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北縣公安局的審訊室里,苗根花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兒。
不時偷眼去看對面那個國字臉的警察,兩只手的指甲不停地摳著自己的皮膚。
楊川看了看旁邊空著的位置,疑惑這位“省里”來的領導怎么還不來。
李局長讓他配合周奕的工作,他自然是不敢怠慢。
于是第一時間把苗根花給帶回了縣局。
當然被帶回縣局的,并不只有苗根花一個人。
按理來說,人帶回來了,那就應該趕緊審啊,免得真有問題的話審訊對象有足夠的時間做心理準備。
這是刑偵工作中的一個常識,可周奕卻只說讓他先看著苗根花,自己一會兒就過來。
結果這一會兒,就過去了大半個小時。
別說苗根花了,楊川自己都感覺不耐煩了。
期間有好幾次,苗根花忍不住開口想問,都被楊川打斷了。
“他不會是把這事兒給忘了吧?”楊川小聲嘀咕了一句,忍不住站起來要開門去看看。
結果剛好門就開了,周奕端著個杯子,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跟楊川點頭打了個招呼,放下杯子,關上門。
然后才慢悠悠地坐下。
楊川把筆都掏出來準備開始做筆錄了,結果卻看見周奕端起了那杯茶,吹了吹,慢吞吞地喝了兩口,還吐了吐茶葉沫。
他急得不行,因為平日里周向東就是個急性子。
就這做派要是周隊在,估計得罵娘了。
可他不知道,他急,對面的苗根花比他更急。
周奕進來的時候,看似舉止隨意,實際上早就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小動作。
她的手都快摳爛了,這說明此刻她的內心無比焦灼。
突擊審訊,一般適用于嫌疑人剛被抓獲時,心神未定,心理防線尚不牢固的情況。
此時進行突擊審訊,能夠利用其尚未做好充分心理準備的時機,迅速突破其心理防線,獲取真實供述。
但西坪溝的案子,如果從葛芳芳失蹤開始算,已經過去一周了,這背后不管有什么樣的謊言和隱情,苗根花都已經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了。
畢竟她都敢吞安眠藥自殺了。
所以周奕就是要故意熬她,熬到她自己亂了陣腳。
而且讓她等,也僅僅只是熬的第一步。
接下來的審訊,才是真正的文火慢煮。
“苗根花,還認識我嗎?”
聽到提問,苗根花趕緊抬起頭來,連連點頭道:“認……認識。”
“認識就行,今天叫你來呢,主要是有一些情況要向你了解。”
“好……好的……”
“你弟苗壯今年多大了?”
“啊?”周奕的這個問題,顯然出乎苗根花的預料,愣了兩秒鐘才回答道,“二……二十一,馬上就要二十二了。”
周奕點點頭:“哦,你爸當初是怎么死的?生病?還是意外?”
楊川皺了皺眉,但還是如實記錄了。
心說這人到底懂不懂審訊啊,怎么問起話來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
而且問的問題跟案子好像也沒什么關系,上一句和下一句連邏輯關系都沒有,簡直就像是兩個陌生人在硬著頭皮往下聊一樣。
一會兒問苗壯,一會兒問葛芳芳,一會兒問馬偉昌,一會兒又問她的父母,甚至還有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要不是他前面見識過周奕做尸檢,他都要以為這人是個門外漢了。
苗根花也被周奕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搞得摸不著方向,很快腦子就轉不過來,變成了機械式的回答了。
“你們初中班主任叫什么?”
“好像姓張吧,叫什么我忘了。”
“葛紅旗他有什么不良嗜好嗎?”
“沒……沒有,他人其實挺好的,也不抽煙也不喝酒也不打牌的,就是不太講衛生,每次回來臟兮兮的褲子也不換,就往床上躺。”
“馬偉昌的遺產接下來應該都歸你了吧?”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遺囑,但我跟他好不是為了他的錢,我就是覺得他這個人靠得住,能照顧我們。我……”
苗根花說著說著,整個人慢慢地就僵住了,聲音也越來越小。
她終于意識到了哪里不對勁!
周奕毫無章法的提問,直接把她的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而且問題一個接一個,她根本沒多少思考的時間。
這就是周奕的打法。
人在說出提前編造好謊言時,會有兩個關鍵特征。
邏輯和記憶。
為了讓謊言聽起來更真實,更能讓人信服,謊言往往會比事實更講究邏輯。
有時候現實反而沒那么有邏輯。
一旦有嚴密的邏輯基礎,那大腦就必須耗費腦細胞去進行記憶。
所以提前準備好的謊言,最怕的就是你不按她已經構建好的邏輯來提問。
順時針往下問,那就正中對方下懷了。
因此周奕才選擇這種看起來很沒有邏輯的審訊方式。
他篤定的就是,苗根花這個沒什么文化的農村婦女,不夠聰明。
把她腦子攪渾了,她就會利用本能來回答問題。
謊言說出口之前,是需要人在大腦中再次確認的,因為這是個虛假信息,需要先“騙過”大腦才行。
可真話不用。
按理來說,她苗根花沒有任何理由知道馬偉昌死了!
