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得知馬偉昌是“自殺”開始,周奕就一直在對馬偉昌的死抱有懷疑。
本來是想聽聽做尸檢那位醫生有什么高見,結果對方完全就是渾水摸魚的態度,所以他才沒忍住懟了一通。
當然對方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畢竟他提到了死者脖子上勒痕的角度,以及和繩子紋路的對比。
但僅憑這點,并不足以確認什么。
所以逼不得已,他只能擼胳膊自己上了。
于是在場的警察就看見,一個穿著便衣的陌生年輕人,戴著白手套,蹲在尸體旁邊,脖子里夾著電話,一邊打電話一邊檢查尸體。
雖然都覺得奇怪,但局長就在旁邊,而且什么話都沒說,自然不會有人過問什么,主要是周向東也不在。
倒是楊川主動跟同事說,這小伙子是上面市局派來的。
同事聽了頓時嚇一跳,忙問這案子這么快就驚動市局了?
楊川擺擺手說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人是局長親自帶來的。
李凌龍見周奕打著電話,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了尸檢工作中,就知道他說的外援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讓楊川在旁邊配合工作,自己則去了解其他情況了。
趙亮從旁邊經過,無意間瞥了一眼。
他原本都已經走過去了,然后又退了回來,因為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仔細一瞧,這不是周奕還能是誰。
“這什么情況?他不是走了嗎?”
趙亮剛要上去搭話,楊川趕緊拉住了他:“你干啥呢?別影響市里派來的領導工作!”
趙亮懵了:“市里……派來的……領導?”
周奕此刻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的趙亮,因為他正在根據許念的隔空指揮,對馬偉昌的尸體進行尸檢。
“先查尸僵,確認死亡時間。”許念的聲音沉穩而冷靜,“你檢查下他的手指,是蜷成拳還是伸直的?再嘗試移動一下他的肘關節,看能不能推動?最后再試試下頜,看能掰開一些嗎。有什么直觀的感受都告訴我。”
周奕一一照辦,然后回答:“手指攥緊了,硬得掰不動。移動肘關節的時候,能明顯感受到阻力,無法推動,但感覺是沒有手指那么僵硬;下頜的話,死者的嘴是閉合狀態,咬得很緊,非常用力才能輕微地掰開一條縫隙,我不是專業法醫,不敢再繼續用力了。”
“你那邊的溫度區間大概在多少?”
周奕回憶了下,報了個大概的溫度區間。
“再看下死者的踝關節,能否彎曲。”
周奕目光下移,馬偉昌的身體可能因為上吊緣故,繃得筆直。
“死者腳踝關節已經完全僵硬了。”
“手指強直,全身大關節有明顯僵硬,下頜和踝關節的僵化也很明顯,這已經屬于重度尸僵范圍了。結合你那邊的溫度來看,死亡時間應該是大于十二個小時了。”許念拿筆在紙上記錄著,“你再看下尸斑的情況,多找幾處點位進行觀察,看皮膚的顏色,以及輕輕按壓之后會不會褪色。”
“好。”
“注意別太用力,高溫環境下皮膚容易破裂。”許念輕聲提醒道。
“明白。”
由于尸體已經重度僵硬,對多點位進行尸斑檢查比較費勁,周奕索性把手機放在了一旁,然后打算讓楊川搭把手。
結果一抬頭,卻看見了趙亮。
“趙哥,又見面了。”
“周奕,你這是……干啥呢?”
