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亮和老警察站在住院樓外面,左等右等都不見周奕出來,不由得有些著急。
“我去看看。”趙亮話音剛落,就看見周奕風風火火地從里面走了出來。
“怎么樣?”他迎上去問道。
“葛芳芳失蹤的時候,馬偉昌說他去安桐了,安桐在哪兒?”
“隔壁市的一個縣。”
周奕點點頭:“他說是苗壯開車送他去的,所以肯定是有充分不在場證明的。”
“這樣啊。”
三人邊走邊說:“苗根花在史健的事情上說謊了!”
“怎么個說謊?”
“我問她最后一次見到史健是什么時候,她回答說是一年多前。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史健應該昨天晚上就來醫院看過她。”
趙亮嚇了一跳:“什么?昨天晚上?”
然后就懵了,剛才明明是自己對苗根花問的話啊,周奕怎么會知道這么細節、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
嘿,所長說的還真沒錯,這大城市來的就是不一樣。
“趙哥,先回鎮上,問問陳所長找到這個史健沒,這人很關鍵,估計知道一些什么。”
三人驅車離開縣醫院。
過了沒多久,馬偉昌臉色陰郁地從住院大樓走了出來。
樓上病房里,苗根花站在窗戶邊上,一直盯著不遠處的醫院大門口。
直到看見馬偉昌那輛老舊的小汽車駛出醫院,消失不見。
然后,她走出了病房,站在走廊里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直接往樓梯口走去。
回沙草鎮的路上,周奕向兩人解釋了自己是怎么知道史健來找過苗根花的。
護士阿姨形容的這個人,當然也有可能是某個其他男人,但周奕覺得,是史健的可能性比較大。
這種時髦的發型,周奕這幾天在這里基本沒有看到,畢竟不是大城市。
一般會留這種發型的,在小地方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混混小流氓,史健在苗根花的描述里就是這樣一個形象,當然二十七八也屬于是老混混了。
史健的條件估計不太可能用得起手機,他又不是西坪溝的人,不可能時刻知道苗根花的動向。
那苗根花前腳來縣醫院,史健后腳就來看她,就只有一種解釋。
說明苗根花給他打過電話。
為什么?
從馬偉昌描述的種種情況來看,苗根花應該是真心想跟他在一起的,畢竟苗根花之前做的一些事確實比較用心,才打動了馬偉昌。
倒是沒問馬偉昌現在經濟方面的情況,還是每個月給苗根花一百,還是更多。
所以這背后肯定有點什么隱情。
但一直盯著苗根花問意義不大,還是先把這個史健給找出來再說。
最主要的問題還是葛芳芳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讓案件性質模棱兩可。
哪怕比方說發現了孩子失蹤時穿的衣服,上面帶著血跡,那也就有證據支撐可能是兇殺案了。
不過這種大方向上的事情周奕沒法干預,因為還是那個原因,如果派出所確認有刑事犯罪事實了,那就要至少上報縣級公安機關了。
到時候他就得出局了。
這案子真是莫名其妙的,明明不大,都沒見血,卻讓周奕有種走在鋼絲繩上的錯覺。
周奕給沙草鎮派出所打過去了電話,然后開了外放讓趙亮他們問的。
接電話的人剛好是陳所長,趙亮先匯報了下基本的情況,主要就是說現在嫌疑都集中在了這個史健身上。
陳所長聽過之后,嘰里呱啦說了一通。
周奕基本上一個字都聽不懂,因為兩人是用方言交流的,趙亮口齒清楚,加上說的內容周奕本來就知情,所以還能聽懂。
可陳所長口音太重,所以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能在旁邊當個氣氛組。
說來也是神奇,咱們國家幅員遼闊,方言成千上萬,有些地方甚至城南城北說話的調調都不一樣。
趙亮和陳所長聊了五六分鐘后,陳所長那邊把電話掛斷了。
“趙哥,什么情況?”
“哦,你聽不懂咱這兒的話是吧?”