她頂多就是知道馬偉昌聯系不上了,因為醫院聯系過沒成功。
失蹤和死亡,怎么可能會直接劃等號呢。
周奕問的問題是:馬偉昌的遺產接下來都歸你了吧?
他沒有問“馬偉昌的遺產是怎么分配的”,也沒有告訴苗根花“馬偉昌死了,所以我想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的遺產打算怎么安排”。
他在問題里藏了一個具有引導性的詞匯:接下來。
這是一個口頭語中常用的銜接詞,在苗根花腦子已經糊涂的情況下,這三個字會誤導她,讓她記憶錯亂,產生前面好像已經提及過馬偉昌死了的事了。
但問題就在于,人的腦子里是塞不進去一個完全不存在的記憶的。
所以,苗根花就嘴瓢了。
因為反應不過來。
但是之所以說著說著不說了,是因為她開始產生自我懷疑,開始在大腦里搜索前面到底有沒有提到過這個信息。
前面讓楊川面對面看著苗根花,就是在高壓狀態下消耗她的體力和精神,讓她腦子轉不過來。
可現在閉嘴,為時已晚了!
周奕沒有繼續問下一個問題,持續這么久的“尬聊”就這么戛然而止了。
審訊室里頓時死一樣的沉寂。
苗根花臉色慘白,她覺得腦袋很重,她還是想不起來到底前面有沒有說過。
但問題是,此刻的肅殺氛圍,已經讓她意識到不對勁了。
她咽了口唾沫,聲音微微顫抖著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有立遺囑的話……”
周奕端起尚有余溫的茶杯,抿了一口,冷冷地說道:“苗根花,省省吧,已經來不及了。”
周奕把茶杯砰地一聲砸在桌上,嚇得苗根花頓時一哆嗦。
“苗根花,交代一下吧,你是怎么知道馬偉昌已經死了的?”
周奕的口吻,不容置疑。
苗根花失神地愣了兩秒,突然哇的一聲掩面痛哭了起來。
旁邊的楊川不由得松了口氣,因為這種表現,基本上就是放棄抵抗要說實話了。
同時也有些愧疚,畢竟剛才自己懷疑了周奕,不過好在沒表現出來。
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習慣了周向東那種直來直去的方式。
畢竟在周隊的眼里,進來了,那就沒有哪個犯罪嫌疑人是經得起嚇唬的。
如果有,那就說明嚇唬得還不夠。
可周奕卻沒有一絲松懈,審訊目標說沒說謊,從來不取決于情緒,而是交代的內容是否合理。
畢竟人是最狡猾的動物。
“馬偉昌他……他罪有應得!他就是個變態……”苗根花哭著說,“是他害了我女兒,肯定是他,嗚嗚嗚……”
周奕不動聲色,沉聲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
苗根花哭著點頭,然后說出了一個和之前馬偉昌說的頗有出入的版本。
她和馬偉昌領證這件事,確實如馬偉昌所言,是為了開采石場。
因為村里人被之前那個老板坑過,因此都不同意他一個外人來他們村做生意。
馬偉昌也沒辦法,因為不光是村民鬧,采石場要往外運原材料,就必須經過西坪溝,他沒得選。
于是馬偉昌主動找的村長,求他想個辦法,然后村長才找到的自己,說通過假結婚來堵住村民的嘴。
馬偉昌答應,每個月給她一百塊錢作為報酬。
但她估計,村長拿的好處更多。
因為村長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非常積極,尤其是在她一開始拒絕之后,村長便不斷的游說自己的母親。
最后正是因為母親在家逼得太厲害,她才不得不答應的。
她說自己雖然是個寡婦,但這種有損名聲的事,她還是非常反感的。
后面兩人就去領了證,村長更是直接拿著他們的結婚證展示給村里人看,采石場才順利得以開工。
按照原本立的字據,她和馬偉昌應該在一年后就離婚的。
她原本要求是半年,可村長的意思是一年后采石場生意穩定了再離,免得又出什么岔子。
可別說一年了,就是半年都沒到,她就發現了馬偉昌不太對勁。
頭幾個月馬偉昌忙著采石場的生意,所以還挺正常的,只有每個月送那一百塊錢的時候才會來苗家找她。
每次來都是客客氣氣的,坐一會兒,跟老太太嘮會兒家常,然后就走了。
