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掛上電話,表情凝重地走回了屋里。
氣氛一下子壓抑了起來,眾人默不作聲地開始吃飯。
周奕低著頭,一邊小口小口的扒著飯,一邊在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
苗根花自殺,已經很奇怪了。
幸好沒死成。
結果馬偉昌又失蹤了。
按照趙亮的說法,馬偉昌昨天在他們離開后,也走了,去哪兒誰都不清楚。
然后昨天晚上苗根花直接吃了六粒安眠藥,幸好被隔壁床的陪床家屬發現,連忙去叫了護士才救了苗根花一命。
因為出了事,醫院要聯系家屬,就給馬偉昌留的手機號打電話。
可是打不通,一直提示已關機。
由于當時是半夜,以為對方可能怕吵到睡覺所以關機了。
經過緊急洗胃后苗根花沒有了生命危險,醫院在今天上午開始再次嘗試聯系家屬,但還是打不通。
然后是一個護士,突然想起了昨天有警察來找過他們。
于是主動報了警,指揮中心就聯系到了沙草鎮派出所,趙亮他們才知道出事了。
他們兵分幾路,一路去了縣醫院找苗根花,一路去了市里找馬偉昌的前妻,還有一路去了西坪溝的采石場。
所以沙草鎮派出所幾乎是傾巢而出,目的就是為了找到馬偉昌。
可這個人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哪兒都找不到,而且貌似從昨天離開縣醫院后,這個人就不見了,也沒和誰聯系過。
陳所長他們的看法,是馬偉昌可能畏罪潛逃了。
因為他的突然失蹤,讓他們聯想到了苗家人說過的他對葛芳芳的格外親密行為。
趙亮也這么覺得,因為昨天他們在問馬偉昌關于這方面問題時,他非常激動,趙亮覺得這是心虛的表現。
他對周奕說的原話是,“我們昨天應該是打草驚蛇了,所以他怕了,才跑了”。
趙亮對周奕說這些,不是想讓他再幫忙,而且電話里也說不清楚太多細節。
他就是和之前一樣,跟周奕嘮叨幾句。
說完之后就祝周奕一路順風了,并且希望以后還有機會見面,再向他學習。
可周奕內心卻翻江倒海了起來。
不對,苗根花的自殺不對勁。
馬偉昌的失蹤也不對勁。
這案子越來越古怪了。
陸小霜知道,問題不解決,周奕怕是不會走了。
因為上回她看見周奕這樣凝重的表情,也是為了一個孩子。
就是第一次在周奕父母家吃餃子那次,當時錢來來二次被綁架。
陸小霜當然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么,周奕從來不跟她說案子方面的事情。
還是住在錢紅星家那段時間,姚玉玲告訴的她關于錢來來遭遇的一切,也讓她知道了為何錢紅星夫婦這么感激周奕。
她剛想開口問問周奕,我們還走不走。
外面就傳來了兩聲汽車鳴笛聲。
陸國華趕緊放下筷子說:“應該是車來了,這到得有點早啊。”
說著趕緊走了出去。
蘇秀英也跟了出去,外面很快傳來一陣寒暄聲。
“奕哥,是不是情況很嚴重啊?”陸小霜問道。
周奕表情凝重地說:“這案子不對勁,從一開始就不對勁。”
“那我們……還走嗎?”
周奕低著頭,盯著飯碗不說話。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決定,抬頭說道:“走!”
陸小霜頓時一愣:“走?”
周奕起身往外走,外面的路口停著一輛明顯有年頭的老爺車,陸國華夫婦正在跟司機聊天。
周奕走過去,就聽到司機說:“不著急,反正下午也沒啥子活。”
陸國華回頭一看,發現周奕出來了,后面跟著女兒。
“師傅,我今天下午能包你這車不?”周奕一邊說著一邊掏出煙遞了過去。
司機接過煙看了看,疑惑地問道:“你們不是去縣里坐車嗎?去縣里用不了這么久嘞。”
“沒錯,是去縣里,但不是現在,我要先去別的地方辦點事。”
陸家一家三口聽得是面面相覷。
司機不知道情況,說道:“那你這個路費就得另外再算嘞,我現在是看在陸老師的份上,才收你們便宜的……”
司機話還沒說完,周奕就打斷道:“你把陸老師給你的車費退給他,我按照正常的價格給你一天的包車錢。”
一聽這話,司機樂壞了,趕緊掏錢還給了陸國華。
陸國華接過錢,疑惑地問:“周奕,那你們還來得及嗎?別錯過車啊。”
“陸叔,我們暫時不走了。”
“不走了?”