周奕回答道:“尸檢。來,兩位幫個忙。”
在楊川和趙亮的協助之下,周奕對馬偉昌尸體的各個部位都做了按壓檢查。
“行了,辛苦兩位了。”說著,周奕撿起了放在地上的手機。
“許念,檢查完了,發現了幾個可疑的地方。”
“嗯,你說,我在記。”
“首先,尸斑基本呈紫褐色,按壓之后完全沒有褪色的跡象。”
“其次,我發現尸體的后背、臀部,還有小腿外側的尸斑比其他部位要明顯許多,尤其后背的尸斑面積最大。”
“后背嗎?”許念小聲嘀咕道,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忙問,“死者頸部的縊溝你檢查過沒?哦,縊溝就是……”
不等她解釋完,周奕就回答道:“檢查了,頸部的勒痕呈月牙狀,前深后淺,到耳后就變淺了。但我的水平有限,沒法從這勒痕上發現什么異常。”
許念剛想說沒關系,你已經很厲害了。
就聽周奕又說道:“不過我檢查了死者的頸部側面,發現脖子側面很平,沒有腫起來的跡象。”
聽到這話,許念不由得一驚,她沒想到周奕居然連這種細節都知道。
果然,她聽到周奕在問:“我記得好像自縊身亡的人,舌骨很容易斷,從而導致脖子側面會呈現浮腫。不知道我有沒有記錯?”
許念回答道:“沒有,你說得很準確。不過這也不是自縊死亡必然會出現的跡象,只是相對概率較大而已。”
“長知識了,謝謝。”
“再檢查下其他部位吧。”許念說道。
楊川和趙亮一直站在旁邊,沒敢打擾。
楊川小聲問道:“這人你認識?”
趙亮點點頭:“嗯,大城市來的。”
楊川恍然大悟,心說:哦……原來是省里來的啊。
又過了十幾分鐘,李凌龍走過來問道:“怎么樣了?”
楊川豎起大拇指道:“李局,您這哪兒請的高人啊,比那個姓張的醫生專業十倍都不止啊。”
李凌龍嘴角微微一動,含笑不語,畢竟周奕是自己帶來的人。
“許念,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等我回去了一定請你吃飯。”
許念笑道:“你不是回來就要調去武光了嘛,哪兒還有空請我吃飯啊。”
“嗨,武光那么近……”
周奕話還沒說完,就聽許念淡淡地說道:“我開玩笑的,你先忙案子吧。”
許念的回應讓周奕微微一愣,于是回答了一聲好,說了句再見,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周奕倒不是因為許念在態度上對自己冷淡,而有什么悵然若失感。
畢竟兩人上一世的緣分已盡,往事不回首。
宏大案之后,自己和陸小霜在一起,局里的熟人也都是知道的。平時也和許念有過照面,前陣子受傷回來休養的時候,她和宋義明也來醫院看望過自己,當時陸小霜也在,許念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表現。
就算當初可能有一些萌芽的好感,但畢竟這一世他們壓根不曾開始過,只是并肩作戰的同事、戰友而已。
讓周奕真正擔心的,是許念父親的事。
因為陳耕耘的落網,牽扯到了江海豪庭這個地方,而當年許念父親落馬,也跟這個別墅區有關。
周奕怕的是,許念家里的變故,可能因為宏大案的偵破,而提前了。
這件事對她而言,才是真正影響她一生的大變故。
周奕唯一擔憂的,就是許局長的事提前了好幾年,而現在的他還無力幫許念一把。
畢竟除了宏大案之外,陳耕耘政治掮客和那本筆記本上的事情,他們已經無權知曉了。
他也不清楚,這背后的事態會發展到什么程度,這暗流會洶涌到何種地步。
“李局。”周奕收起快沒電的手機走了過去。
“怎么樣?”
“從尸僵和尸斑來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應該在十二到十八個小時之間,肯定不足二十四小時。”
李凌龍抬手看了下表,“也就是說,人是昨天半夜前后死的?”
“對。不過李局,目前我給出的只是參考意見,具體還得讓你們自己的法醫來出正式的尸檢報告。”
李凌龍點點頭:“這個你放心,我有數。”
尸檢結果,法醫是要簽字承擔責任的,所以他知道周奕的言下之意。
“你繼續說。”
“好的。”周奕把剛才尸檢的一些發現都一一說明了,最后說道,“李局,我的結論是,馬偉昌不是上吊自殺的。”
李凌龍表情凝重,聽到一半的時候他就聽出來了,否則周奕沒必要大費周章地解釋這么多。
他問道:“所以他是被兇手殺害后,再吊起來,偽造成自殺假象的?”