周奕笑笑:“你說的還行,能聽懂一些,陳所長說的確實聽不懂。”
“是這樣,史健跟苗根花不是初中同學么,我們來找苗根花的同時,所長帶人去了鎮上的中學。找到了當初苗根花的班主任,結果班主任老師還記得苗根花早戀的事情,因為當初她抓到過兩人談戀愛,當眾對兩人進行批評教育,由于史健頂嘴,她還打了他兩巴掌。”
周奕眉毛一挑,雖說早年間老師責打、體罰學生是很正常的事,學校、老師、家長和學生本人都不覺得奇怪,不會像后來大眾價值觀變化后,這種事就成了社會新聞。
但當眾抽兩個大耳光的,還是挺少見的,一般打手心和敲腦袋的比較多,有的女老師還喜歡掐人。
“后來這個史健畢業之后,還報復了她,在她下班的路上拿尿潑她,所以她對史健記憶深刻。知道名字后所長就查到了史健的家庭地址,但是這個史健家里的情況有點復雜。”
“怎么說?”周奕問。
“史健父母在他八歲的時候就離婚了,離婚之后她母親就再嫁了,然后就沒管過他。他父親說是跟著別人出去跑船賺錢,后來人就失蹤了,也不知道是跑了還是死了。所以他一直跟著爺爺生活,不過后來他爺爺就腦溢血去世了。”
“所以他家的親戚壓根不知道他在哪兒,說平時沒什么來往,所長去過他家了,根本沒人住,那草長得比人都高了。”
這么一說,周奕就明白苗根花為什么沒嫁給史健了,因為窮吶。
就史健這個家庭條件,約等于開局一個碗了,要啥啥沒有。
關鍵這種窮到極致的人,如果從小就認清自己的處境和人生,然后發憤圖強,考大學出人頭地,是有機會扭轉乾坤的。
可偏偏他連這最后的一條路都放棄了,初中就學會早戀了,那進入社會后,他不當混混還能干什么。
“那就得排查一下史健的社會關系了,這種人不務正業,一般應該會混跡于鎮上的游戲房、臺球房、歌舞廳之類的。”周奕分析道。
趙亮點點頭:“嗯,所長讓我們回去了走訪調查一下。”
周奕本能地回答道:“好。”
“我一會兒先送你回去吧。”
趙亮這句話,讓他反應了過來。
對啊,我是蹭車來配藥的,我不是來查案的,后面走訪調查也輪不到自己啊。
總不能跟人家說,我想去你們鎮上的歌舞廳、臺球房和游戲房都溜達一圈,所以你們去哪兒我去哪兒吧?
周奕無奈,只能點了點頭:“麻煩趙哥了。”
“嗨,小事兒,一腳油門的事。”
車窗外的熱浪裹挾著沙塵吹進來,周奕在思考,這案子自己到底該怎么做,才能真正參與到偵辦工作里來呢。
但很可惜,重生也不能凌駕于現實規則之上,他實在是想不到。
行至半途,周奕隨口問道:“趙哥,我記得之前陳所長罵縣局那邊是草包,這事兒……有什么說法嗎?”
周奕話音剛落,副駕駛的老警察無奈地說道:“這件事小趙不清楚,因為有點年頭了。”
周奕一聽,趕緊給對方遞煙。
趙亮也豎起了耳朵,他知道所長跟上面縣局的什么人不對付,但具體情況他也不知道,所里沒人提,他也就沒敢問。
現在剛好可以聽聽。
老警察抽了口煙,然后打開了話匣子。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沙草鎮隔壁的黃牛鄉出了一宗人命案,而且還是一宗到現在都沒偵破的懸案。
一個只有十八歲,成績非常優異的高三學生莫名失蹤了,家人到處找都找不到,最后尸體在自家廢棄的牛棚里被發現,后腦勺有被擊打過的痕跡。
案子很快就到了縣局的刑偵大隊手里,正式立案。
由于案發地點在黃牛鄉下轄的農村,因此沒有目擊者。
案發時間段,男生的父親就在幾百米開外的田里干活。
母親則是帶著小女兒回了娘家。
由于當年條件太落后,報警都是由一個村民騎著自行車去報的,等鄉派出所的民警趕到現場時,周圍已經圍滿了村民,男生的父親正抱著尸體嚎啕痛哭。
周奕聽到這里就知道情況很糟糕,因為這就意味著,現場完全被破壞了。
在技術條件落后的年代,腳印和指紋是為案件偵破提供關鍵方向的現場證據。
在沒有目擊者,也沒有有效現場證據,以及老警察說也沒有發現兇器的情況下,這案子以當年的技術條件,被偵破的可能性確實極小。
所以當地縣局只能對男生和其家庭的社會關系展開調查。
老警察說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十里八鄉都傳遍了。
同學、老師、村民,基本上查了個遍,尤其是同村人的嫌疑最大,連七八年前跟男孩父母發生過幾句口角的人,都被當成了重點懷疑對象來反復盤問。
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案子查來查去,一點頭緒都沒有。
因為死活找不到犯罪動機。
年代局限、信息閉塞、落后農村,種種條件迭加之后,這案子是必然會被束之高閣。
周奕印象中,早年間很多積案就是這么來的。
在目擊者、現場遺留證據和兇器這些外部條件不足的情況下,那就只能從社會關系和犯罪動機這種內部條件上入手了。
但如果內部條件查著查著也斷了,那就沒辦法了。
當然這跟辦案人員的能力也有關。
但這點周奕無法評判。
“沒了?”趙亮問道。
老警察點點頭:“嗯吶。”
“這案子聽著感覺也不咋復雜啊。”
老警察無奈地笑著說:“你覺得不復雜啊?那行唄,你說說這案子咋回事?”