“嗯,你們就當我是職業病發作了,有些問題不解決,我走了也不安心。”
周奕知道,從外人看來,自己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你一個宏城的警察,手伸那么長,去管千里之外的案子,不知好歹。
但在周奕看來,警察就是警察,縱然有規定存在,但懲奸鋤惡的正義之心是不變的。
而且他現在相信,主動找上門來的案子,就說明和自己“有緣”,得破!
“那我是不是可以在家多待幾天了?”陸小霜問。
周奕點點頭:“暫時我也沒法確定需要幾天。”
“那武光那邊……”
“沒事兒,我待會兒給吳隊打個電話,讓他搞定。”
周奕摸了摸身上,警官證和錢包都在,于是對司機說:“師傅,我們現在就走吧。”
蘇秀英問道:“不再吃點嘛?”
“沒事兒蘇姨,我吃飽了。”
說著就要上車,陸國華說道:“周奕,你把你們買的票給我。”
“火車票?”
“對,我去給你們退了,也能退不少錢呢。”
“陸叔,退票得跑到隔壁的大城市呢,那得好遠呢。”九七年的時候,可沒有什么聯網票務系統,所以并不支持異地退票,哪兒買的就得在哪兒退。
“沒事沒事,反正是暑假,我閑著也沒事兒,那退票的錢總比長途車的路費多吧。”陸國華心疼地說,畢竟一分錢也是錢吶。
“奕哥,你讓我爸去吧,沒事兒。”陸小霜說道。
“那行,陸叔你路上注意安全。”周奕從錢包里掏出當初買的那兩張返程票遞了過去,“要是今天太晚了沒車回來的話,您就找個旅館住一晚上,別省這點錢。”
陸國華接過票,小心翼翼地揣好,點了點頭:“你別管了,放心吧。”
周奕上車,拍了拍司機的座椅說:“師傅,開車吧。”
“得嘞。”司機打方向盤調頭。
陸家三人站在路口,看著老爺車慢慢遠去。
陸國華看了一眼一旁的自行車說:“還好沒把車還掉,我現在就去鎮上坐車。秀英吶,你待會兒去跟大老楊打個招呼,這車我估計得明天還他了。”
“行了,你趕緊去吧,記得把車鎖鎖好啊,別讓人偷了。”蘇秀英叮囑道。
“嗯,我到時候就鎖派出所門口,我看誰敢偷!”
陸小霜喊道:“爸,今晚估計是趕不回來了,我跟你說,你可別在什么車站的長椅上湊合一晚啊。”
陸小霜知道,按父親的性格,是會干出這事兒來的。
果然,陸國華說道:“沒事兒,現在天氣熱,晚上也不冷。”
“爸,周奕說了,車站賊最多了,你要是睡車站,退票的錢估計是保不住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一聽這話,陸國華瞬間臉色一變。
那可不行,錢哪兒能被偷了啊,更何況這錢可是周奕的啊。
他連連點頭道:“那我到時候找個便宜點的旅館住一晚吧。”
陸小霜頓時偷笑,這叫知父莫若女。
另一邊,周奕坐在老爺車的副駕駛座上,先問了師傅包半天車的費用,然后直接爽快地付了錢,還給湊了個整。
司機見他出手闊綽,自然熱情了不少。
問他咱們現在去哪兒?
周奕說:“隔壁的黃牛鄉。”
“得嘞,咱們往前開,上了前面的大路開個兩公里,有個岔路,往西一直開,就到黃牛鄉了。”
“行,麻煩你了。”
“嗨,別客氣,你是陸老師的女婿,那就是咱們沙草鎮自己人。咱這兒雖然窮吧,但都是好人,而且還好客。”司機自夸道。
周奕嘴角笑了笑,沒說話。窮是看出來了,但都是好人是不可能的,畢竟人好壞跟地方沒有直接關系,再有錢的地方也有壞人,再窮的地方也有好人。
“這個黃牛鄉啊,現在已經改叫黃牛鎮了。”司機說。
“是嘛,什么時候改的?”
“就去年吧,反正牌子啥的都換了,不過也沒啥區別,咱們老百姓還是叫黃牛鄉。你要是跟人說黃牛鎮,有些人還會告訴你沒這地方。”
“原來是這樣啊。”
“咱們到了黃牛鎮之后,去哪兒?”
“先去鎮上的農貿市場吧。對了,鎮上有幾個農貿市場?”