可是后面,馬偉昌來苗家的頻率明顯提高了許多,每次來又買肉又買菜,還幫著家里干活,儼然苗家姑爺的樣子,把她媽哄得很開心。
苗根花當了好幾年寡婦了,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嗎。
尤其是馬偉昌看自己的眼神,總是像要噴火一樣。
可她知道自己和馬偉昌結婚這件事,就是一場交易。
馬偉昌是有老婆兒子的人,她說自己不想當第三者,不想破壞別人的婚姻。
可她不想,她的家人卻不這么認為。
有天在家,吃飯的時候,她弟弟苗壯突然開口說姐夫答應給他安排個工作了。
她嚇了一跳,趕緊問他哪個姐夫。
結果她媽開口說:還有哪個姐夫,偉昌啊。上回偉昌來家里吃飯,我跟他說的,你弟也老大不小了,沒個正經工作哪兒成,以后娶媳婦兒都麻煩。所以我就讓偉昌幫幫他,都是一家人嘛。
苗根花說自己當時就傻了,問他們是瘋了嗎?我跟他是假結婚啊。
還告訴她媽,下回馬偉昌再來,別留他吃飯了。
沒想到老太太一聽,頓時就不樂意了,立刻拉著臉說道:什么假不假的,我就知道你們扯證了,那就是合法的。而且村里人都知道,都能作證!
然后就開始勸她,做她的思想工作,甚至還軟硬兼施。
軟的就是讓她認清事實,像馬偉昌這樣的大老板,在農村八輩子都碰不上一個。這些年媒婆給你介紹的歪瓜裂棗你也看見了,有哪一個能趕得上馬偉昌一根手指頭的。
還說: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一個死了男人還帶著個小拖油瓶的,你上哪兒找這么好的男人,你要不是我親姑娘,我都覺得你配不上人家偉昌。
硬的就是斥責她自從男人死了、被婆家趕出來后,自己養了她好幾年了。
現在跟馬偉昌證都領了,她還不好好把握機會的話,那就別怪她老太婆不客氣了,讓她帶著她那個小拖油瓶搬出去,自力更生。
架不住母親的軟磨硬泡,她對馬偉昌的態度也漸漸軟化了許多,還在她母親的慫恿下,借著給苗壯送飯時,順便也給馬偉昌送過幾次飯。
但兩人始終沒有再往前邁一步,因為她說自己心里始終過不去馬偉昌有老婆的這道坎。
后來有一次,馬偉昌來送錢,她母親就做了一大桌子菜,還買了好酒,讓苗壯好好陪“姐夫”喝會兒。
于是那天晚上,喝得伶仃大醉的馬偉昌就住在了苗家,被扶到了苗根花的床上。
老太太還把外孫女給抱走了,讓女兒留下伺候姑爺。
周奕追問當晚的情況時,苗根花支支吾吾地有些尷尬,但最后還是說出了實情。
她說那天晚上馬偉昌其實根本沒醉,后來她才知道馬偉昌的酒量很好。
她把一身酒氣的馬偉昌扶到床上后,馬偉昌突然就拉著她開始動手動腳,她沒做好心理準備,就本能地開始反抗。
于是兩人拉扯了很久,始終沒有得逞的馬偉昌最后可能是困了,直接黑著一張臉就翻身睡了。
她一晚上沒睡踏實,就倚在床邊,連衣服都沒脫。
第二天早上,她連馬偉昌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母親黑著臉問她昨晚兩人干什么了,說馬偉昌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招呼都沒打。
她就把實情說了,結果沒想到她媽直接拿著搟面杖追著她打,罵她裝什么貞潔烈女之類的。
從那次之后,馬偉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來過苗家。
本來替馬偉昌當司機和助理的苗壯,也被安排去干體力活了。
連那兩個月的錢,也是村長替馬偉昌帶過來的,還說等時間一到,兩人就去把證給辦了。
她就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沒讓馬偉昌得逞,是真的惹怒對方了。
盡管母親氣得天天罵她是個敗家玩意兒,還連累了她弟弟。
但事已至此,馬偉昌態度冷漠,她也沒辦法。
直到后來,發生了一件事。
她弟弟苗壯,因為偷采石場的錢,被馬偉昌給打了。
馬偉昌還揚言要報警抓他。
她媽跟她弟就只能求她,讓她去找馬偉昌求情。
為了這個弟弟,她只能硬著頭皮去找馬偉昌。