“誰能跟一個高中生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那肯定是恨他爹媽唄。農村嘛,多半跟土地有關,比方說分地的時候,他們家分了別人看上的地,所以有人一直懷恨在心。”
“切,怎么可能有這么簡單啊。”
“有些人就是這么小心眼啊,我覺得就有可能。”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后老警察一指后座的周奕:“你讓周奕說說,你說的這個可能嘛。”
周奕本來正低著頭,思考一個問題。
見他們點自己,就抬頭說道:“我覺得趙哥說的,倒也不失為一個偵查方向。”
趙亮得意道:“吶,你看,周奕都同意我的觀點吧,人家大城市來的,厲害著呢。”
周奕隨即話鋒一轉道:“但我個人覺得這里面還是有些邏輯上的不足之處。”
老警察饒有興致地扭頭道:“快,你趕緊說說看。”
趙亮也透過后視鏡看了他一眼,想聽聽他的高見。
周奕說:“我覺得主要有三點。”
“第一,我記得在八五年之前,當時農村的體制結構還是人民公社制,土地歸集體所有,由生產隊統一組織生產和經營,大家掙工分,就是所謂的大鍋飯年代。”
“八五年的時候,完成了人民公社轉變為鄉鎮政府。土地也實行分田到戶,以承包的形式按人頭給到農民,但即便是這樣,土地的分配也是統一執行的。我記得為了公平性,土地都是分等級的,基本上每家都有好地和孬地,有近地也有遠地。”
“所以不太可能因為一塊地的分配不公而產生極大的仇恨。”
這番話,讓前面的兩人頗為驚訝,因為這里就數周奕年紀最小,但說這些有年頭的事情卻是頭頭是道。
“第二,就算存在這種可能,畢竟人心難測,難免會有一些人因為某些奇奇怪怪的理由記恨別人。”
趙亮連連點頭。
周奕繼續說:“但這種人一般性格上都比較古怪,在那個年代文盲的概率應該特別大,也就意味著,這種人有很深城府的可能性非常低。農村人口流動性低,很多農村都是十年如一日,所以除非有極深的城府,否則誰對誰有不滿,不可能沒有人察覺的。我想當初縣里的刑偵大隊在調查時,應該不會把這樣的細節都漏掉。”
趙亮聽完,沉默了,因為周奕的話他無法反駁。
老警察則是豎起了大拇指。
“第三,命案的發生,都會存在一個推動的契機。土地分配不均是犯罪動機產生的誘因或者根源,但為什么不是分配后不久就殺人泄憤呢?為什么偏偏剛好是那天呢?這個契機可能是一件事,也可能是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
“如果各種線索都走不通的話,那可能關鍵就在這個犯罪契機上。”
最后一點其實已經不是回答趙亮的話了,而是回答案件本身。
老警察說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小伙子真厲害,分析得頭頭是道的。”
這時周奕問了一個問題:“這案子確實不好辦,但我聽您說的,這案子縣局還是很盡責的,該查的似乎都查了啊。”
一般在人手有限的情況下,沒有線索的案子,查個個把月優先級就會往下降了。
即便上一世的宏大案,專案組也是查了三個月后撤了,后續雖然還在調查,但力度其實已經很有限了。
除非有新的線索從哪個犄角旮旯里蹦出來。
“所以陳所長為什么對縣局的刑偵大隊這么不滿啊?”周奕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老警察嘆了口氣:“哎……因為死的那個男學生,是他的表外甥。我聽所長說過,他表姐后來得病咽氣的時候,還瞪著他說你們警察真沒用。”
這么一說周奕總算是懂了,這事兒是陳所長的一個心結,他是沙草鎮的警察,隔壁黃牛鄉的案子他碰不了,所以只能把怨氣撒在縣局的人頭上。
雖然有點不講道理,但也可以理解。
其實誰都沒錯,錯的只有那個兇手!
老警察叮囑趙亮,回頭別在所長面前說起這事兒,他最不想聽到這個了。
趙亮連連點頭。
很快車就到了楊家屯,周奕沒讓他們開進去,而是在路口就停下了,他說自己想走兩步,這路顛得屁股痛。
和兩人告別后,周奕就朝楊家屯走去。
他低著頭,在想一件事。
老警察說的黃牛鄉的這宗懸案,他總感覺好像在哪里聽說過。
所以之前老警察和趙亮爭辯的時候,他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正在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的回憶,到底是擱哪兒聽過呢。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看過檔案,畢竟遠隔千里,壓根看不著。
而且看過檔案的話,他自信不會忘記。
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到,只能搖了搖頭,晃悠了下這一腦袋的漿糊。
一抬頭,看見不遠處陸小霜正站在高處望著自己。
見他抬頭,立刻沖他高興地揮舞著手。
夜深人靜,周奕躺在教室的床板上,難以入眠。
旁邊的陸國華倒是早已入睡,發出均勻但不是很響的鼾聲。
透過屋頂的天窗,周奕看著那遙遠的一方星空。
腦子里還是想不起來關于黃牛鄉的案子到底在哪兒聽過。
想多了他就覺得有些恍惚,是不是自己搞混了,畢竟網上信息多,短視頻刷刷刷的過去,總會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信息。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猛然間他突然驚坐而起!
他想起來了!
黃牛鄉的案子,后來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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