司機一聽,哈哈大笑:“哪還能有幾個啊,你要說買菜賣菜的集市,那現在基本上每個村村口都有,就找個地兒大家擺個攤賣點啥唄。但正兒八經的農貿市場,那一個鎮就一個,地方上哪兒有錢搞幾個啊。”
“這黃牛鄉的稱呼,有什么來歷嗎?”周奕隨口問道。
“嘿,你還真別說,這來歷還真有。你知道老子不?”司機說的“子”字是第一聲。
周奕不由得一愣:“老子?”
“就是那個,孔子孟子,老子。”司機解釋道,只是還是第一聲。
周奕恍然大悟,“哦哦哦,老子。”
他讀的是第三聲。
“對對對,就那個,老子。”司機這舌頭是捋不過來了,還是第一聲。
周奕放棄了,問道:“嗯,你繼續說。”
“據當地傳說,這個老子啊,在很久很久以前,走到了我們這兒。雖然我也不知道他來干啥啊,反正他就走累了,然后坐在路邊休息,這時候走過來一頭老黃牛,老黃牛就沖老子這么蹭啊蹭。老子就明白了老黃牛的意思,然后就騎著這頭老黃牛走了,從那以后,就有了個黃牛鄉的叫法。”
司機說得煞有介事。
可周奕卻是哭笑不得,這野史還真是有夠野的啊。
周奕記得歷史記載里說老子是西出函谷關之后,就消失不見,去向成謎了。
說法很多,有的說他得道成圣了。
還有的說隱居在鐘南山。
周奕記得有個說法,確實是一路向西行,然后到了周至的樓觀臺,因為這里也叫說經臺,是道教的圣地,據說老子就是在這里弘道亡故的。
但這個樓觀臺離這黃牛鄉可不近啊,畢竟大西北幅員遼闊。
老子那個年代,黃牛鄉這種地方恐怕還是一片壓根沒人居住的荒地吧。
更關鍵的是,老子啥時候騎老黃牛了?
周奕說道:“我咋記得,老子騎的是青牛啊。”
司機頓時一愣,扭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青……青牛嗎?”
周奕點點頭:“好像史書上寫的就是騎青牛吧。”
“這……這樣啊。”司機頓時有些尷尬。
一時之間,空氣有些凝固,兩人都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司機又找補道:“是不是他騎的青牛半路上累死了?所以又換了頭黃牛?”
“額……”周奕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拍了拍駕駛臺說道:“師傅,你這車有年頭了啊。”
因為這時候已經上了大路了,路面還是比較平坦的,可周奕發現,車還在抖。
之前他以為是路不好走的原因,畢竟這幾天顛習慣了。
可他看看前面的路,還挺好的,就有點納悶了。
然后就明白過來了,不是路抖,是車在抖。
他瞬間就想起了陳佩斯的那部電影《老爺車》,心說可別跟電影里一樣抖散架了啊。
司機卻得意洋洋地說:“三手的,便宜,開著玩兒的。”
好家伙,三手的?這要再過兩年,再倒一手,不得跟相聲里一樣了,“這車來的時候攤一地”。
周奕從兜里摸出了今天早上寫的那張紙,在紙條正面,用特別端正的筆跡寫著三個字“舉報信”。
他展開信紙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把這張紙對半撕,再對半撕,直到最后撕成了一小塊,然后往打開的車窗外一揚手。
紙片就瞬間飛舞了出去。
這封匿名舉報信,原本是打算去縣里的時候,順便去本地縣局找機會留下的。
就跟當初陳耕耘去市委大樓把舉報自己的信留下一樣。
信里的內容是以一個“熱心群眾”的口吻說,曾經聽到過某個下鄉收黃豆的男人,炫耀自己打死過一個對他出言不遜的小孩兒,當時“自己”年紀尚小,只當是句嚇唬人的玩笑話,但最近聽說了十年前發生在黃牛鄉的慘案,覺得這人很可疑,希望警方能調查,并備注了男人的年齡。
這是周奕本來能想到的,比打舉報電話可能更有效的舉報方法。
因為信件是以文字形式呈現的,可以包含更高密度的信息。
周奕特意在信里賣了個“破綻”,就是雖然匿了名,但又說自己當初年紀小。這種細節會讓警方覺得更真實,而且是一個“本地青年”舉報的。
關鍵信件是單向信息,具有想象空間。
但電話是交互的,而且還有錄音,這種模糊的舉報信息是很容易把警方的注意力優先級轉移到查舉報人身上。
為什么會用公用電話舉報?
