉大冒險,終有一天魔王將會被打敗,深受人們愛戴的勇者將會讓正義降臨于每一個人身邊,到了那時,帝國將迎來前所未有的繁榮。
這是海緹雅在踏上旅程前上到的最后一課。
她的父親將她叫到閣樓上徹夜暢談,告訴了她帝國長久以來的運行規則,過去曾上演過的十幾次偉大冒險都是如此,最終每一個時代的勇者與魔王都會死去,而帝國卻能長盛不衰。
而現在,海緹雅已經完成了這場偉大的冒險。
他們的名字都將被書寫在帝都的豐碑上被人們銘記,她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也能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了。
就如她在清晨面向齒輪城采訪者時所說的,她要將光明帶來這個城市。
一個街道上充斥著陰溝里老鼠的城市,又談何光明呢?
“為什么正義一定會得到聲張?為什么帝國要關心你們的小鎮?”
來自六芒星法陣另一端的魔物顯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那是一個有著人身羊頭且皮膚黝黑的怪物,它的雙臂被黑色的綁帶禁錮在胸前,雙眼也被同樣材質的黑色布料所遮蔽,作為束具的布料上燃燒著黯淡的黑色火焰。
海緹雅死死盯著彼岸。
她很清楚如果索蘭沒有被傳送走,此刻一定也會處于和彼岸相同的位置,這些話原本都是針對索蘭而存在的,只可惜她永遠失去了再次面對勇者的機會。
海緹雅發自內心地希望看見那個頭腦簡單,堅信正義的蠢貨在了解真相后的表情。
不過話又說回來,也只有那種心思單純到了極點的笨蛋才能成為勇者,并且在自身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帝國用于籠絡人心的工具。
彼岸與索蘭的身影重迭在一起,海緹雅希望從這個女騎士口中得到答案。
她無法理解這類人,為什么有人會不惜犧牲自己的代價,也要為了那些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一撇的旁人戰斗?
終于,一直沉默不語的女騎士開口了,卻并非她想要的答案。
“聽不懂,你嘰里咕嚕地說些什么呢?”
她的聲音頃刻間跨越了十幾米的距離,直達海緹雅的身后。
海緹雅視線飄忽,她看見那無往不利的禁錮魔鬼支離破碎,那張英氣的臉龐也消失在了她的視野里。
隨之而來來自心口的劇痛,還有涌遍全身的冰冷。
當海緹雅低頭看去時,映入眼簾的赫然胸前的貫穿傷,鮮血沾濕了她華麗的長裙。
她受傷了,很嚴重的傷。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她需要立刻得到小隊牧師的治療。
海緹雅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這絕不是她想象中的結果,直到現在她也不理解為什么彼岸會真的用劍砍她。
如果是索蘭的話……
即使她的召喚術被對方破解了,索蘭也一定不會對他下重手,他頂多會把她撲倒在地上,用劍刃抵住她的脖子,接著用他那充滿了感染力的聲線糾正她的想法,告訴她銀輝帝國是靠每一個普通人而存在的。
到了那時,她會假意順從,如果需要的話,她可以從眼角里擠出幾滴眼淚,帶著哭腔告訴索蘭她知道自己錯了,接著他們便會擁抱在一起……
這也是海緹雅敢于不計后果地和索蘭動手的原因。
哪怕是面對像她這樣的人,索蘭也仍會相信她能改過。
而現在,海緹雅的眼角真的滲出了眼淚,并非偽裝出來的,而是她的心口疼痛難忍,同時她清楚認識到這一次小隊的牧師不會再來為她療傷了。
死亡正離她越來越近。
她不想死,尤其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死在一群陰溝里的老鼠面前。
海緹雅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她摔倒在地上,扭頭盯著彼岸朦朧的身影,然而后者的視線卻沒有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秒。
這一次,她似乎有些看清了。
這個女騎士并不是索蘭,他們并不相似。
“該出發了,萊西。”
彼岸呼喚了一聲和其他河畔鎮居民一起呆愣在原地的小姑娘,幾人如夢初醒,“你、你殺了大召喚師!?”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他們根本沒能反應過來,沒能看清彼岸出劍,當回過神時,海緹雅已然倒在血泊中,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被人遺棄在岸上的死魚。
“正當防衛。”
彼岸平靜地陳述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如果有人抱著殺死你的想法釋放咒語,你就有正當的理由將其反殺,只是直到海緹雅倒在地上不再動彈時,彼岸才終于確信這個大召喚師沒有任何后手,她真的愚蠢到竟敢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與一名騎士近身戰斗。
甚至當誓約與勝利之劍貫穿海緹雅胸口時,也沒有觸及到任何防御性的咒語。
堂堂銀輝帝國的大召喚師,與勇者并肩作戰的傳奇英雄到頭來也只是魔力儲備還算優秀,彼岸不禁想到羅威娜,如果換做后者,敢在密閉的空間里挑釁她,多半是留了十幾個后手。
彼岸只能猜測海緹雅被家族和小隊的其他成員保護得太好,才導致她的戰斗素養糟糕到了極點。
“你、你要去什么地方?”