沒想到,周奕卻搖了搖頭:“不!也不是。”
“嗯?那是什么意思?”
“他應該是被人捂暈之后,在還沒死的情況下被人吊上去的。”
李凌龍有些難以置信地問:“可以做出這么精準的結論嗎?”
“李局您過來看。”周奕走到馬偉昌的尸體面前開始說明。
“馬偉昌頸部的縊溝,只有一條,和上吊繩索的花紋是一致的,縊溝邊緣的皮膚有紅腫和充血的跡象,這些細節都說明上吊的時候,馬偉昌還沒死。否則死后吊尸,縊溝邊緣應該是呈蒼白狀,因為人死之后血管就沒血壓了,無法形成血液淤積。”
周奕喊楊川和趙亮來幫個忙,把尸體側過來,露出了背部和臀部說道:“死者背部和臀部的尸斑比其他部位要明顯,說明在遇害之前,這兩個部位承受的壓力或摩擦比較大,在死后形成了更為明顯的尸斑。”
“還有這里。”說著周奕撩起馬偉昌的兩條褲腿說,“小腿外側的尸斑也很明顯,說明也承受過壓力或壓傷。”
“可以放平了。”周奕對楊川和趙亮說。
“李局,您再看這里,死者的口鼻處有一些輕微且細密的小紅點,這些應該是皮下組織毛細血管破裂引起的。”
李凌龍湊上去,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
周奕抬頭說道:“兇手非常狡猾,他應該是知道活人上吊和死人上吊的區別,所以把馬偉昌捂暈之后,再把他吊上去。如果僅僅從頸部縊溝來判斷的話,就會像那位張醫生認為的一樣,誤判為自殺。”
兇手其實還有一個非常狡猾的地方,就是死者的腳。
之前許念讓他檢查死者的踝關節,除了看關節的僵硬程度,還有一點就是看腳的方向。
如果是死后縊尸,尸體的腳部是不會自然下垂的。
但上吊自殺的人,因為重力緣故,腳部會繃直,尸僵產生之后,在消退期之前就會和腿部呈一條線。
馬偉昌的腳就是這樣,所以兇手的布置非常具有迷惑性。
“死者口鼻位置的小紅點應該是被人捂住口鼻造成的,死者背部和臀部的尸斑,估計是在掙扎過程中和地面摩擦留下的。至于腿部外側……”
李凌龍沉聲道:“說明他被人按住了。”
“沒錯。李局,兇手肯定不止一個人。”
馬偉昌三十多歲,身體健康,想要強行控制并捂暈他,光憑一個人是很難做到的。
周奕檢查過,馬偉昌身上沒有其他明顯外傷,就說明他在死前并沒有和別人產生過搏斗。
加上背部、臀部等多個部位的尸斑反應,因此周奕和許念推測,馬偉昌的死,既不是生前自縊,也不是死后縊尸。
而是把昏迷不醒的人吊死,偽裝成了上吊自殺。
所以不僅一個人無法控制馬偉昌,想把昏迷的馬偉昌吊起來偽造現場,一個人也是辦不到的。
這是一起有預謀的,多人共同犯罪的故意殺人案!