為什么匿名舉報?
為什么查無此人?
舉報人是如何知道這些信息的?
他是個老刑警,他再清楚不過可能會引起的不必要麻煩了。
那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他想到了這個辦法。
雖然可能也會花一定的時間,需要等待結果。
但比起再等二十年才破案,已經是最優解了。
但現在異變陡生,這封信已經沒用了。
因為他要把黃牛鄉的這件事,變成一份“投名狀”,作為條件,讓當地縣局給自己開后門,允許他參與到西坪溝的案子里來。
趙亮雖然沒說,但目前的情況,沙草鎮派出所只能上報請求支援了。
所以他要先去黃牛鄉,根據上一世模糊的信息,盡快把這個逃脫法律制裁十年的兇手給找出來。
然后再去縣局找他們的領導,開誠布公地說明來意。
當然,他肯定只會說自己是碰巧,抓了個十年前的殺人犯。
到時候再給吳隊打個電話,讓他推波助瀾一把,應該問題不大。
畢竟鎮派出所不是太講究的話,上級單位應該也差不了太多。
一想到這兒,周奕掏出了手機,撥通了吳永成的電話。
這次電話響了一聲就接了起來。
“喂,周奕。”
“吳隊。”
“我猜你應該不是來跟我說,我在返程的路上了吧?”電話那頭吳永成說道。
“吳隊,以后你可別再喊我烏鴉嘴了啊。”
吳永成的笑容緩緩收斂了起來:“那個小女孩失蹤的案子里,又死人了?”
“昨天孩子母親服安眠藥自殺了,不過救回來了。但孩子的繼父失蹤了。”周奕壓低了聲音說道。
司機卻還是耳朵很靈敏的聽到了,頓時臉色一變,立刻豎起了耳朵仔細聽。
吳永成嘀咕道:“這案子……確實有點奇怪。所以你是打算插手?”
“嗯,我想試一試。”
吳永成嘆了口氣說:“你想試,就怕當地的同事未必讓啊。要不要我想想辦法?”
“這種事貿然打電話過去肯定不行,對方會覺得不舒服的。”
“嗯,也是。除非……你能讓他們覺得,欠了你的人情。”
“吳隊,還是你這個姜夠老夠辣,我就是這個意思。”
吳永成一點不覺得驚訝,就是周奕說自己夠老,讓他有點哭笑不得。“你打算怎么做?”
“山人自有妙計,不過就是估計得晚幾天去武光報到了,這個……”
周奕還沒說完,吳永成拍著胸脯說:“這你就別操心了,小問題,我和領導們都打個招呼,我估計謝局是不會感到驚訝的。”
“那就好,謝謝吳隊。”
“后面需要幫忙的話,你隨時找我。”
“嗯,估計很快就會需要你幫忙的。”周奕說著,掛斷了電話。
宏城市局,刑偵支隊支隊長辦公室里,吳永成放下了手機,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臭小子,休個假還這么拼,這案子哪里破的完啊。”說著,拿起了電話本,開始找武光市局曹安民的電話。
一邊找一邊嘴里嘀咕道:“這小子不在,感覺清閑了許多啊,是錯覺嗎?”
前往黃牛鎮的公路上,司機見周奕掛斷了電話,忍不住地問道:“兄弟,你是干啥滴?我聽你剛才打電話,又是自殺,又是失蹤的。”
周奕淡淡地回答道:“警察。”
“哦是嘛。”司機很驚訝,“你早說你是警察啊,我就不收你錢了。”
“沒事兒師傅,該收還是收,大家都是勞動人民,你也要養家糊口的。”
司機連連點頭:“是是是,都是勞動人民。”
只是說完這句話,他便沒再說話,而是專心致志的開車。
和剛才比,明顯沉默寡言了許多。
又過了一會兒,周奕發現路兩邊的房子多了起來,就問道:“是不是快到了?”
司機點點頭:“嗯,前面就是黃牛鎮的鎮上了,農貿市場就在鎮上。”
“好,一會兒你就停在農貿市場外面等我就行了。”
“不用我跟著你嗎?”司機躍躍欲試地問道,“必要的時候我還能替你搭把手,堵壞人。”
周奕啞然失笑,普通人覺得警察出馬了,肯定就是去抓壞人的。
殊不知壞人哪兒有這么好抓。
“不用,我不是去抓壞人的。”周奕笑著說,“我是去買豆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