劫后余生的河畔鎮居民心有余悸地問到,血腥味已漸漸散開,齒輪城的人們遲早會發現大召喚師海緹雅死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
“帝都。”
彼岸召喚萊西跟上自己,她不再過問河畔鎮居民的去留,經此一役,他們也該吃一塹長一智了。
至于在離開齒輪城后逃到哪里,就不是她需要考慮的了。
當夜,彼岸順利登上了前往帝都的空艇。
為期三天的旅行,甲板上大多都是貴族或富商,也只有這些人能負擔得起昂貴的船票,她把萊西安頓在船艙的客房,一個熟悉的黑影終于按捺不住,搖曳著現身。
“呵,帝國的騎士長啊,我承認你了,你是個真正狠角色。”
“魔王”一樣在暗中觀察彼岸。
在斬殺了大召喚師海緹雅后,它注意到彼岸沒有絲毫慌亂,她就像無事發生般去了空艇的塔樓,買好了船票,對來來往往的巡邏隊熟視無睹。
更重要的是,彼岸做到了連它都未曾做到的事——她真的斬殺了一位勇者小隊的成員!
它對海緹雅有印象,以往戰斗時,那個召喚師總是躲在隊友們身后,朝它放冷箭。
“你看起來不像新手。”
黑影坐到了彼岸的床頭,它對于彼岸的過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很好,我,梅麗雅,鄭重地向你發出邀請,和我一起來毀滅這個骯臟的世界吧!”
“破壞公共財務,擾亂社會治安再加上反人類罪,最高可判處死刑。”
彼岸挑了挑眉,不過她和魔王之間的相處也算是有了一些進展,“你叫梅麗雅?”
這聽起來不像是毀滅世界的魔王的名字,一點都不威風霸氣,乍一聽更像是某個小鎮少女的名字。
“這是第一個召喚我的人類的名字。”
黑影說道,“她被懸吊在了某位貴族宅邸的刑房里,原因是那個貴族喜歡欣賞人類被吊死的過程,所以我使用了她的名字。”
這并不是少數案例。
每當它被召喚時,所看見的都是最殘酷的景象,若非親眼所見它根本想象不到人類的殘忍竟然能到達如此匪夷所思的程度,尤其是他們會帶著玩樂心態,將那些殘忍的酷刑施加到自己同類身上。
大召喚師海緹雅不過是帝國的縮影,“在你要去的地方,還有更多和她一樣的存在。”
說到這里,梅麗雅忽然打消了繼續勸說彼岸的念頭。
盡管這位帝國的騎士長看起來遵紀守法,也不喜歡主動傷害他人,但她要去的地方充滿了和海緹雅相同的貴族,只要她在帝都逗留下去,今天的事就遲早還會發生,而到了那時,他們就自然能順理成章的成為戰友。
而在那之前,它要盡快恢復力量。
與此同時,深夜的帝都,伊森接到了一則來自皇家醫院的消息。
勇者醒了。
只是他的狀態要比醫生們想象中更糟糕,除了身上的傷口之外,勇者少年的精神也變得萎靡不振,他像是遭受了嚴重的刺激,從而引發了新的精神問題。
當伊森聞訊趕到時,勇者少年正用雙臂抱著膝蓋的方式坐在床上,頹廢地把臉埋進了膝蓋里。
“出什么事了?”
“海緹雅死了。”
“海緹雅?”
“她是我們的召喚師,是我見過最溫柔善良的人,她總是能很好地照顧好小隊的每一個人,每當我們有煩心事時,都會向她傾訴……”
索蘭抬起頭,攥緊的拳頭忍不住顫抖著,“可是有人殺死了她。”
伊森并不質疑,他相信也許勇者和他的隊友之間存在著某種精神上的鏈接,這似乎也解釋了為什么勇者少年會在深夜被驚醒,多半是隊友的死亡對他產生了嚴重的刺激,才讓他從昏迷中轉醒。
“兇手是什么人?”
伊森覺得這未嘗是一件壞事,或許他們能夠通過勇者少年定位到銀輝帝國所處的位面。
“不知道,也許是魔王的擁躉。”
勇者少年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或許,這并不是偶然現象。”
“你……這是什么意思?”
勇者少年抬起頭,第一次仔細觀察起這個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人,青年看起來很和善,從醫生們對待他的態度不難看出青年在這里很受人尊敬。
這樣的人,多半是積極行善的好人,這從青年會關心與他素未謀面的海緹雅便能窺出一二。
“如果是魔王的擁躉所為,那么他們很有可能還盯上了你的其他同伴,如果沒有你的提醒和幫助,他們說不定也會置身于險境。”
伊森的一番話提醒了少年,少年立刻攥緊了拳頭,想要翻身下床。
伊森制止了少年,向他講述了他昏迷期間發生的一切,也提到了因來路不明的召喚而被傳送到了異世界的彼岸。
“我知道她,她救世主,是我們的恩人!”
聽說了彼岸的身份與姓名后,少年的陰霾減少了幾分,在他看來,彼岸是比他更偉大的人,她直接擊退了魔王。
“她是帝國的騎士長,若是她發現你的伙伴遭受魔王擁躉的襲擊,一定會出手相助。”
伊森向少年承諾,“所以你可以先在醫院里安心養傷,再盡可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伙伴所使用的傳送魔法,說不定我們可以利用相同的魔法回到你們的世界。”
“這……”
“請放心,我還認識一位相當了得的魔術師,她精通傳送各類傳送魔法。”
“是我的問題,伊森先生。”
勇者少年面露難色,“我的職介是戰士,我對魔法一竅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