剛好那天下暴雨,把出村的路給淹了,她聽說馬偉昌沒走成,所以一個人在采石場的辦公室里。
于是她就做了飯菜,冒著大雨去找馬偉昌。
后面的事情,就跟馬偉昌說的大差不差了。
只不過區別在于,馬偉昌說兩人是干柴烈火,而苗根花則說自己是半推半就的。
楊川可能對情況還不夠了解,但周奕昨天是親口聽馬偉昌說過這段過程的。
馬偉昌說的,和苗根花說的,整體上一致,但細節上有很大的出入。
在馬偉昌的描述里,他應該算是被苗根花“勾引”的,苗根花用關懷體貼和柔情蜜意,讓他陷入了溫柔鄉。
可是在苗根花的交代里,她才是那個身不由己的人。
村長拿她當工具,母親逼她,弟弟坑她,馬偉昌一直想睡她。
她儼然就是一副受害者的形象。
人只說對自己有利的話,這點并不意外,別說是刑事案件里了,就算是普通的矛盾糾紛,那也都是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說。
所以后來互聯網上的消息才真真假假,不斷地出現所謂的反轉又反轉。
本質就是人性的自私使然。
至于馬偉昌和苗根花說的,孰真孰假,那就需要通過對其他人的問詢來佐證了。
這里面的關鍵人物有三個,村長、苗根花的母親,以及她弟弟苗壯。
這三個人是除了苗根花之外,周奕讓李凌龍一并帶回縣局的。
現在同時也在接受問詢調查。
“苗根花,你前面說,是馬偉昌害了你女兒葛芳芳,你有證據嗎?”
苗根花的臉上還掛著淚痕,但情緒已經比較平和了,可是一提到這點,她又情緒激動了起來,低著頭抽泣,肩膀開始不住地顫抖。
“自從我們在一起后,他就不住采石場的辦公室了,就隔三差五地來住我家。一開始,只要他來,我媽就會把孩子抱走。但過了一陣子,他就不讓我媽抱走孩子了,說睡我們那屋就行。”
“我其實覺得挺別扭的,雖然孩子睡著了,但就在孩子旁邊跟別的男人干那事兒,我覺得很丟人。”
周奕不確定苗根花是真覺得丟人,還是裝的。
如果真覺得丟人的話,那就說明她心里有負罪感,畢竟這個男人不是孩子的父親。
上一世周奕辦過一起案子,案情特別簡單,但真相卻讓人無比憤怒。
一個女人,帶著自己兩個多月大的孩子去酒店和情人偷情。
孩子在床上躺著,奸夫淫婦就在一旁干著茍且的事。
奸夫覺得嬰兒在旁邊看著影響了自己的興致,于是當媽的就拿酒店的浴巾蓋在了孩子身上,所謂眼不見為凈。
結果等兩人浪完了,浪得心滿意足了,才想起孩子,而且發現孩子好像沒動靜了。
掀開浴巾一看,孩子早已窒息身亡了。
為了掩蓋罪行,女人抱著孩子跑到酒店的露臺,然后裝作不慎意外,把孩子的尸體從露臺上丟了下去。
這個來到世上只有兩個多月的可憐孩子,直接從二十幾層摔了下來,砸在堅硬的地面上。
而女人則在樓上表演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
酒店立刻報了警。
周奕和陸正峰負責調查這起案件,結果僅用三個小時,就把案子查了個水落石出。
因為女人的口供里,充滿了邏輯漏洞。
加上當時正規酒店都有監控了,所以很快就用一堆鐵證擊穿了女人的心理防線,讓她認罪伏法。
案子夠簡單,但真相卻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所以如果苗根花真的因此感到羞愧的話,說明她還沒到喪心病狂的地步,說明她還有良知。
“苗根花,講重點,馬偉昌到底對葛芳芳做了什么?”周奕提醒道。
“好的……他……他每次在孩子身邊跟我干那事兒的時候,就特別興奮,還總是說一些很變態的話。”
“什么話?”
苗根花猶猶豫豫地說:“他夸芳芳長得好看,比我還好看,他說……說與其以后長大了便宜別的男人,不如……不如我們母女倆都跟他……”
楊川頓時大吃一驚,心想這么變態的嗎?
周奕雖然表面不動聲色,但內心卻也微微一驚,難道真的和之前戀童癖的猜測對上了?
這時,突然有人敲響了審訊室的門。
周奕起身開門一看,是李凌龍,表情凝重。
周奕就知道,應該是有什么新的發現了。
“你看看這個!”李凌龍說著,遞過來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