李凌龍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這要是按照前面那個醫生的敷衍結論來定性,那得出多大的問題啊。
“李局,這案子非同小可啊。”周奕說,“我認為從一開始,從葛芳芳無故失蹤開始,兇手真正盯上的目標就是馬偉昌。”
李凌龍沒有對周奕的話作出回應,而是讓楊川馬上安排把尸體送去縣殯儀館妥善保存,然后向市里申請法醫,盡快出正式的尸檢報告。
安排完這些,他才對周奕說:“跟我來。”
周奕見他表情凝重,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其他發現了。
周奕跟著他來到了采石場的辦公室外面,李凌龍對一位民警招了招手,讓他把那個證物袋拿過來。
很快,一個證物袋就經由李凌龍的手遞到了周奕手里。
周奕看了看手中證物袋里裝著的東西,臉色瞬間就變了。
里面裝的,是一條沾了血的女式兒童內褲。
內褲的尺碼很小,目測大概適合六七歲的小女孩穿。
“李局,這是在哪里發現的?”證物袋里的內褲還沾著灰塵和疑似血跡的污跡。
李凌龍一指身后的辦公室說:“在里面床底下的角落里找到的。”
“除此之外,屋里還發現了一些被擦拭過的血跡殘留。因此我們有理由懷疑,這間辦公室,可能是葛芳芳遇害的第一案發現場。”
周奕看著自己手里的證物袋,終于知道李凌龍為什么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黑著臉了。
李凌龍補充道:“而且,葛芳芳在被害之前,很有可能還遭到了兇手的暴力性侵犯。”
這樣的結果,可以說是出乎周奕的預料之外了。
他扭頭朝發現馬偉昌尸體的小木屋望了過去。
然后又看了看不遠處,被警戒線攔在采石場外面的村民。
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這是復仇?還是別的什么?
現場勘查,對采石場及周邊可能拋尸埋尸的地點進行詳細搜查,對村民進行走訪調查。
在李凌龍雷厲風行的要求下,這些工作全面展開。
同時他嚴令封鎖案件信息,任何人如果把案情對外透露,將追究到底,嚴懲不貸!
從他嚴陣以待的眼神周奕就看得出來,他非常重視這案子。
同樣從周奕這些日子對當地情況的了解,西坪溝的這案子,應該是這位李局長上任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刑事案件了。
也就是說,周奕剛幫他解決了一件歷史遺留案件,就又來了一宗新的命案。
對于周奕在初步尸檢上的發現和幫助,李凌龍表達了感謝,并且正式同意了周奕參與本案調查的要求。
還通過周奕提供的號碼,和他的直屬領導,也就是吳永成通了電話。
周奕不知道電話里吳永成和對方說了什么,但是在李凌龍接電話的過程中,他明顯向周奕投來過震驚的目光。
“吳支隊,感謝你們宏城市局的鼎力相助,程序方面我盡快落實,謝謝。”李凌龍走過來,掛斷了電話,周奕就聽到了最后兩句話。
“周奕同志。”李凌龍走到周奕面前,突然對他敬了個禮。
這鄭重其事的一幕,把周奕嚇了一跳。
但他反應極快,立刻立正,回敬了一個禮。
接著李凌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你榮獲公安部個人一等功這樣的事怎么不早說啊。”
周奕恍然大悟,知道了剛才打電話的時候,為什么突然震驚的看著自己,原來吳隊說了這個事兒啊。
“那個一等功說來話長,其實主要還是吳隊指揮有方,我就是沾了光。”
周奕心說,我總不能把榮譽掛胸口啊。
“你太謙虛了,這么年輕就能榮獲個人一等功,是英雄啊。”
李凌龍雖然不清楚周奕具體因為什么案子得的這一等功,但他很清楚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警察榮獲個人一等功這件事,背后意味著什么。
不是意味著這個年輕人會多受領導器重,將來有多大的前途,多好的發展。
而是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可以義無反顧地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任務。
這就是最值得尊敬的!
榮譽背后,是數不清的血和淚。
“李局,謝謝您的認可,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正式參與本案的調查了?”
“嗯,程序上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們吳支隊溝通好了,回頭再補。”
有了這句話,周奕就徹底放心了,總算可以放開手腳了。
他也不客氣,當即說道:“李局,接下來有幾件事必須馬上落實。”
“你說。”
“第一件事,就是傳喚苗根花!”
“這個女人是本案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